“這封書信真的不是你親筆所書?”

問這話的是王斕,連他都難以置信,因為在他看來,這封書信的確是出自王節的親筆。

王節慾哭無淚:“祖父,節親自去告之五殿下,問得五殿下對五妹的真心,並建議五殿下向陛下坦誠,求娶五妹,節為何要寫這封書信,讓四殿下贈五妹中秋禮?”

“我知道我知道。”王斕卻仍然捏著那張紙,看了又看:“可,有誰能將你的筆跡仿得如此逼真?”

“世上奇人無數,節也不知道是何人仿節的筆跡,可是,此人分明有所企圖,但讓節百思不得其解是,企圖的指向。”

“會否,是有人擔心帝休還會成為陛下的後宮,因此……”

“這人不僅能摩仿節的筆跡,而且必為四殿下的親信,既為殿下親信,怎能不知殿下行事謹慎,用這樣的計策,實在難以得逞。”

“因此呢?”

“或許祖父應當向陛下諫言,儘快議定五妹的姻緣。”

王斕緩緩搖頭:“不到時機,如果此時就定了帝休為鬼宿妃,謝夫人必會因為失望,受到他人的慫恿,大不利於陛下的計劃,現在的局勢,帝休尚能穩住謝夫人,而鄭、賀相爭是不能避免了,不能急躁,有人冒你筆書一事雖然蹊蹺,但陛下已經知情了,我們不知道對方是誰,更不瞭解對方的真正目的,還是再往後看看吧。”

王斕終於放下那張紙,拿起另外一張紙,遞給王節:“這是備下的請期禮,你看看吧,等過了秋祭,就是你的好日子了,河東李氏的女娘,她性情溫婉,但她的母親卻掌理了多年宗務,她是嫡長女,相信也能成為你的賢內助,節兒,我知道你性情頗冷淡,尤其不喜過於強勢的女子,李小娘子很懂得分寸,你……唉呀都怪你祖母,這種事原本應該她叮囑你的,讓我來跟你說閨房之樂,真的是難為我這老頭子了。”

堂堂琅沂公,可真是極其焦灼。

他原本就不是嫡長子,是嫡次子,他的兄長王致才理應成為琅沂王氏的宗主,當初他輔佐琅琊郡王司空通,是真的沒有大野心,無非是眼看著九王爭位鬧得太不像話,感覺到如果不找後路,很有可能被人一鍋端了,於是他才說服司空通離開藩地,避走至江東,沒想到西豫的統治竟然會摧枯拉朽般的崩潰,危難之際,為了讓大豫不至於徹底滅亡,他才力主司空通於建康復立。

他成功了,自然而然就成了琅沂王氏的宗主,但他心裡始終不安,後來,兄長王致謀逆,他只能舉告,導致兄長一支,除了王節之外盡被處死!王斕不是一個心硬如鐵的人,他雖問心無愧,但仍然會覺痛心,他苦心栽培王節,就是為了給予補償,王節卻太出色了,這又讓王斕傷感,因為他很明白王節若要入仕,比所有人都要更艱難。

讓王節為宗孫不是補償,是他真正覺得,只有王節才能重振琅沂王氏的聲望,這也許就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吧,王致差點毀了琅沂王氏的根基,結果卻由王節來承擔振興農業的重擔。

但因為他的這一決定,卻造成了老妻的不滿,王節的婚事,他是真不便讓長媳過多操心了。

長媳並非王節的生母,說實話,長媳對王節成為宗孫一事毫無意見,已經難能可貴了。

可他一個祖父輩,一個大男人,要怎麼教孫兒和未來孫媳享受閨房之樂啊?這真是難死了!偏偏王節這孫兒,又是有心結的。

說到底,王致當年也是娶婦不賢,要不是曾氏不斷挑事,王致也不至於和他反目,最終竟然起兵謀逆,王節是知道這些事情的,他對於女子,尤其是出身世族,性格強勢的女子,存在極強的提防心。

可他的妻子,今後也是琅沂王氏的宗婦,性情過於柔弱是萬萬不能的。

王斕欲言又止,王節只是一笑置之。

他今日要與心宿君夜飲,說起婚事來,王節看著心宿君直搖頭:“我的婚期都定了,你的姻緣卻突然落了空,也不見你發愁。”

“大丈夫何患無妻。”心宿君哈哈一笑。

“看來你是真看不上樑四娘。”

“怎麼是我看不上她,是她看不上我。”

“殿下也不嫌丟人。”

“這有什麼可丟人的?男歡女愛嘛,本無什麼尊卑之別,男子和女子,這個地方的想法本來就極大殊異。”月狐伸手,用手指點點王節的腦袋:“正如令妹,收到我送給她的中秋禮,竟以為我是在警告她,若不好自為之,我就要用那把匕首要她的命,真是冤枉死我了。”

王節:……

“話說殿下送什麼不好,為何送匕首?”

“你說得倒簡單,我當時在軍營,手頭有什麼好送的?只有繳獲的器物,也就那把匕首還鑲著珠寶,金光燦爛的,我還以為女娘都會喜歡呢。”

“殿下難道還真想討喜?”

“不討喜難道我是為了討嫌?”月狐翻了個大白眼,往憑几上一癱:“唉,令妹很了得啊,短短數月間,舍選御而為女官,升任中女史,破命案,勸殿君,諫言修律,甚至整頓得乾陽殿女官風紀,絕爭鋒,而進才學,連我,都不得不對她刮目相看。”

“殿下也太過譽了,比起殿下的功績,這無非是小女兒的技巧。”

“若內廷多些這樣的小女兒,陰謀詭計也許就無處容身了。”司空月狐一派放蕩樣,仰望著天上的月亮,神情卻是認真的:“端止,你力促令妹,令五妹入宮,也可謂高瞻遠矚了,難道你沒有預見麼,建康宮內廷的風雲詭譎,涉入者,若只想著獨善其身,遲早都會成為他人的刀匕,琅沂王家的女兒,又是絕對不能成為刀匕的。”

王節一杯杯的飲酒,直到,目眩扶額。

不曾達旦的飲宴,似乎是不盡興的,司空月狐踏入浴室,見邊上跪著的婢女以目紅腫,並未留意他已經入內,垂著頭不知在想什麼,孤燈昏昧,他也看不清婢女的容貌,喊了一聲“歡喜”。

歡喜是個寺人,趕緊進來,婢女也像是如夢初醒般,連連道罪,哽咽得很厲害。

歡喜急了:“怎敢在殿下跟前泣聲?你,你快退下吧。”

“婢子該死,但婢子求殿下,求殿下相助……”

一個奴婢,在浴室裡跪求相助,歡喜很緊張地偷窺著心宿君的神情。

“等我沐浴我再說。”

歡喜會意了,說:“還不趕緊替殿下寬衣?”

所謂的寬衣,也就是脫去外袍,除冠卸帶,心宿君有個“怪癖”,既不願讓貼身婢女目睹裸身,更不願讓宦官寺人目睹裸身,因此入浴時,根本就無人在旁服侍,整個心宿府,只有心宿君的傅母洋洋自得,因為除她之外,大抵是沒任何人和心宿君殿下親密接觸過了。

傅母不容人懷疑她的地位,時常說:“殿下洗三禮時,就是我把他放進的澡盆。”

這大概是沒人懷疑的,不過大家都懷疑除洗三禮外,傅母究竟還見沒再見過殿下的裸身,因為傅母只強調洗三禮,這就很可疑。

有一種傳說是,殿下得了一種怪病,被人瞧見裸身,就會全身通紅,還有一種邪說,殿下身體上其實長有鱗片——因為殿下水性好,經常在水裡泡著,就長了鱗。

傅母只翻白眼,只有她知道,殿下這古怪的性情,都是簡娘娘教成的,殿下才七歲,簡娘娘就讓殿下自己沐浴了,說:一個有體面的人,就要愛惜自己的身體,不能輕易讓別人看,歡喜沐浴會讓你看嗎?不會,他都懂得愛惜身體,你還是個皇子呢,更要愛惜。

可憐的殿下,根本不知道歡喜的裸身早被大小寺人看了個遍,信以為真了。

司空月狐洗完澡,穿好衣裳,開啟內浴的門,在外間讓歡喜幫他拭乾了頭髮,還梳好了髮髻,在銅鏡前照了照,覺得不至於不體面了,才放放心心的,神清氣爽地出了浴室,見廊廡裡跪著個婢女,想起來是剛才有事相求那位,廊廡的燈燭明亮許多,這回,他終於認出了婢女是抱琴,他的貼身婢女之一。

“進來說吧。”

心宿府的瀾聽閣是司空月狐的寢息處,底樓設小廳和書房,樓上才是臥房,他現就坐在小廳的席臺上,沒有別的示意,抱琴只好跪在席臺下的地面,有婢女立即又多點亮了幾盞燈,使得小廳更明亮了,也使得抱琴的眼睛更紅腫了。

“長話短說。”司空月狐其實頂不喜歡熬夜,但今日心宿府裡有宴席,他先是陪田石涉等幾個立了軍功的部曲喝了場酒,後來又和王節夜飲,原本已經註定要晚睡了,倒不妨聽聽這婢女有什麼難事。

這婢女可不普通呢,畢竟是二皇兄送來的人。

“今日奴婢在酒宴上侍奉,聽田統領說,他有一個走失的妹妹,奴婢、奴婢……奴婢意識中,也是與兄長離散,但好幾位統領都在,奴婢不敢冒昧……還望殿下能容奴婢再見見田統領,也許,萬一……”

司空月狐明白了:“你覺得你是田石涉走失的胞妹?”

“當時田統領並未細說,但奴婢覺得像,奴婢有記憶,奴婢從前居住的舊宅,是在司州城西三里甜水井,宅中有株古銀杏,奴婢出生時,正是杏樹結果時,因此奴婢有個小名白果,而且奴婢身上還有處胎記,若是應合……”

這些事田石涉並未詳細提及,今日田石涉飲得過了量,痛悔當初光難時和胞妹走失,遍尋不著,也就是提了提舊宅在司州西三里。

司空月狐問:“你胎記在何處?”

“在後肩。”

眼看著抱琴就要展示胎記,司空月狐連忙說:“罷了,我看了也白看,這樣吧,我明日再讓田石涉來一趟,你們兩個自去對應去。”

“多謝殿下成全。”抱琴泣不成聲。

司空月狐其實很想說,你是不是田石涉的胞妹還不好講呢,我成全你什麼?就算你們兄妹相認,那也是機緣巧合,我有什麼必要攔著你們不相認麼?

可有一點很奇怪啊,今晚田石涉為何突然提起走失的胞妹?當日奪復義州,所有人都興高彩烈,田石涉飲得爛醉如泥了,也沒有說起走失的胞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