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褘這個人年輕時就是個酒囊飯袋,活到一把年紀,也沒積攢下半分智慧,他覺得認識的人中,最“超凡脫俗”的就是妹夫喬恪了,跟著妹夫就能飛黃騰達的觀念固如磐石,因此喬恪南遷他也跟著南遷,哪怕因為不學無術被王斕這前大中正黜落時,他倒也沒有多麼失望,還跟喬恪“表白”——我來建康,原也不圖勞什子官位,橫豎陛下也不敢慢待我們這樣的世族,就算不受職,也會分予宅田讓我們養蓄兵勇拱衛社稷。

可現在的情境,大不同於從前了,他的女甥貴為皇子之母,又有喬恪鼎力扶持,五皇子還能失了儲位嗎?

於是喬恪恨喬楻胳膊肘子向外拐,羊褘也跟著恨得咬牙,光用嘴巴附和還不管用,羊褘倒也明白喬恪歸喬恪,南次歸南次,要想得到南次的重用,他得先立下汗馬功勞。

卻不想,功勞非但沒立下,居然還要揹著個汙告朝廷命官的罪名了!

羊褘心頭一發慌,竟忘了此時尚在刑堂,當著主審和監審的面,就和喬恪商量起來:“恭執不是篤信姜氏已被殺害了麼?按理那任氏,逼脅姜氏不成,也的確不會容姜氏活命,怎麼……難道是喬楻故意詐我們?!”

“一陣間姜氏便會應訟,羊公可休想再反誣於我!”喬楻此時已經不將羊褘稱為舅父了,冷聲道:“自從楻出征歸來,父親從未提出今日狀告這兩件事案,楻以為父親只是聽信了羊公、羊太君的離間之辭,可畢竟對楻還存慈愛,故而當醒悟後,便不再依羊公所獻毒計行事。若父親已經悔悟,平邑喬家門之事也不會鬧上刑堂,父親若問楻及內子姜氏的下落,楻必據實以告,不過父親根本就沒有提起,直至今日,方才行舉告之事,姜氏一介弱質女流,尚不願自汙,楻乃命官爵子,更不敢自汙,辜負君國之賞祿,亦負列祖之廟庇。”

瀛姝眼看著喬恪的臉,活像一截被燒焦了的黑裡帶紅的木塊,她還要“落井下石”:“我且道是平邑伯未察真相,原來根本就沒有跟世子商量,今日才突然發作,此事原本也不難查明的,世子為朝廷冊立,任女君的誥命也是受到了朝廷的允封,平邑伯真要是認定任女君觸犯七出的禮律,按理在狀舉之前,應當先跟平邑伯的諸多族老說明。”

“老夫早就說過了,老夫是為喬楻夫婦留幾分顏面,才不曾先開廟議!”

“這話是真荒唐,慢說大豫了,有史以來,都從未有家門之事先避廟議直接舉狀廷尉署的先例,哪怕平邑伯是先向陛下擬奏書呈情,相較而言,都比今日的行為更寬容,平邑伯不是沒想到後果,是明知後果有意為之。”

喬恪憤然起身:“老夫承認是輕信了離間之辭,過於激憤才錯責了子孫,難不成親長不慎犯了過錯,還必須向子孫負荊請罪?”

平邑伯要走,連顧耿都覺得大不必阻攔,可眼看著羊褘和喬析也想相跟著落荒而逃,顧耿自然不會姑息,喝道:“平邑伯的誤謬,根源便在於你二人對喬世子的誣衊,羊褘你雖為喬世子之舅父,對世子並無教撫之恩,喬世子理當對你這舅父待以禮敬,可你意圖蔑害世子,國法理應追究你所犯罪責。

還有喬析,世子為兄長,你為弟幼,長幼理當有序,可你蔑害兄長罪犯不悌,本審未讓你二人離堂,你二人若敢擅離,本審有權下令將你二人當場罪押,先處刑杖!”

不管此三人多麼的驚慌,可顧耿的態度儼然是不肯姑息縱容了,喬楻竟然也然慨然端坐毫無求情之意,喬析就先被嚇得腿軟了,隨著他癱坐回枰上,羊褘也搖搖欲墜坐下來,喬恪再是想拂袖而去,也沒那麼厚的臉皮——他現在也唯有期待著,姜氏一上刑堂,跟他面對面,會翻然悔悟,當場翻供,承認是受喬楻的欺迫!

瀛姝沒有見過姜氏。

前生時,大抵是喬楻夫婦選擇了息事寧人的方式,讓姜氏當面拆穿了喬恪的陰謀,導致喬恪只好打消計劃,後來也必然會妥善安排姜氏的安身之處,替她贖籍後,尋了個厚道的男子,當然無法給予姜氏大富大貴的生活,但其實不是所有人都那麼貪圖大富大貴。

姜氏步入刑堂時,瀛姝眼中一亮。

這是個佳人,不能用單純的“美貌”二字形容,她天然就具一種柔弱的風格,愁眉仿如煙柳,肌膚恰似輕霜,眼瞼慢垂,像薄簾遮了半眸秋波,兩鬢青絲,更又擋了雙靨羞色,她的嘴唇似冬盡初春了,蒼白的晨光裡終於透出點略微的朝色,可當她的生母摟著她痛哭時,她卻挺直脊樑,連眉睫都紋絲不動。

她自稱“民女姜氏”。

她的供訴很平靜,像說著一段和她無關的經遇。

“民女不敢狀告平邑伯將民女奸辱,因那時,民女非良籍,而為平邑伯府的奴婢,奴婢無權自主,生死榮辱全憑主家決斷,可民女必須說明,是平邑伯授意民女,讓民女想盡辦法誘惑七公子,平邑伯還告訴民女,七公子的僕從追風會配合民女行事。”

她話剛說完,姜季就要動手:“你休要陷害平邑伯,你這個逆女……”

薑母也哭道:“冬至,我的孩兒,你可不能胡言亂語啊,你之前分明不是這樣的講的,你知道你現在刑堂上說謊,我和你爹,定然只有一條死路!”

姜氏側過臉,看著高舉著巴掌但畢竟不敢扇下的姜季,以及她的生母,看著他們,也像看見了一個虛影,那個虛影是過去的她,從剛知人事時,就活得膽顫心驚,有如墜入地獄的那個人,虛影在衝她微笑,衝她揮手,轉過身,揚長而去。

“從前為奴婢時,我沒有父母。”姜氏的聲音並不響亮,但她的吐辭異常清晰:“聲稱是我父母的人,你們都在告訴我應當如何取悅玉娘子,因為只有取悅她,學得她的幾分本事,日後才有望取悅大主公,成為大主公的貼身侍婢。

你們可知道玉娘子從來就不讓我吃飽肚子,因為必須保持纖細的腰身,她教給我的所謂的本事,我從來就難以啟齒,你們可還記得,有一年新歲,我因為實在飢餓難忍,拿了一個蒸餅吃,你們……一個將我痛打一頓,一個也是冷眼相向,你們當時都說是在為我好,我只有服從玉娘子的教令,日後才免於辛勞。

可你們知道嗎?我從來就不怕辛勞,我寧願當個掃灑浣衣的粗使奴婢,雖然辛勞,卻不會忍受……恥辱。

阿孃,我最後叫你一聲阿孃,我當時是怎麼求你的?我不願意為侍妾,可是你又是怎麼說的?你說我如果不聽教,只有死路一條,會死在我親生父親手裡!!!從那之後我什麼都不敢跟你們說了,我們多少年不見了?從十四歲,到而今,我是死是活,你們真的關心麼?平邑伯早就厭棄了我,因為我為了保持這羸弱的身段,早就傷了根本,一回,在服侍平邑伯時,我被他弄傷了,他卻以為是我來了月事,嫌我晦氣,將我痛打一頓,我差點就死了,倒是玉娘子還有幾分心軟,照顧了我幾十日,她跟我說,讓我別怪她,她也是為了活著。”

薑母放開了女兒。

“是平邑伯逼我,陷害世子及七公子,若我不順從,必死無疑,我也想要活著,因此只能央求大女君,大女君是好心人,聽明白了我的言外之意,不忍看我無辜喪命,於是真將我帶回了居院,大女君甚至沒有半分為難,我雖想活著,卻不願盡喪良知,而且我心裡很清楚如果我聽平邑伯之令行事,到頭來也只有死路一條,我唯一的機會,就是相求大女君能助我離開平邑伯府,我當時想,哪怕是行乞街頭,只要能討得一口殘羹冷炙,也比一直以來活得輕鬆。

是我主動告訴大女君平邑伯的陰謀,我沒想到大女君竟然會為我考慮周道,大女君說,唯有替我贖籍,才能真正保我安全,大女君當時想的是等世子歸來,他們與平邑伯攤開商量,勸得平邑伯息事寧人。

可我太害怕了,我聽說我所謂的阿孃數番尋來別苑糾鬧,就知道平邑伯不會善罷甘休,我擔心平邑伯哪怕放過了世子,也絕對不會放過我,是我求得大女君先替我贖籍,也是我央求大女君不能讓平邑伯的內應追風知道我的去向,同樣是我,希望大女君能在平邑伯發作之前,替我找到終身依靠,如今我當然不害怕了,我不僅已經脫籍,還真正覓得了一個好男子,他知道我的過去,但他並不嫌棄我,且他還根本不懼平邑伯,他說了,倘若平邑伯再敢欺凌我,他就去臺城外敲登聞鼓,他是大豫計程車卒,受到了陛下的表彰,他根本不懼平邑伯這樣的惡霸,他說北趙鐵騎尚不能使他畏懼,何懼區區老匹夫!!!”

“刁奴,你們好大的膽子!!!”

“父親息怒吧,姜氏只是轉述唐鑫的話,唐鑫可不是我平邑伯府的私兵,他現在,已然為東旗軍的校尉。”

顧耿也是微微笑:“平邑伯你先是將姜氏賜予世子,關於如何安置姜氏,其實理應由世子主張,平邑伯難道不知道,因虞鐸父子事案引發的爭議,朝野諸多儒士經過數番理辯已經達成新的共識,婢為婢,妾為妾,一家之中,奴婢可以互易,但妾卻不能如此。

誠然,你當姜氏為你侍妾,但她卻是奴籍,你將她強賜予世子的行為,本審還不能確斷你是為父不尊有悖人倫,然而根據已經察明的案實,現姜氏現已放良,且親自到堂,說明了案情,你卻當堂威脅姜氏……本審也會如實呈報陛下,關於一應案犯應當受何處罰,你們耐心等幾日總會有結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