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劉氏雖然曾經是瀛姝的妯娌,但瀛姝對她還是缺乏瞭解的,只知道劉氏跟裴珷還真是不為一家人不入一家門,同樣的的愚狂自大、蠻橫無理,但正因如此,瀛姝是真弄不懂這對夫妻的行為模式,他們習慣了損人不利己,因此行事往往就會出乎意表,令人目瞪口呆。

可這夫妻二人,倒還真是心心相印,彼時司空月烏的死訊傳開,連賀遨這個老匹夫都不敢為親外孫鳴冤,一心只想保住江東賀的權勢,裴珷不知道吃錯了什麼藥,居然四處傳揚司空北辰殘殺手足——雖事後瀛姝也知道這其實不是對司空北辰的汙篾,可就裴珷的一貫表現來看,他就不是個重情義的人,哪裡可能為司空月烏豁出項上人頭不要。

裴珷當時是真的差點死了,連賀遨都主動請旨,“大義滅親”,建議對裴珷嚴懲不貸。

裴珷下了大獄,本來不至於牽連妻小也受牢獄之災,可劉氏非要與裴珷同甘共苦,跑去廷尉署自首,說裴珷是因為不滿瀛姝過去對她的欺壓,怨恨的人是已經被封淑妃的前弟婦,是她替裴珷出謀劃策,想把唆使皇帝殘殺手足的罪名扣在淑妃頭上,她是主謀,理當一同下獄。

瀛姝其實相信劉氏的話,因為她覺得這樣的事,夫妻二人的確幹得出來。

司空北辰表現得異常焦灼,說法是雖然文武百官無一為裴珷求情,可有的是居心不良的門閥藉機煽風點火,殺了裴珷夫婦並不能鎮壓輿論,當時的瀛姝也覺得堵不如疏,與其處死裴珷,不如留他一條命在,後來,瀛姝意識到裴珷和劉氏手裡有司空北辰的把柄,司空北辰後來才決定赦免他們的死罪。

裴珷夫婦被處以流徒,去的就是潭中——司空月烏的埋骨之處。

流徒是比流放更重的刑罰,處流徒者,必需服三至五載牢役,徒滿後雖然能獲得一定自由,但不得擅自離開流放地,編入官戶,一般情況下還是得幹勞力活,除非地方官員加以優待,日子才可能好過些。

裴珷與劉氏去了潭中,他們就被瀛姝拋之腦後了,也不知道這夫妻兩人最終是何收場,反正瀛姝被殺之前,這兩人再也沒有出現在她的生活裡。

瀛姝覺得自己並不是一個太惡劣的人,那些年她在陽羨裴門,確實不把劉氏視為嫂嫂,但錯不在她,錯在裴珷夫妻兩個從一開始就把她視為了仇敵,原因無非就是蓬萊君對她一直親厚,那夫婦二人,理所當然就把她視為了眼中釘。

妯娌之間的爭執成為家常便飯,可瀛姝卻從來沒有使計陷害過劉氏,她只是不願被劉氏欺壓,還以厲害純屬“自衛”,但瀛姝是有分寸的,“自衛”從不過當,最嚴重的一次,也不過是讓裴瑜的祖父發了大火,把裴珷給當眾痛斥了一頓,罰了裴珷去跪祠堂——家主不好直接懲罰女眷,因此裴珷就只好代妻受過了。

瀛姝入宮之後,劉氏想見她一面都不容易,更別說發生爭執了,原本就該橋歸橋路歸路,各過各的日子,瀛姝是真沒興趣去記仇,唆使著司空北辰讓裴珷夫妻生不如死,她不知道那二位在潭中的經遇,只是當司空北辰也駕崩後,一回妙茹入宮——妙茹雖已成了她的長嫂,不過她仍把妙茹視為阿妹,看的是婉蘇的情分。

妙茹說了一件事,潭中的縣令換人了,新上任的縣令是妙茹姐夫的堂弟,新縣令是個負責的官員,上任之初,就徹查了官戶,發覺原本應當在潭中的裴珷,竟被冒名頂替了。

新縣令是見過裴珷的,可因為冒名頂替那人其實也是個官奴,一問三不知,新縣令又是個仁慈的父母官,不願施加重刑,但又著實搜尋不到裴珷夫婦二人的行蹤,不知應當如何才好,才尋了王節的門道,問問太后是何主張。

瀛姝沒有追究。

她當時大抵料到了司空北辰必然會包庇裴珷,這其中,也必然會有裴瑜發生作用,但說到底,不管是裴瑜還是裴珷,他們都不值一提,瀛姝所遭受的苦難,司空北辰方為主謀真兇!

但司空北辰已經死了,將之挫骨揚灰,也無法挽回任何,瀛姝就更沒必要再為裴珷這樣的小人興師動眾,鬧得天下皆不安生。

劉氏重生,瀛姝知道她仍然視自己為眼中釘,可劉氏對王青娥不應當心存惡意,除非裴珷和劉氏所恨的,不僅僅只有裴門的親長,還包括了裴瑜這個同胞手足,這個可能性不大,因為前生時,裴瑜對兄嫂還是極其關照的,無法讓兄嫂橫行霸道,那是他能力不夠,裴珷想要入仕,只有一個可能——二皇子登基成功——如果這個前提成為現實,裴珷、裴瑜兄弟二人間也不存在利害攸關。

王青娥顯然不和蓬萊君一條心,裴瑜越是對她忠心不渝,就越有可能跟高堂反目,和裴珷兄弟齊心,王青娥對於劉氏而言,必需是自己人,劉氏應當不會陷害王青娥,但為什麼非要利用王青娥結交田氏呢?

首先,劉氏知道田氏是二皇子的人,但她卻沒告訴王青娥,她的說法是“聽說抱琴很得心宿君寵愛”,劉氏就算如實告訴王青娥,也不會洩露她乃重生人的秘密,因為劉氏在賀夫人跟前很得臉,她知道一些畢宿府的內情不奇怪,把這些內情分享給妯娌,理應收穫妯娌的感恩載德才對,但劉氏卻沒有如實說。

瀛姝被這個疑問困惑住了,連南次已經坐在對面,她仍然無動於衷,還是丹映拉了兩下她的衣袖,她才恍然察覺面前多了一人。再定睛一瞧,又看見南次的一側髮鬢處沾了塵土,他的面板要比許多兒郎都白淨,那灰土又有兩指寬,其實很顯眼。

“你臉上去哪裡沾的灰?”瀛姝笑著問,指了指自己的一側髮鬢。

南次就用抬手去擦臉:“這裡麼?”

方向反了,瀛姝又換指自己另一側髮鬢:“這裡這裡。”

這次方向對了,但方位又不對了,瀛姝乾脆掏出自己的手帕,繞過去,她突然就隔南次很近了,“你莫動”三個字說得很輕,但聽得南次耳鬢處暖洋洋的一片,隔著絹帕,少女的手指力度更加輕柔,這讓少年略覺得遺憾,他想要是瀛姝沒有隨身攜帶絹帕就好了。

丹瑛一看這情境,無聲無息就避遠了,獨個兒在廊簷下笑眯眯,此時的她已經再不為瀛姝錯過和裴瑜的姻緣憂心忡忡了,更覺自己過去真是瞎了眼,怎麼會覺得裴九郎是女公子的良配?女公子和五殿下才是兩小無猜呢,雖然這回女公子入宮應選了,可無論是大主公,還是郎主和女君,都已經默許了這樁婚事,就連五殿下自己也不例外,否則哪裡會真把鬼宿府的賬務交給她管理。

五殿下身邊可是有寺人的,這些內官比女子還要細心,有他們服侍著,哪會疏忽殿下的儀表?今日殿下分明就是故意的。

瀛姝卻沒覺察到南次是故意的,還問:“不是說七殿下來了麼?你難道陪著七殿下玩角抵戲了?不然怎麼會臉上沾灰?可七殿下才多大,力量差得懸殊,你可不是以大欺小的人。”

“七弟這回也要隨駕圍場,他興奮得很,但畢竟沒有狩獵經驗,這段時間在操練騎射,今日四兄不得空,七弟就剛才就拉著我陪練了,但七弟畢竟是稚子心性,定是他趁我不備,往我臉上抹了灰。”南次早就想好了怎麼解釋,眼都不眨,就往七皇子頭上扣了口鍋。

“皇子啟蒙時,就要開始學習規範的言行舉止,不過七殿下性情隨了李嬪,他又還沒有在永福省立府,由李嬪教養,性子的確還保持著稚子的率真。”

見瀛姝相信了,南次卻反而覺得少許的失落,但轉念一想,他的話,瀛姝無論何時都會相信的,就笑了:“七弟剛還跟我說,他這段時間如此上進,正是聽李嬪教誨,說他門門功課都要得到優評,越聰明能耐,父皇就越歡喜,不能跟六弟似的愚笨,我隨口附和了幾句,七弟又說,反倒是他的外祖父囑咐他要藏拙,他覺得李公是杞人憂天了,七弟還知道李公是怕他捲進了儲爭,可李嬪也說了,越爭越讓父皇討厭,再說七弟功課再好,本事再強,也強不過四兄去,四兄都不藏拙,他還用藏個哪門子拙。”

“李嬪城府不深,但對阿伯極了解,其實誰有野心誰存貪婪,再怎麼藏,也瞞不住阿伯。”

“是這話,正如母嬪。”

南次忽然提起喬嬪,瀛姝才覺自己是口直心快了,正要找補幾句,南次就岔開了話題:“我剛才見你像為什麼事情在犯難。”

那件事這時商量,也商量不出個結果來。

“不提那件事,橫豎也不是迫在眉睫的急事,還是說說你今日是為何事要和我商量吧?”

南次才意識到原來這話題根本就是岔不開的,他喝了口溫熱的茶水,看向瀛姝:“母嬪那天召我去愉音閣,倒也沒有多麼為難我,但正如你剛才所說,母嬪的心思再怎麼藏都是藏不住的,現在外祖父是幫不了母嬪了,但還有我在,我這時的心境已經發生了變化,我想,我大抵也難藏住。

我們都不會再讓司空北辰繼承皇位,這一回,爭儲之戰我會上陣,我當然不會告訴母嬪,可她應該有所感察。”

“南次,你未必要去爭儲。”

這也是瀛姝初見的,正面的,就南次是否要爭儲位一事說出她的看法。

“要阻止司空北辰登位,我的確需要你的幫助,但我知你的心願,你從來不願被困囿在這座宮城,你曾經跟我說過,權爭場上總難免發生諸多醜惡事,你那時是在安慰我,擔心我因為手染鮮血自責內疚,南次,我其實不像你想的那樣善良,我從不會因為仇人死於我的刀下自責,善良的人是你。”

對於太過善良的人,權奪有如修羅場,萬劫不復的阿鼻地獄,無論勝負,都不會抵達心中的桃源。

“南次你要相信,這一回我能夠遊刃有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