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子們的莊園都位於建康北郊,與各大閥門的墅莊沒有區別,既有田地桑林,也都規建了屋宅遊苑,一般還圈養有禽畜,莊園一般是供閒居、舉宴,除了家主外,自然也有不少佃客、部曲、奴婢在其間勞作居住,既是閒居遊玩之所,莊園一般都建在風光秀麗之處,哪怕是並無莊園在此,北郊也吸引不少遊人常去逛玩,像司空月狐所有的颻颺園,附近就有棲鴻磯,又有雅望觀,雅望觀中,便能讓遊客寄宿。

裴瑜和王青娥夫妻兩個要去棲鴻磯一帶遊玩,倒也不必帶勞師動眾,為了擺脫皇帝陛下派來的“武婢”,乾脆一個婢女也不帶,這還真不是一件蹊蹺的事——如膠似漆的新婚夫婦嘛,總是會嫌旁人礙眼的。

原本皇帝也沒下令武婢寸步不離王青娥左右,有武婢在,對王青娥而言就已經構成了威脅,為保住小命,她也不敢洩露皇帝不許她洩露的機密,而王青娥也根本不知道田氏和她一樣也是個重生人,就更不可能去跟田氏說宮裡頭髮生的那些說不得的機密了。

田氏並不知道今日有客將至。

她對颻颺園不陌生,前生時她就在這裡居住過不短的時間,她很有把握能重新回到心宿府,那時候梁氏為心宿妃時尚攔不住她,就更別說現如今心宿府里根本沒有女主人了,她原本也可以等到二皇子先著急,幫助她重返心宿府,可這一回,她卻期待著能隨四皇子一同去秋狩了。

田氏意識到梁氏和她一樣經歷了重生。

但那女人不知為何竟然拒絕成為心宿妃,許是重活一世,竟變得貪圖富貴了,有了母儀天下的野心……也罷了,橫豎比起報仇雪恨,能跟四殿下一生廝守更重要,這回梁氏既然自己避開了,就再也沒有能夠阻礙她達成心願的人。

她的遺憾太多,重生後的日日夜夜都要珍惜,才能連著前生所受的痛苦也一同彌補。

因此就算颻颺園要比心宿府裡還要舒適,但沒有司空月狐在此,田氏就覺渡日如年,她對狩獵其實並無多大興趣,只覺這是個好機會,於是就拜託了兄長田石涉對四皇子提說。

今天,是她很耐心等著答覆的第一天。

她把從園子裡剪摘的幾枝深淺不一的茶花,參差插進一個白瓷瓶裡,關於瓶藝,是當年的她一心想要諳練的技巧,她從前是不會的,不懂得怎麼將這些花葉擺佈出美感,心宿府裡的婢女中,荰寂最擅長瓶藝,可荰寂待她一貫冷漠,要不是殿下發令,怎會心甘情願指點她?後來她的瓶藝也不輸給荰寂了,殿下的寢居里,再無荰寂剪插的一枝花葉。

四季輪換,總有丹芳青枝,有時候它們被殿下凝視時,她的心就會砰砰的響,短暫的在秦淮裡的時間,琴師總說女倌們的手指蒼白,說蒼白的手指不能彈出動人的情音,就像鸚鵡,學了人的語言,卻根本不通人情——她那時有如醍醐灌頂,終於明白了,因何故錦衣金釵,因何故還是覺得羞於見人。

那個琴師是貴族子弟。

普通的琴師,不會授人予情,只知授人予技,眼睛只盯著女伎的指法,教她們一顰一笑,教她們目送秋波,貴族們都會擊掌,看過來的目光也都有笑意,但永遠都是渾濁的,粘乎乎的眼睛,從這一個人的臉,到那一個人的腰。

像螻蟻似的活著,根本就不知何為情感,當然,也不會有人真對一隻螻蟻動情。

那個貴族出身的琴師,不願意收她為徒,也並不告訴她理由,無論她跪求多久,琴師都沒有被她打動,不過當琴師終於要離開秦淮裡時,眼見著她那樣狼狽,終於說:“你不適合為女伎,老老實實為伎婢吧,我可以將你引薦給一人。”

那人就是蔭煙,蔭煙對她原也照顧,只當見她仍然還是想學琴時,大發雷霆:“簡郎君央求我,說看著你萬萬不能讓你學藝,否則就會遭殺身之禍,你倒好,居然還想自己找死!”

蔭煙不願再留她在身邊,她只好跟了另一個紅倌人,她的指法雖然不算十分精妙,可她知道應當如何投入情感,她受到了二皇子的賞識,常喚她往畢宿府操琴,一回她在服侍紅倌人時不慎砸了茶碗,是四皇子先替她求情,因此,二皇子順水推舟,將她作為棋子安插進了心宿府,可是她從見四皇子第一眼,終於明白,動情是什麼樣的感覺。

只可惜,四皇子似乎並不喜歡音律。

殿下總是很忙碌,白晝時幾乎不會涉足內宅,有時候甚至會連日住在軍營,這樣的情況應該不會改變,因此她得珍惜所有能夠相伴左右的時間,梁氏不會再和殿下有交集了,可心宿府裡,仍舊會有心宿妃,不知道哪家的女兒能夠得此幸運,這件事不會隨她的意願,她必須要做到的是,在殿下大婚前,成為殿下心悅的人,使殿下當有閒睱時,先會想到她,她不貪心,不需要名分,更不去爭求榮華富貴,相比起呼奴喚婢、錦衣玉食,她一生所願,也無非是能夠當她能見到殿下時,殿下的眼睛也會看向她,那雙細看來清冷的眼眸,會因她的身影嵌入,透出溫和,逐漸熱烈。

她記得的,某一日,殿下與他的知己王郎君夜飲,那次似是飲多了,頗有些莫名的傷感,從她手中接過解酒的茶湯時說的一句話——端止,我希望有朝一日,百姓們也有閒情逸致在居所栽種花草,勞作之餘,觀賞花開花落,草木枯榮,欣慰於歲月靜好,慶幸經人生一世。

她恍然大悟,原來殿下喜歡的是花草,真難怪颻颺園中,一年四季都有芳菲交替,草木蓬勃。

田氏此時已經將白瓷瓶裡的花葉,擺弄得優雅迷人,自個兒正欣賞,就聽說有訪客至,她被送來颻颺園的時候,送她來的管事就有交代,因此她身邊不僅有了一個婢女服侍,莊園的管事也對她格外客氣,這跟前生一模一樣,但不同的是,前生此時,可不會有什麼客人專程來見她。

聽說訪客竟然是那個裴門的王女君,田氏下意識就想把瓶藝藏起來——那個王女君該是亡於宮廷的命數,現在卻不知為何改了命,又主動與她交好,想利用她,遊說殿下提攜裴郎君,田氏不得不懷疑王女君也經了重生,但透過前幾回的試探,王女君並不疑她是重生人——這秘密還得瞞藏著。

但又轉念一想,她原本也不需要在寢居見客,似乎那些貴人們,除非招待要好的親朋,並不會輕易就許人出入寢居,過去見次見王女君,是在心宿府裡,又僅只是個普通的奴婢,在傅母的眼皮子底下,她是不敢逾越的,才只好在自己的值舍見王女君,就這樣還要主動去尋傅母解釋,說王女君是被二皇子打發來的,所問無非是殿下會否與江東賀為敵。

可現在,殿下已經不將她當為奴婢看待了。

“先請王女君去翼風亭等候吧。”田氏交代婢女。

她又故意磨蹭了一會兒,才去見客,沒有更換衣裙,她的衣著都是兄長專門請了衣坊的人來量身新做的,雖說不如貴人們的錦衣華服珍貴,見客也不失禮。

王青娥第一次等了這麼久被“接見”,心疑抱琴明明不知何故被四皇子冷落,怎麼架子倒比過去還要拿大了?當見抱琴時,看她帶了假髻,簪了珠釵,衣裙也比往日精緻,手腕上套著個羊脂白玉的鐲子,真有了幾分姬妾的模樣,王青娥就笑了:“我聽說娘子被送來了莊園,擔了幾日心,竟是杞人憂天了,看來我得跟娘子道聲恭喜才是。”

“女君康樂無極。”田氏還是先向王青娥行了禮,款款地坐下,才笑道:“勞煩女君牽掛了,不過是殿下惦念園子裡的花草,擔心僕婢們懶怠打理,殿下又不得空閒,才令我過來照顧些時日。”

王青娥也聽不出這話真是不真,但她心急於為裴瑜謀官,且只好依計行事。

“娘子應當知道秋狩一事吧?可不能一心撲在莊園的事務上了,務必得提防著有些居心不良的人,利用這回秋狩的時機,存心接觸四殿下。”

田氏輕挑著又尖又細的眉梢,這一挑眉,就洩露了她很是關注的心態。

王青娥趕緊遊說:“我也不瞞娘子了,我孃家的五妹,就是現在乾陽殿為女史的那個,她原本是不能伴駕往圍場的,卻求得了祖父替她爭取得伴駕的機會,我更打聽得,她意在心宿妃一位。”

“是宮裡的王女監?”田氏的眉梢放下來:“王女監出身名門,既得陛下的賞識,更得謝夫人的垂青,若她真被冊為殿下的正妃也是理所當然。”

“若是隻論出身,五妹與四殿下倒也堪堪能稱般配,可娘子有所不知的是我那五妹的心狠手辣,可更比梁四娘更毒十分,她要真是得逞,萬萬不會容娘子!”

田氏的眉梢又挑了起來:“王女監她……不至於吧?”難道說那些個大家閨秀個個都是不賢不善的妒婦?

“我一心為娘子著想,娘子倒反而懷疑我在挑撥不成?這可真讓我傷心。”

“女君萬萬不要多心。”田氏忙道:“我出身卑賤,原也不該干預殿下的婚配大事,再則,殿下要隨駕前往圍場,身邊也不少得我服侍的,應就在這兩三日殿下便會令我回府了,女君的好意提醒,我當然心存感激,會斟酌著提醒殿下的。”

“如此就好,要說來四殿下對我那五妹也是很疏遠的,可我的長兄卻是殿下的知交,也不知會不會促成這樁姻緣,我也是擔心萬一四殿下被矇蔽了……娘子如此柔善的人,若毀於我五妹的毒計狠手,這是萬不會坐視不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