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北辰沒想到會在長洛宮遇見瀛姝,直到剛才在青雲臺下看見玄瑛,才知曉瀛姝也在此,他快步往這頭過來,微笑道:“五娘竟也在此?”

瀛姝行禮道:“殿下金安。”

一個有心顯得親近,一個故意維持距離,白川君看在眼裡輕輕捲起唇角:“秋狩禮時,我與中女史作賭,僥倖贏了她,今日請中女史來便是索要賭注的。”

司空北辰挑起眉:“君尊可莫欺負五娘才是。”

“中女史可不是肯吃虧的人,我只不過是件小事相托,中女史不是與謝六娘交好麼?我是讓她轉告謝六娘,今後小心挑選府丁婢侍,尤其得提防鄧陵周族裡的陰險小人。”

司空北辰笑容一僵,但很快又恢復了溫朗的態度,對瀛姝道:“正好我有件事想問五娘,不過還得先和君尊商談正事,五娘可稍候片刻,等我一同返回臺城。”

瀛姝道喏,又行了一禮,恭恭敬敬地告退了。

司空北辰目送著瀛姝的身影順階而下,方才跽坐下來,他還不及開口,白川君先就說道:“謝六娘曾經指控過殿下,稱是殿下指使周昌毒殺周景和,殿下否認,臣自然不疑殿下會自毀棟樑,不過周景和確乃其兄周昌毒殺一事應當不假,原本臣以為周景和這回竟願意留在建康,做出了不同的抉擇,他應該為重生人,不必臣再多此一舉提醒他提防戒備,誰知竟然又聽說寒山客並沒有依從臣的安排走海路往北齊,竟然取道往襄陽,還特意去見了周景和,為他卜了一卦,建議他留京莫返襄陽……如此,周景和多半便不是因為重生才留任中軍了。”

“孤今日來見君尊,正是因為此事。”司空北辰道:“孤並沒有指使周昌殺弟,不過確實得獲周昌上獻《徵器冊》一書,大抵是因此,才為謝女君誤解。但讓孤不安的是,倘若連景和也誤解了孤……他要是重生人,必會對孤懷恨在心!孤本該早些與君尊商量對策,可前段時間,事故不斷,也沒顧上這件事,君尊可還記得?君尊從前跟孤說過,寒山客並不會占卜之術。”

“寒山客當然不會占卜之術。”

“這樣說,寒山客竟然也是重生人?”

白川君頷首:“當日他來訪我時,我與他均未重生,他應當是在動身往北齊前才忽然有了時光回流前的記憶,他不僅去提醒了周景和,甚至還故意留下了他到過襄陽的行蹤,而且在此之前,他甚至還特意去給蕭伯祝卜了一卦。

他做下這些事,提防的就是還有重生人,會因周景和現今做出的不同抉擇疑心周景和為重生人,再使用詭計陰謀害殺周景和滅口,同時,也委婉告訴了其餘重生人,他已將一切真相告訴了周景和,寒山客是故意打草驚蛇,若真有人還想加害周景和,那就得做好殺人未遂,反倒被拿個罪證確鑿的準備了。”

司空北辰長嘆:“看來寒山客提防的人便是孤。”

“殿下應當知道,《造器冊》雖為奇書,但若無周景和,這本奇書其實也是一文不值,周景和為百年不遇的將才,他的生死,關係到社稷興衰、大豫存亡!殿下是未來的君主,目光更不能侷限在此時的儲位之爭,臣言盡於此,殿下既有重生之幸,更莫辜負上蒼賜予一次歸正的良機,莫因此幸運,反而更添猜忌。”

“但君尊,世上重生人甚多,不知父皇身邊……除君尊之外,可有其餘重生人?”

“據我所知,陛下還不知世上存在重生人一事。”

“但那趙氏……孤至今沒有查實她是否重生人,更不曾查明她是否為重生人所利用,孤實在擔心,要是父皇信重的人中,也留有時光回流前的記憶……”

“那又能如何呢?”白川君挑眉道:“殿下即位後,始終遵照陛下之意,雖然說罷黜了二、三兩位皇子的王位,但也沒有手足相殘,允他們赴藩,就算他們相繼病亡,那也因為自己的鬱憤難消,他們的子嗣,的確被殿下接回京城善加照顧。

殿下唯一所為的出格之事,便即逼迫裴瑜與王五娘和離,強奪臣子之妻,後還立王五娘為後,甚至託孤於她,可王五娘並不比得那些心狠手辣的婦人,她竭力輔佐殿下,使得皇權得以鞏固,大豫治下漸復太平盛世的氣象,殿下雖一度執迷於情慾,但所擇中的女子確為賢助。

就算陛下知道了殿下曾經一意孤行,非要親征,導致負重傷崩於壯年,但這當然不會讓陛下動搖讓殿下繼承大統的決心,無非為防殿下重蹈覆輒,囑令殿下無論何時萬萬不可親征而已。

三年之後,臣也會勸阻陛下親征,陛下便不會遇劫,陛下有了更充足的時間壓制權閥,殿下繼位更會順利無礙,原本不少劫難都會一一得以化解,殿下大可不必在意這世上存在多少重生人。”

“我只擔心,會有重生人對父皇進讒言。”

“重生這種事,若非親歷,誰會輕信?這也就是那裴王氏明明是重生人,但斷然不敢暴露這一機密的緣故,且陛下的親信,無一人是殿下的敵仇,太子莫不是懷疑顧某會進讒言吧?”

“孤豈會心疑君尊?”司空北辰忙道:“若無君尊的輔佐,孤豈能順利登位,哪怕孤登位之後,也多得君尊的謀劃孤才能一度力控局勢,君尊及王公,均乃北辰的貴人。”

司空北辰這話倒還真是發自肺腑。

父皇當年雖然有意立嫡,可阻力巨大,再加上他還有那麼個時不時就拖後腿的生母,立嫡的計劃如果沒有白川君的出謀劃策,沒有王斕為首的琅沂王氏鼎力支援,恐怕根本無法落地實現,也多虧白川君一再提醒他,父皇最擔心的就是禍起蕭牆,若不是白川君的提醒,他什麼都聽生母的慫恿,恐怕早就讓父皇大失所望,廢儲另立了。

而白川君重生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設計破壞了瀛姝與裴瑜的姻緣,當然也是為他考慮,免得他再揹負著奪人妻室的誹議。

此時,青雲臺下,瀛姝也在思索著白川君的用意。

白川君看似不疑她為重生人,但故意把前生的事洩露給她知情,肯定是獲得了陛下的允准,但陛下為什麼要讓她知道這些事情呢?

之前,陛下也試探過她是否對司空北辰有情,她乾脆利落否定了,陛下看上去是相信了她的話。

那這回的考驗,就是基於她是否能夠擺脫位於權位之巔這一巨大誘惑了。

白川君會是重生人麼?

像又不像,那個殺妻的杜昌知道她是執政的太后,白川君知情,並不代表經歷了重生,因為陛下肯定告訴了他這一機密,可如果白川君是重生人,必然知道她這執政的太后活不長久,可關於這件事,白川君沒有透露——當然,他也沒必意透露就是了。

白川君真是一個奇人。

多疑如司空北辰,對白川君竟然一直信任,當然白川君從來也沒有威脅皇權的武器,就算他的確深諳占星術,可大豫除了國君之外,無人能獲白川君的占卜,瀛姝知道的是,當年司空北辰執意親征,而白川君竟然無法佔出吉凶,這原本就是殊險之事,因此白川君對親征持反對意見。

但司空北辰卻篤定——朕已為天子,既為天子,無兇便為吉兆。

瀛姝不懂這是什麼玄談,她只知道司空北辰並不是草率的涉險,事實上那場戰役東豫至少有八成勝算,結果司空北辰也的確親征成功,沒有落敗,他是因為莫名其妙被毒虻叮咬了眼瞼,後來竟然導致眼珠脫落,又因在外征戰,沒有得到及時妥當的治療,回京途中已然病危,回宮之後,雖苟延殘喘了月餘,最終仍舊藥石無醫。

戰場上被毒虻咬傷計程車卒不在少數,但因此喪命者聞所未聞,最嚴重的也不過高熱幾日,而且從沒誰的眼瞼被毒虻叮咬,毒虻一般都是叮咬人的腿部,被叮咬時雖然難受,又腫又癢,但抹上涼藥後就不會有大礙,死於毒虻叮咬的人,還真是隻有司空北辰這位空前絕後的唯一。

是不是有人為的加害,成為了一個謎團。

瀛姝不是兇手。

當時她甚至都沒有懷疑裴瑜,就更不可能懷疑司空北辰了,雖然隱約感覺到司空北辰也許是謀害周景的元兇,但這無法激生出瀛姝對司空北辰的恨意,她和司空北辰的決裂,是產生於司空北辰彌留之時,她發現了司空北辰的遺詔,是要讓她陪葬,直到那時她尚且難以置信,直到親自證實了司空北辰早就讓她喝下了絕子湯,以及南次身中劇毒,也全拜司空北辰所賜!

我們應該同生共死。

這就是司空北辰的坦白,他當時伸手夠向她。

瀛姝,不要害怕,我們在一起,登極樂,我仍然會護著你,你一個人留在這世上,會更痛苦。

長樂是你害死的吧?

長樂是誰?瀛姝,你只需要跟緊我,只要有我在,你就能平安喜樂。

可笑,你一直在欺騙我,利用我,你為什麼加害南次?你為什麼要折磨他,你居然還騙我是司空月烏和司空木蛟的餘孽加害南次,其實你才是罪魁禍首,如果不是你,我的父親不會死,我的母親不會活得這麼痛苦,南次也不會病痛纏身,司空北辰,你到底是個什麼人,是個什麼人?!

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

荒謬!你是說害死我阿父的人是我,害得我阿孃痛不欲生的人也是我,害得南次病痛纏身的人同樣是我?你聽好了司空北辰,如果我一死,能換回我阿父生還,能讓我阿孃重獲喜樂,能讓南次安康如舊,我可以毫不猶豫去死,但我不會為你殉葬的,你休想,你休想!!!我就要你死不瞑目!!!

現在,她的父親已然生還,阿孃平安喜樂,南次再無病痛纏身……

前生她一死,也算死得其所了。

只是關於司空北辰嘛……

司空北辰已經從青雲臺上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