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雪天,司空北辰沒吃白羊肉,燉了一隻肉犬,也燙了酃酒,特地把南次拉去了他的紫微府,兄弟兩個“開懷暢飲”。

“這隻犬,養了兩年也不通人性。”司空北辰眼看著婢女給南次盛了一碗狗肉,他笑著衝南次舉盞:“其實百姓養犬,許多都不是為了看家護宅,為的就是吃肉,他們並不管家犬是否忠誠,而事實上犬畜之類也常會發狂,惡犬傷主之事屢見不鮮,正因如此,市井的俚語才把奸險小人以狗性喻之。”

這像是隨口一說的閒話,但在司空北辰心中,他是有喻意的。

付頃以及付氏,可不就是喬嬪養的惡犬嗎?

他可太知道付氏是何等的豬卑狗險了,想當年他安插在平邑喬的耳目察知了喬頃對任氏頗多怨辭,宮裡的耳目也同時知道了付氏如何在喬嬪跟前煽風點火,導致喬嬪這個蠢婦將親兄長和嫂嫂恨之入骨,居然說服了喬恪陷害喬子瞻……但任氏儘管察覺了陰謀,因為沒有瀛姝干預,只是隱而不發,要脅得喬恪取消行動,並沒有把付頃驅逐。

可是那付氏照舊記恨上了喬子瞻夫婦,他稍經引誘而已,付氏便上了鉤,壓根不介意上了誰的鉤,更加努力離間喬子瞻和喬嬪的兄妹之情,授意付頃遊說喬恪“附逆”,最終在付氏這惡犬的“衝鋒陷陣”下,平邑喬被他不廢吹灰之力就連根拔除。

“五弟,為兄的婚禮定在元月,到時還望五弟替我擋酒,日後待五弟迎娶新婦,我必也竭力相酬。”司空北辰微笑著。

那一世,他就試探過司空南次。

當時司空南次如何回應的?

“我無大兄之幸,不能求配意中人。”

那時司空南次已經半醉了,應當不知洩露了什麼心事,他卻看得分明,司空南次的意中人究竟是誰,瀛姝也總是用最明亮的笑容回應司空南次,那笑容就像六月的烈日,刺得他眼睛發痛,司空南次對他的帝位毫無威脅,可是,是他最為嫉恨的人。

南次此時明知司空北辰在試探他。

他卻舉盞:“太子兄的話,我可記牢了,日後待我迎娶新婦,太子兄千萬莫忘今日之約。”

“五弟看來已經有了意中人?”

南次笑而不語,只先仰首飲盡一盞。

世上唯有司空北辰最擔心他是重生人,有一天,風急雪密,他在破敗的鬼宿府裡瑟瑟發抖,以為會死在那個寒冷的夜晚,當他醒來時,發覺置身高床暖枕,他以為是南柯一夢,再次閉眼良久,終於意識到了他已經脫身囹圄。

他仰躺著,看著司空北辰的臉。

“是瀛姝讓你活下來,你可以告訴瀛姝真相,不過你得想好了,你已經命不長久,瀛姝知道一切後,她的餘生又將如何?鬼金羊,你敗局已定,瀛姝現在是我的皇后了。”

他終於知道自己為何落到那樣的地步。

卻釋然了,原來他並沒有做錯什麼,司空北辰這個懦夫,折磨陷害他,無非是因為嫉妒。

他咬緊牙關,拼命要活得更久一些,並不是為了報復司空北辰,他當時也天真,以為司空北辰終究待瀛姝是不同的,從欺騙瀛姝的那一刻,他已經放棄了復仇,他不能讓瀛姝左右為難,他只想陪伴瀛姝,多一日,是一日。

“五弟,我但願我沒有猜中你的心思。”司空北辰此時的神色,像極了前生時。

南次一直沒有拾箸,這時,他忽然說:“太子兄可聽說過過目不忘這諺語?”

司空北辰:……

“這諺語還有另一種解釋,是瀛姝想出來的,靈感來源於一隻獵犬,我當時特意訓好獵犬,為的是讓瀛姝歡喜,她從來不食貓犬,故而……太子兄恕我也忌食了。”

“五弟,王女監畢竟是大選入宮,就算已經不是采女,但你別忘了女官也屬宮眷!”

“太子兄知道的吧?瀛姝之所以入宮為的是佐助太子兄固儲,因此我早便向父皇稟明我的意願,懇求父皇許婚。”

“這麼說父皇允准了?”

“尚未。”南次微微一笑:“父皇說答應過師翁,準瀛姝自擇姻緣,我有把握。”

司空北辰飛速垂眼瞼,須臾間,臉上又露出笑意:“既然如此我也就放心了。”

他的心從來放不下。

見南次決意不動食箸,司空北辰招招手,示意留在小廳的宦官近前,讓他去皰廚,問問香椒炙鵝備好了沒有,提到香椒炙鵝這一菜名時,太子特意瞥了眼南次,這一道菜,前生的鬼金羊應當記憶深刻,那是他特意“賞賜”的,香椒粉裡新增了劇毒,能使五臟逐漸衰竭,他當時坦誠布公,多麼鮮香撲鼻的一道美味佳餚啊,被幽禁在鬼宿府裡吃了半年餿湯黴餅的人,會拒絕那道菜餚麼?

他當時抱著愉快的心情,期待著鬼金羊做出選擇,他其實並沒有留下生路,他的快樂,就是看著手下敗將在兩條死路間掙扎。

“炙鵝常吃,卻第一次聽說香椒炙鵝。”南次微笑著。

“這是我府裡的廚子自己琢磨的一道菜,鵝得選用準七斤的鵝,再將川椒葉塞入鵝腹中,經炙烤後,鵝肉就有一股奇特的香味,另外青椒粉裡,還得加入由十幾種香草配成的香粉,這是專門配給炙鵝肝的蘸料。”

南次好食鵝肉,尤其是炙鵝,因此他鬼宿府裡的皰廚最拿手的就是炙鵝,當年司空北辰用香椒炙鵝為誘,他飢腸轆轆,的確難拒美食,可他不想死,再見瀛姝是他心中頑固的執念,撲鼻的香味也無法動搖他求生的意志,結果呢?他不吃那道落了劇毒的美味,選擇了餿湯黴餅,還是中了劇毒。

此時,南次大快朵頤。

司空北辰不敢在這時毒殺他,那種霸道的毒藥發作得急劇,一盞茶的功夫,就能讓人初體驗真真正正的,肝腸寸斷的痛苦,這個時候的司空北辰帝位尚未到手,就算恨他入骨,也不會兩敗俱傷。

南次知道司空北辰為什麼要用這道菜來試探他。

當年瀛姝將他救出鬼宿府,他因病體孱弱,休養了大半載才略有起色,總算是可以不忌口了,司空北辰竟然推薦給瀛姝香椒炙鵝這一道美味,瀛姝知道他愛吃炙鵝,特意令御膳房做了這道菜,那天,也是瑞雪天,司空北辰召他往華林苑中的棠棣閣一同賀瑞,瀛姝也在席上,親手替他挾了鵝肉和鵝肝,告訴他這道菜比普通的炙鵝更鮮美。

他一見這道菜,就想起幾年來忍著噁心吃下的那些餿湯黴餅,著實難忍,連連乾嘔,從此他連看都不能再看一眼炙鵝。

司空北辰覺得他如果是重生人,仍然無法下嚥這道美味。

司空北辰不知道,自從他知道瀛姝也重生歸來的那一天,是真真正正的全愈了。

因為曾經遭受的一切侮辱一切苦難,被他徹底放下,他不再耿耿於懷,不再遺憾不再悲涼,別說香椒炙鵝,哪怕今日司空北辰真在他面前的食案上擺滿餿湯黴餅,他也不會再犯惡心。

“的確美味。”南次讚不絕口,尤其是對那碟特製的香淑粉,一片薄薄的鵝肝,非得密密裹滿蘸料。

“五弟說心悅中女史,這件事倒不奇怪,你們兩個本就可稱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我只是突然想到中女史入宮之前,五弟要是沒把那裴九郎和王四娘直接堵在流芳圃裡,難道就打算眼睜睜看著中女史和裴九郎定婚?”

“如果裴九郎是可靠的人,我願意放手。”

“五弟這話當真?”司空北辰搖搖頭:“雖然姻緣之事,我們不能完全自主,必先遵從父皇的旨意,可當中女史應選後,五弟尚能懇求父皇允婚,足證對中女史的深情摯意,又怎會甘心眼看著心悅的女子另嫁他人?”

“她若情願,我就甘心。”

酃酒燙熱後,酒香格外的柔綿,便是餘下空盞,那香氣仍然不絕,南次執著空盞,似乎半醉,酒後吐真言,他的話原也不假。

只是司空北辰未必願意聽他的真話。

“我不能隨心所欲,她卻原應自在快活,如果她得以不入宮,如果與她相伴的人溫厚可靠,能夠給予她平安喜樂,我甘心只為她的兄友,可瀛姝的眼睛裡自來難容沙礫,裴瑜既然心有別屬,絕非她的良人,她也不屑於橫刀奪愛,宮廷裡,危機四伏,不是她心之所向的樂土,可迫於無奈,她只能應選,只能經這條險逕另尋出路,我才得到了機緣。”

這不是你的機緣。

司空北辰自然不會把心裡的譏鄙說出口。

瀛姝比所有女子都適合生活在內廷,普天之下,也唯有她夠資格與他並肩而立共享至高無上的尊榮。因此就算你佔盡了先機,也無法將她從我的手裡搶走!

“這場瑞雪,不知要下幾日。”

司空北辰看向窗戶,窗紙將飛雪隔絕,看不明也聽不明雪勢,只聞廊廡下的銅鈴聲在風雪中斷續,還有三年,這三年是他最關鍵的節點,他不忘的是前生今日,飲酃酒,無法使他酣快淋漓,禍福難測、前路未卜,他安插進陽羨裴的耳目回報說,瀛姝與裴瑜作賭,賭這場雪持續的時長是單日抑或雙日,他們似乎兩情相悅,其樂融融。

紫微府裡他孤獨苦悶,只好默默也在心中許下了賭注。

若是單日,我許你一生一世,若是雙日,我許你雙宿雙棲。無論如何,你終究都會到我的身旁,那時候我會讓你知道唯有我才是你的歸宿,不管你現在在哪裡,眼中有何人,無非都是你向我靠近的過程,王瀛姝,從你的祖父判定建康為我父皇安居之地那一天起,我們的命運已經成為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