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晉還真沒被一個黃毛丫頭如此挑釁過。

他瞪著瀛姝,逼得瀛姝直應他的瞪視,他感覺到的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銳氣,莫名就覺得有些心慌,摔茶盞是外強中乾的行為,謝晉頓時意識到了他的怒火源於心思被猜透,王斕的這個孫女,的確具備膽識。

“王駁非,你敢否諫言,讓陛下允准我所請的疾醫入昭陽殿為夫人診脈?”

王斕字駁非,但此一表字乃是入仕之後所得,謝晉更常稱他為仲君,此時以駁非謂之,當是挑明疑他對於子姜事件至少是先知而瞞了,恐怕更懷疑的是他即是始作俑者,王斕也是有苦說不出。

天知道他也是近日才知道的實情。

而且這實情還是他猜測的,他總不可能直接質問皇帝陛下是滯真的授意皇后投毒導致謝妃不孕,如果他早知確鑿……必然會諫言陛下忌防事漏,至少應該把經手的宮人滅口了。

“陛下信任柳太醫。”又是瀛姝接過話鋒:“不過柳太醫畢竟為外臣,甚至連針炙望色都必須假手於醫女,醫女的醫術又自來會被質疑……”

“老夫湊巧沒有這樣的成見。”謝晉打斷了瀛姝的話:“我想薦予夫人的疾醫亦為醫女,且尤其擅長婦人之疾,更巧合的是她有一個學生中女史應也有過數面之緣,正是司壽仙藥房的坐診疾醫申不移。”

瀛姝怔了怔。

杜昌殺妻案,還多得“小神醫”申不移告訴她發覺杜娘子常被毆打,使得她更加懷疑死者其實不是費氏而是杜昌的髮妻,沒想到她破獲這起市井間發生的命案,跟什麼接觸,原來也一直被謝晉監視。

“郡公有此求,陛下必允。實則陛下也極遺憾夫人膝下無親生骨肉承歡,再兼子姜事案發作,陛下料得雖然夫人不曾聽信離間之辭,然郡公因為外臣,難免會生疑竇,郡公既然有心求證,陛下也願打消君臣之間的嫌隙,且倘若郡公所請疾醫真能治癒夫人的疾患,皇族能添血脈,為社稷之幸。”

謝晉此時也不再客氣了:“但願如此。”

其實謝妃有無子嗣,所生子嗣能否得儲,已經不是謝晉關注的重點,他相當清楚哪怕宮中再添一位八皇子,且八皇子還有陳郡謝為臂助,多半也無法和成年的皇子們較力,陳郡謝不是必成為未來君主的母族,相比當年冒著兵敗於北趙的風險,也完全可以相助皇帝削弱賀、鄭二姓的權勢,但絕對不能愚忠皇族,可以失敗,但不能忍受淪為棄子的恥辱。

虞氏,區區寒庶,虞氏女根本沒有母儀天下的資格,如果皇帝真的授意虞皇后毒害他陳郡謝的女兒……那他寧可坐視太子黨和江東賀爭個你死我活,無論誰勝誰負,都不能損及陳郡謝絲毫。

王斕沒轉回頭去看瀛姝的神色,他比謝晉更加了解陛下。

他知道哪怕皇帝陛下真對謝夫人投毒,其實也絕對不會摒棄陳郡謝的黨族,謝晉低估了陛下,也低估了太子,太子自幼如履薄冰,其實也類同陛下當年深恐陷入九王奪位的劫禍,至少太子必然清楚放任一姓門閥權傾朝野的殃患,即位之後,當謝、賀、鄭三姓已經臣服王命,朝堂的局勢又會改變,不管范陽盧氏是否會自恃後族野心膨脹,太子一定明白只有平衡各大門閥的威勢才能使皇權增固。

也只有陳郡謝,才足以掣肘范陽盧。

當年他沒有讓自己的女兒應選內廷,其實根本不是因為堪知陛下對女兒並無愛慕之情,著重考慮的是如果連他臨沂王氏的女兒也入宮,恐怕就連王姓的族人也會力取後族之位,這大不利於時局的安定,他已經慮及了後果,結果還是沒能阻止他的兄長意圖舉兵謀逆。

如果不是陛下待臨沂王氏以情義,家族也遭滅頂之災了。

從那時起,他才真正決意忠事陛下。

謝晉自負,且的確為了鞏固東豫的江山貢獻甚巨,因為王斕也很體諒謝晉此時的心情,讀聖賢書,並非皆能達聖賢志,門閥政治其實已經根深蒂固,對皇族的篾視甚至可追溯到濟末時期,夏侯政權,武帝因梟雄奠基,而夏侯一姓之所以能夠稱霸自立,其實也少不了門閥世族的扶助。

武帝所重用的智臣,諫阻武帝殺濟帝而自立,不是因為盡忠於軒氏皇朝,而是情知武帝還遠遠不能取而代之,是盡忠於武帝,因此才諫言務必持續“奉天子以令不臣”的旗號。

然而武帝之子,最終還是廢濟而立洛,便後司空輔以洛朝太尉之位逼宮廢幼帝,雖然走了個交政於神宗之後的過場,可其實也延續了叛篡之行,司空輔執政時期,諸多門閥只能依從,然而畢竟不會心服。

只靠一代霸主所建立的皇權,註定根基輕薄,門閥政治於是正式粉墨登場,也確為亂勢所趨。

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這不是現實才生的亂況了。

謝晉通《易》,然而生逢大爭之世,他又為宗族之長,肩挑著數千族人的安危榮辱,慮事怎能完全無私?王斕如今也是宗族之長,他才能夠體諒謝晉的顧慮。

謝晉和當今聖上之間,還沒有建立足夠的信賴感。

“伯君可知,當初我為何扶助陛下?”王斕問。

這是一件很秘密的事,他從來沒想過告訴任何人,除了王節,也不是他告訴的,而是王節悟到的,在王致謀反之前王節就悟到了,他於是才堅持把王節留在了建康,他看著王節就像找回了一切久遠的記憶,他想法很多,但並不擅於表達,他覺得他和所有的家人都格格不入,直到祖父去世之前才告訴他——琅沂王的未來得靠你。

過去的琅沂王氏,如今的臨沂王氏,其實沒有清晰的分割線,可琅沂在他的有生之年應當是回不去了,隨著北齊改琅沂為臨沂,現在他的地望也已經更改了,輝煌的落幕,他不再求一姓的復興,他看到的是門閥政治如果不衰,那麼華夏九州也許真的不能再獲新生了。

“仲君賜教。”謝晉已經心平氣和。

“百姓,原為貴族,今為布衣。”

就是這麼一句簡單的話。

謝晉茫然。

“我曾與白川君閒談,白川君言鑄刑書於鼎,使子民皆知律法,時人卻以禮崩樂壞駁之,可依然無法律法的宣廣,此乃時勢所需。而我等門閥世家時今所知之經義,不能用以教化民眾,正如從前子民,不知律令只知服從官衙,逆而不知其罪,屈而不知蒙冤。

伯君為識見之士,當真認為愚民之政足以安邦治世麼?誠然,我並不以為當今陛下乃大能之君,足以改革銳新,顛覆創制,可陛下確為仁德之主,伯君想想,大豫已多久不逢採納良諫的君主了?”

“仲君乃近臣……”

“伯君又何嘗不是近臣呢?伯君主中正之事多年,所薦良才陛下難道沒有納用,伯君所提倡的政令,陛下難道沒有施廣?陛下曾多次在朝議時,信納伯君的倡議,駁斥賀遨黨徒的對諫,伯君真的以為陛下僅僅只是欲用伯君之威,打壓賀遨等族麼?

陛下是先有了判見,納良諫,而駁謬說,陳郡謝的崛起,其實並非是因為權術所趨,陛下雖非霸主,但能辨忠奸、明益害,甚至於陛下之所以如此信重白川君,其實也是深佩白川君的識見。

伯君,你可曾設想過數千載後,天下將有何等格局?”

“白川君如何說?”

“貴庶無別,公學倡廣,甚至不再有君臣之分。”

別說謝晉大吃一驚,就連瀛姝都瞪大了眼。

“其實早有先賢提出,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這就有如不管是至尊至貴抑或至卑至賤,無一能逃生老病死,就有如滄海可為桑田,桑田也許會將再次為滄海所沒,這是自然輪迴,人力何能挽回?世間生靈,皆受雨露恩澤,本無貴賤之別,只是如今的百姓還不懂得這樣的道理,然而民智不會一直愚鈍,正如我等這樣的世族,不也受惠於鑄刑書、廣經傳?我等的從前,一如貧苦之現時,交而替復,我相信有朝一日的確會有民眾不拜君王,官吏起步貧微的勢況,伯君或許不信,然陛下相信。”

這是大勢所趨。

“仲君,你還是想勸我交讓大中正的權位。”謝晉說。

“陛下是想整肅中軍,如果伯君不捨權位與鄭備達成妥協,陛下其實也無奈何,不過鄭備妥協,不代表賀遨也會妥協,然而陛下絕不會讓賀遨權傾朝野,屆時伯君以為,誰會坐享漁翁之利呢?”

“鄭備。”謝晉心中清明:“我知道子姜事件鬧發,陳郡謝與長平鄭絕無握手言和的可能……”

“陛下若真有意重用鄭備,我今日也不會來訪了。”

瀛姝看了眼祖父的背影,薑還是老的辣!!!

“我不是不能讓位給崔琰,只不過子姜事案一鬧,鄭妃未受懲處,皇后當然更加不會受到牽連了,我不似仲君,對太子早有扶立之忠,我的顧慮相信仲君也能理解。”

聽謝晉這樣說,瀛姝不由又生感慨,謝晉果然也是“老薑”,竟然料中了陛下最初有意的是讓崔琰主中正事,其實要說來,謝晉既然明知陛下並沒有易儲的想法,料到這回趁著賀遨衝他發難,陛下會順水推舟讓太子享漁翁之利這不算什麼稀奇的事,可相比起崔琰而言,范陽公更有資格繼任為大中正,可謝晉卻能準確點出崔琰……他也是深諳帝王心術了。

誠然,盧、崔二姓多少年來都是榮損與俱的關係,隨著婉蘇被冊太子妃,此二家族也必然都會成為太子的股肱之臣,無論是盧遠,還是崔琰,其中一人主中正事都對太子大大有益,然而未來太子登位,唯范陽盧才是皇后的本族,當今聖上不得不考慮外戚權重把控朝政的隱患,重用崔琰,其實就是為了讓太子將來有利用崔氏一族掣肘外戚的餘地。

一朝天子一朝臣,隨著局勢的變幻,兩姓之間的榮損休慼也會產生微妙的酵變,這當然也得靠當時天子實際的運籌,而就連瀛姝也不得不承認,司空北辰在如何平衡盧、崔二族在朝堂之上的權重這點上,他的舉措並沒有失當。

可是謝晉沒有料到,因為蜀州平叛一事發生了意外的變故,使得陛下贏得了徹底整肅中軍的絕佳契機,而要使賀遨黨放鬆警惕,不至於挫毀陛下整肅中軍為將來皇權大統打下堅定基石的計劃,最適當的舉措便是提升江東閥族的整體實力,賀遨黨也屬江東閥族的陣營,賀遨根本沒有威望使士官誠服,敬他為大中正,相比由屬於北方世族群體的崔琰權掌評定士官,至少陸靖任事大中正更加符合江東閥族的利益,而且並不一定那麼有利於東宮。

瀛姝以為祖父會告訴謝晉陛下的主張,用以打消謝晉的顧慮。

卻聽她家祖父大人道:“今日我帶來了王氏一族的宗門符,可交伯君代管。”

瀛姝大大的愕然了,抬頭緊盯著祖父的後腦勺。

宗門符,便即一姓宗族的最高榮譽,乃是宗族成員中官位最高之人所佩的官符,官符一般而言都會在交任時為朝廷收回,也只有位高權重,且過世時仍然極受君主敬重的人,才能夠享獲君王賜以留符為念的殊榮,比如臨沂王氏,雖然有不少先祖都獲得了此項殊榮,可唯有創立“光明堂”這一堂號的祖先王弘,他不僅官拜司徒,甚至在逝後被追封為相國,天子素服以吊,王弘的留符,就成為了現在臨沂王氏的宗門符。

宗門符對於一宗一姓而言,有如皇帝的玉璽。

簡而言之,謝晉手持臨沂王一族的宗門符,不僅可以決斷將某個王氏子弟除族,甚至還可以宣告撤除“光明堂”此一堂號,給予臨沂王氏奇恥大辱。

王斕將宗門符交給謝晉為抵押,就如把整個家族的榮辱都交由了謝晉掌控!

謝晉接過了宗門符。

“於今之後,我陳郡謝氏必與臨沂王氏齊心協力,臨沂王氏忠事於豫主,陳郡謝氏也敢以生殺榮辱為注,廢小私、從大勢,若毀今日之誓,則非我謝晉一人,陳郡謝世世代代子弟皆必失信於祖宗,生不入祖廟,死不葬族塋!仲君放心,爾族尊符晉必妥存,僅以十年為期,若晉死,則由晉之子孫日後跪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