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照棠低著頭,點著香菸,風輕雲淡的說道:“吉祥叔罩不住,臭口強要伸手多賺八塊錢。去過一次的熟客不入賬,今天只能按十二塊錢一個鐘來結賬,還抹掉了四百個鍾。”

“帳沒收回來,我這個當大佬的,要不要回家拿錢給兄弟們補上?”

此言一出,阿樂,左手幾人都變了臉色,蔣豪更是一掌拍在桌面,縱聲罵道:“臭口強那個撲街!之前馬欄生意被和記擠的快要關門,要不是我們幫他拉新客,早就回將軍澳賣鮑魚了。”

“挑,還想有錢包兩層樓租給鳳姐開工?還有錢買保時捷?自己揸保時捷出門,讓我們兄弟光著腳,大佬,我去劈了他!”

幾兄弟先前在觀塘每個月靠泊車和酒樓送海鮮,每個月能賺七八百塊錢,最豪華的享受就是吃牛雜和車仔麵。

衣服沒一套像樣的,香菸買不起好牌子的,哪兒像現在有吃有喝,還能有一批小弟跟著。身體寂寞想請細路仔到馬欄洗澡,口袋裡隨便都得能掏出錢。

這一切都是棠哥帶他們打拼出來的,誰敢跟棠哥對著幹,誰就是跟兄弟們過不去。

左手收起了臉上的笑容,板著臉道:“棠哥,臭口強翻臉不認人,該給他點顏色看看。”

“敬他是江湖前輩叫聲強哥,不敬他,照樣幹翻他!”

“是啊,棠哥,不做事,往後誰還怕我們,個個都上來踩一腳,不用混了啦。”蛋撻張口贊同。

十六七歲的爛仔們不懂什麼叫怕!江湖前輩在他們眼裡就是該死的老骨頭,早點死,早點讓位子。

尹照棠卻道:“臭口強是我們同門大佬,油麻地堂口的白紙扇,社團大底來著。以下犯上,手足相殘,每一項都要受領家法的。”

“再說,臭口強那個人,油麻地誰不知道?扛著社團招牌的生意人來著,負責幫堂口的揸數,靠著馬欄搵水,手下那群馬伕乾女人很有一套,打架?一群蛋散跟腸粉,沒一個夠打!犯得著來惹我們一群觀塘仔?”

觀塘,深水埗,屯門,將軍澳在80年代都是盛產爛仔的新市鎮。

有無數江湖強人是從這裡走出,打進油尖旺,再闖進港島區。

阿樂是一個聰明人,一點即透,雙眼不禁放大,問道:“棠哥,你的意思是跟臭口強沒關係,是吉祥叔在A我們錢?”

“誰知道呢,但我覺得臭口強沒種,或者說,他跟我們合作比撕破臉更有利。反倒是吉祥叔,自從聽到我有改搵正行的想法,對我的態度好似有些變了。”

大家都明白搵正行,開公司,做大老闆更威風。但是古惑仔們沒本事,沒靠山,沒門路,一輩子只能幻想著靠打打殺殺,搏得大佬的欣賞,撈偏門,做扎職人。

尹照棠有前世的見識和商業經驗,在經濟高速發展,充滿機遇的80年代改走正行,其實只需要一點時間做原始積累。

比如,免費的尋歡雜誌,將來就可發展成鹹溼雜誌。

走《龍虎豹》,《藏春閣》,《豪情夜生活》的路線,每個月入袋過百萬沒問題。

要知道,1984年3月創刊的《龍虎豹》,首期銷量就超過十萬冊,巔峰時期每期都能賣三十萬冊,給競爭激烈,漸漸蕭條的港島報業喂進一顆壯陽藥。

最重要完全合法!

這麼龐大的收入,也引來新記,和記等大字號的覬覦。

沒有夠硬的實力,或者夠地位的靠山,分分鐘有人燒倉庫,砸公司,口空白牙要來入股做股東。

1980年的港島,既是經濟野蠻發展,貿易,地產,金融齊頭並進,躋身“紐倫港”之一的黃金年代。

也是走私,綁架,械劫案最頻發的年代。

回頭看,沒有四大探長維持地下秩序,曾經涇渭分明的江湖社團,地盤交織在一起。為搶佔生意,壟斷行業大打出手,血拼不斷。

往前看,經濟的發展沒有合理分配,窮者愈窮,富者愈富。中英兩方對港島未來的歸屬各執一詞,所有市民不管身家幾何,都感到前路迷茫,底層市民也沉浸在戰爭的威脅當中。

造就如今全港一百多個字頭,四十多萬社團中人的江湖盛況!

不管做乜小生意,要賺錢都別想甩開社團,你不沾社團,社團自會循著味搵你。

明末發展到當今的秘密結社文化,在國內燒起最後一把火。成千上萬的古惑仔被燒死在80年代,也有各路豪雄赴湯蹈火,成功殺出一條血路,享譽江湖。

尹照棠暫時沒把搵正行的路子透出來,但也沒有掩飾搵正行的想法。因為在他看來只要《91尋歡閣》做的好,讓社團同門賺到錢,自然越來越多的人會支援自己。

慢慢跟社團合作,他出錢,敬忠義出人出力,很良好的合作模式嘛......

現在看來,還是高估江湖人的頭腦,總有人昏了頭,覺得做小的好拿捏。打鐵還需自身硬,江湖上認拳頭的多!

蔣豪,阿樂,蛋撻,左手才不管大佬是要搵正行,還是撈偏門。混江湖,賺錢可不分黑白,只是採取的手段不同。

很多社團大佬名下也有正行公司。

左手臉色大驚,很不理解的反問:“阿叔不至於吧?我們每個月賺得錢都分給他,坐著抽水,還要A我們一大半,瘋了啊!”

尹照棠道:“阿叔怎麼想,我不知,我只知道阿叔傍晚跟我講,社團老頂要做掉一個泰國仔,每個大底都需要推薦一個手下去抽生死籤。”

“阿叔推薦我去,吃完飯,我就要打車到將軍澳的祠堂抽籤。”

蔣豪把菸蒂掐滅在空盤裡,毫不猶豫的道:“棠哥,我代你去。”

“我也可以去。”

左手忙道。

“我來。”

“棠哥,你有本事,用不著髒了手,將來還要做大老闆呢!”蛋撻,阿樂都奮勇爭先。

社團安排抽生死籤的事,大底往往都是推薦缺錢,沒本事的四九仔去。

拿一筆安家費,做完事,苦窯進修回來,挑一間場子養老。

怎麼可能推薦頭馬,心腹去呢?

這可不是跟其它社團搶地盤,爭生意,打下來大把好處,名震江湖!

吉祥不管嘴上怎麼說,推薦他去抽生死籤都是其心可誅。

因為他根本不缺那筆安家費,更不缺一間場子養老。

見到四個兄弟二話不說,答應代自己去做事。

尹兆棠內心也有產生一股難言的情緒,莫名感受到那種江湖義氣,拍拍左手的肩膀出聲道:“吉祥點名叫我去,不去恐怕不好,總之,去一趟也不一定能抽中,先去把錢給兄弟們分一分,真抽中再說吧。”

左手拿起塑膠袋裡錢給周圍的馬仔們分一分,剛剛許多馬仔也聽到他們的談話,收錢時不少人表示出憤慨和決心......

蛋撻不是個聰明人,但也已看出吉祥叔的做法:“阿叔是怕你把他甩下車,故意想讓你手上沾血。泰國仔可不是好做掉的,跟警察勾搭在一起,呵呵,明天出境時絕對有差人跟著。”

“你要做成了,正好如他所說,打響名氣,對社團有功!”

“但凡留下點手尾,給差人拉班房,雜誌接客的生意就全歸他了。要是你一點手尾都沒留,也有資格跟臭口強重新談抽水,同阿公要一間馬欄自己開始單幹都冇問題,阿公支援的嘛......”

“吉祥作為我們的大佬,分的更多!”

蔣豪在旁一支菸接著一支菸。

沉默片刻說道:“吉祥叔出來混靠的就是一個義字,當年他給社團阿公擋槍,在醫院昏迷了兩天,觀塘那塊的江湖人誰不知道。”

這也是為什麼他們會拜入吉祥叔門下的原因。

雖然,吉祥只是敬忠義的一個草鞋,但憑藉此事名聲很大,誰都誇讚一聲夠義氣?

而且吉祥一直以來都是副對待小弟很好,有事常常關照的好大佬形象。

尹照棠吸著生醃基圍蝦,一口呲溜一隻。

“阿叔的義氣,是對阿公講的,可不是對我們講的。”

左手分完錢回來,正好接過話頭:“棠哥說對,我們的義氣,也只對棠哥講,吉祥是我們的保家大佬又點樣?”

“敢害棠哥,我保他撲街!”

五人的那份錢被左手一人一分發到手裡。

“記住,錢是棠哥給的。”左手甩著手中的港幣說道。

蔣豪,阿樂臉上都露出認同之色。

尹照棠以前確實是個打仔來著,但現在教訓教訓不開眼的古惑仔沒問題,一身功夫寧願拍電影也不可能去為社團殺人。

真要抽中生死籤,確實得交給阿豪,阿樂他們來做......

這在阿豪,阿樂他們看來也很正常,大佬在外邊有辦法帶他們發財,髒活累活肯定是他們來做咯。

畢竟,在港島有過社團身份是小,多少大老闆都曾經是社團中人,多少豪門又一直養著字頭當打手?

但親手碰過血事情就大條,別提97後怎麼樣,現在的高層圈子都沒人肯帶你玩。

倒不是正義問題,是你身上有把柄,便不再值得人家看重。

誰會樂於投資一個有風險的人?

指不定哪一天就暴雷了。

連愛惜羽毛的道理都不懂,天生一輩子的窮苦命。

“阿豪,拿了錢別光顧著請兄弟吃飯,師傅那邊每個月的孝敬不能少,也給家裡的老媽留一點。省得每次回觀塘都聽她唸叨命苦,知道的街坊,懂你是帶兄弟跟我進九龍搵水,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跟我進九龍撿樂色。”

“阿樂,你就少賭一點,真不懂打個電動都能賭起來,多賺點,以後去濠江玩啊。”

“左手,你最懂事,多看著阿樂一點。”

“蛋撻,這個月盯著上街,廣東道附近有沒有新出來賣的靚女,雜誌該更新了。”

幾個人父母都住在花園大廈,在觀塘的工廠裡做事,每天忙著腳不著地,為生計奔波,根本管不動要出來混的爛仔。

尹照棠有時候看不過眼,只能幫他們管一管了。

蔣豪的泰拳師父則是一位懲戒署退休的督察,前幾年,阿豪因為打架進兒童感化院,靠著拳腳犀利,搏得“陳sir”的關注。

據說陳sir年輕的時候是警界拳王,名聲不菲,還在泰國跟名師學藝兩年。

他幫蔣豪提前一年辦了假釋,收蔣豪在身邊學拳足足兩年,本來是想把蔣豪送到地下拳賽賺錢,但好死不死。

在蔣豪出師前夕,“馬上風”半癱在床上。

陳sir只有兩個女兒,害怕女兒嫁人後沒人管,開始扮起好師傅,把蔣豪當作傳承衣缽的契仔了。

尹照棠自己的身手則是家傳,他的父親尹正覺曾經是潮州字頭“義群”的紅棍,聽老媽講小時候他們是住尖東的海景房呢!

但隨著義群垮臺,父親在一場江湖爭端中被人用槍打死,房子和一些資產被刑事偵緝處的探長以涉案為由扣押。

其實就是被70年代的黑警們當肥羊給宰了。

跟兄弟交代幾句後,他叫來老闆娘算錢買單。蔣豪,阿樂幾人跟著主動起身:“棠哥,我們陪你去祠堂。”

“阿豪跟我一起去就好了。”尹照棠略作思索後道。

叫來一輛計程車說去將軍澳吳氏宗祠,經過半個多鐘的顛簸,來到一座佈局嚴謹,飛簷斗拱,坐北朝南,格局大氣的祠堂門前。

這間祠堂門口還有磚石打造的旌表坊,雕有云紋,上刻代表堂號的門楣題辭:延陵高風。兩邊刻有楹聯堂詩:渤海家風千古興;延陵世澤萬載隆。

以此表示將軍澳吳氏祖上乃春秋吳國的延陵季子,是延陵堂的一支。

敬忠義第一代坐館便是姓吳,因此社團臨時要開香堂,便會安排在吳氏宗祠。每逢過節的主要大型活動,則放在觀塘區寶琳路的大聖寶廟。

那裡是敬忠義三十年前捐修的一座大聖宮,亦是整個敬忠義的山門所在。

尹照棠,蔣豪來到宗祠門口的時候,可以看到大門內人影憧憧,有些嘈雜,二十幾個身高不一,滿身江湖氣的四九仔已經聚在祠堂內抽菸聊天。祠堂門口停了一排轎車,尤其以一輛德國邁巴赫最為奢華。守門的兩個社團兄弟身材精壯,發現二人往祠堂走來,左邊那個舉起臂上前攔住他們,說道:“兄弟,今天祠堂有舉辦民俗活動,想參觀祠堂的話改日來,想要進祠堂的話,麻請報一下入堂詩!”

尹照棠是正式拜過山堂的弟子,背過三十六首英雄詩,正式用來應對各類盤道,當即抱拳背誦入堂詩對上切口:“桃園兄弟劉關張,兄忠弟義姓名揚,不降曹瞞心在漢,流芳萬古世無雙!”

每個洪門弟子被傳授的“英雄詩”中都帶字號,堂口,身份的密語,同宗同門,江湖同道一對便知。

守門的兄弟聞言露出笑容,讓開一步路:“原來觀塘吉祥叔的兄弟,馬上要開香堂了,裡面請!”

......

尹照棠在祠堂裡見到正喝茶的吉祥叔,上前打過一聲招呼,倒是沒看見油麻地堂口的臭口強,帶著油麻地兄弟來抽生死籤的人是紅棍堂主“老摩”。

夜晚,十點鐘。

祠堂,一間設有神壇,最上方供著關帝神像,下方擺著三英五祖,歷代祖師的牌位。

一名穿著褐色長衫,身材肥胖的中年人正手持九支香,立於神壇前,鞠躬三拜。

腰間裡三層,外三層的游泳圈,勒得他行動不便,鞠躬都有些困難。

二十四名赤膊光背,單膝跪地的堂中弟子手持三支香,照規矩在做事前給祖師爺和關帝上香,請帝君與祖師保佑馬到功成,一戰揚名!

暗室當中,帶頭敬香人便是敬忠義坐館“貓叔”

旁邊有一個穿著青衫的老年人,正是負責發籤的二路元帥“高佬森”

敬忠義的二路元帥屬於“壇上有,壇下無”的假職,每逢開壇時由社團叔父輩臨時擔任。

尹照棠單膝跪在地上,列於第三排左手第四位,由於暗室中燭火曳曳,看不清人臉,他在人群算不上扎眼。

跟著社團兄弟唸完忠義詩!

起身一起向神壇三鞠躬,緊接著龍頭坐館把九支香插進桌案上的香爐中,一位位四九仔上前插香,等到香爐插滿,便要正式開始抽籤......

尹照棠眼前突然出現幻覺,一陣陣煙霧飄到面前,組成一行行文字:【關帝保佑,護國安民。趨吉避凶,逢凶化吉!】

【忠義仁勇信禮智,七字七運,一償一報!】

【請選擇本次運勢:一,忠字運,抽中死籤,馬到功成!】

【注:本次忠字運,需以‘幫助救治一名重病同門兄弟’酬神。】

【二:義字運,抽中死籤,兄弟出馬,得勝歸來!】

【本次義字運,需以‘給十名兄弟安排工作’酬神】

【三:智字運,抽中生籤,避開險局,暗中謀劃,勝券在手。】

【本次智字運,需以‘收養一名殘障兒童成年’酬神】

這些煙霧組成的字,隱隱散發著紅光,四周的人不可能沒有反應,除非只有他一個人可以見到。

“幹,發金手指了!”

尹照棠頓時明白,自己真被關帝保佑上了。

好啊好啊,混江湖都能“趨吉避凶”,關二爺是要保我發大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