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前1654年。

克里斯托大帝死於刺殺,死時剛度過她的三十七歲生日,正值壯年,膝下無子。

放在一般的幻想小說裡,三十七歲是個從中年到老年的微妙年齡,畢竟在十七八歲的人看來三十歲就很老很老了,如果幻想冒險故事裡有個超過三十歲的主要角色,那要麼屬於反派,要麼屬於註定獻祭的主角親孃/爹/恩師……

可放在政界裡,三十七歲,還是個非常年輕、朝氣蓬勃、前程似錦的年紀。

尤其是克里斯托大帝,她完成統一全大陸的征程時,也才二十七歲;

正式將全馬蒂蘭卡披上克里斯托的旗幟、建起疆域為全馬蒂蘭卡的恢宏帝國,也才十年而已。

統一貨幣單位、糧食單位、測算標準、施工標準,頒佈法律,廣納人才,建立公正透明的學校、診所、審判所,小到國民社群大到思想教育——

克里斯托大帝的統治讓整個帝國散發出輝煌的生機,卻也讓以黃金宮為中心的龐大政治機器日日運轉,分秒不停。

如果說一家公司剛走上正軌後會經歷最忙碌的上升期,那麼一個正在創造歷史的恢宏帝國……

它的統治者必須冷靜,高效,精力充沛,能夠分神處理多項事務,傾聽多方立場給出的意見與誘惑,並從中擇取最優最正確的決定。

沒有一分鐘,能用來喘息。

……當然,作為已經征服了全大陸的帝王,也不是不可以選擇聲色犬馬、酒池肉林,盡情享受自己所獲得的權力之美……

可被稱為“黃金大帝”、即使過去幾千年也被後世所崇拜嚮往的存在,絕不可能在面對重擔時選擇放縱自己——如果那樣,克里斯托的名號早就泯然世間,淪為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古代皇帝。

普通皇帝都有私慾,所以才有庸君,昏君,暴君。

可黃金大帝沒有,用“仁君”“明君”來形容她都算低評價,因為仁君與明君還是會犯錯、會輕信、會多疑會冤枉人的——更何況大帝是靠陰謀奪權、征戰殺伐起家,絕不算心慈手軟、善解人意之輩——

不,賦予黃金大帝威名千年不腐的奇蹟,是完美。

對全大陸長達十年的統治生涯中,她從未出錯。

從未。

沒有一個政令不是經過深思熟慮、反覆衡量的,沒有一步政策出於隨心所欲、胡亂偏頗——

即使拿著後世站在幾千年發展後積累的眼光去挑剔,也很難將黃金大帝的治理稱為“有瑕疵”,稍稍有那麼點疏漏的,各專家要拿放大鏡顯微鏡才能找得到,而且結合時代背景再細思,還是那麼合情合理,沒有任何改進空間,除非當時意識形態進步一千年才會有更優秀的解決方案……

所以,即便數千年後,黃金大帝執政的歷史記錄、政令與相關政治理論,依舊是各個優秀政治家的必備書籍。

後世尚且如此,更別提當年那個全大陸百廢待興、帝國剛剛建立的時候——

【完美】,在大家心中,就等於【神】。

大帝能殺死所有神,是比神還至高無上的存在,又怎麼可能輕易倒下呢?

她還這麼年輕,這麼耀眼,擁有無法想象的未來……

結果,西元前1654年,克里斯托大帝駕崩。

三十七歲的盛年,掩埋在一堆堆政務裡,死前還抓著批改公文用的羽毛筆。

她倒下時悠悠的,很輕,很緩,似乎重量還不如那支攥在手裡的羽毛筆。

舉國哀痛,民眾自發服喪三月,可更惶恐更慌亂的卻是以黃金宮為中心的政治機器——

黃金大帝駕崩後,眾人才發現,他們沒做過任何預案。

沒有地點,沒有儀式章程,沒有繼承人,沒有任何一個敢拿主意的主使。

大帝駕崩太突然,沒留下任何口諭或遺詔,他們甚至不知道該把她葬進哪裡。

跟著陛下忙碌這個政策,那個政策,下個法案,下下個條令……卻從未討論過陛下的後事……明明大帝這麼年輕又這麼健康,誰會主動提及上司要她準備後事啊?

區別於克里斯托國之前那些一上任就大興土木、挖塔建雕像、藉著修陵寢修宮殿挖空國庫給自己搞錢的國王,大帝自己從未這麼做過;

更何況大帝登基前是一位不在繼承人考慮範圍內的公主,就連皇室陵寢裡也沒有她的相應位置……

當她死去,沒有愛人、親友、或子女,中心皇室依舊只她孤零零的一個人。

找不到話事人,臣子們只好自發組織討論,儘管他們要比民眾更加悲痛更加難以接受大帝駕崩的事實,可也不得不強壓著所有情緒,慌亂地安排大帝葬禮——現在最重要的就是陛下的葬禮,大帝絕對不能死無葬身之地……至於繼承者下一任什麼的就先滾一邊去,他們是陛下的臣子!

整個朝廷沒有一個人趁機爭奪“輔佐下一任帝王”的機會,而是一門心思打理先帝后事,這也算是黃金時代獨有的一個奇蹟吧。

然而,大臣們齊心協力了,繼承者們並不樂意。

至高無上的黃金御座已經沒了主人,還不趕緊搶,憑什麼要忍著一幫平民百姓在那裡鬧哄哄地搞什麼葬禮?

以奧黛麗·克里斯托為中心的皇室已經無人,因為她母親早逝,奪權登基時又殺死了父兄;

但以克里斯托旁系為中心的皇室卻還人才濟濟,尤其是大帝在任時輕輕放過的幾個兄弟姊妹……

哦,大帝放過他們,當然不是因為心慈手軟,純粹是那幾個人夠慫夠弱夠沒用,大帝覺得殺光整個皇室沒必要,反正這幫人一輩子也不敢再到自己面前吠。

的確如此,但她突兀死去,還沒有選定的繼承人。

沒人敢往大帝面前吠,可那幫出身不高、家世普通的臣子們就成了貴族們眼中的軟柿子。

手握重權又如何?帝國上下這樣敬重克里斯托,他們什麼身份,真敢冒著民眾的口水對皇室用強嗎?

失去主人的狗,總是最容易受欺負的。

——大帝猜得很對,卻猜錯了物件。

那時,被奪權者們軟硬兼施、陰謀陽謀、群起而攻之的,是群臣們。

無數克里斯托旁系就跟雨後春筍似的冒了出來,爭相搶奪帝位,個個身份往外一搬都是皇親國戚,壓都能壓死大臣,臣子們只要提出反對意見,一個個“不合法理”“包藏禍心”“意圖謀反”的帽子便能扣過來——

更何況還沒多少臣子敢提意見,再忠心先帝,她也已經駕崩了,何必面對面得罪一個可能會成為下個帝王的新主人呢?

其中跳得最歡的一位是大帝的姐姐,排名第三的蘿拉公主,當年她給不受人待見的奧黛麗小公主丟了塊麵包吃,所以後來得了封號與一大塊富饒的土地,安分守己規規矩矩,時不時還跟大帝在國宴上秀秀“姐妹情”,做足了態度終於盼到了大帝死去的這一天——

便立刻結黨營私,拉攏派系,甚至集結了一幫屬於其餘神國的殘部,浩浩蕩蕩地喊著“奸臣干政”的名號打上來,把臣子們幽禁在殿內逼他們簽署聯名詔令承認自己的新帝身份……

大家很不情願,但蘿拉公主實在名正言順,小奧黛麗逆襲登基前,她本就是上一代老國王喜愛的大女兒與第二順位繼承人,如今又聯合了神國的殘餘力量把他們圈起來,還口口聲聲表示“我就是小奧黛麗最親最信任的姐姐”“她臨死前親口說過要傳位給我”“除了我還能有誰更正統更有資格”,臣子們毫無反駁餘地,簡直天時地利人和哪個都不佔,全體在妥協與快妥協中徘徊……

就在那時,消失數日的黑騎士劈開了殿門。

殿外風吼雷鳴,黑黢黢的天色像是混著陰影滲進了殿內的金磚裡,那個沉默寡言的騎士依舊裹在漆黑鎧甲裡,鐵面具上的眼部卻破開了——並非故意暴露,破開面具眼部的是幾道尖銳深刻的爪痕,而他全身的鎧甲,都印著這樣的爪痕。

還掛著血滴,隨著破開的鎧甲一滴滴混入雨裡。

……可殿內人並沒有注意到這個“剛經歷過鏖戰”的明顯細節,他們只是怔怔地望向他,數十年從未露過臉的神秘騎士——

破開的面具,露出一對幽幽的異瞳來。

一紅,一金,異色輝映,非人的豔麗。

可那不是一雙單純、懵懂、或寫著赤子心的美麗眼睛。

那是詭譎之物,不帶任何感情。

它盯住了為首的蘿拉·克里斯托,像高懸的鷹盯住了一塊腐肉。

“你?繼任?稱帝?”

蘿拉·克里斯托愣了好幾秒鐘,才被風吹來的雨水拍醒。

她狠狠打了個寒顫,便舉起手指,努力鼓足氣勢,扣過去一個大大的帽子:“帶兵器擅闖大殿,你怎麼敢——”

質問聲後再無升高的尾音,手指到一半,帽子也才扣到一半,便倉皇落地。

分兩半落地。

因為騎士已經突入殿內,從上到下將她對半劈開。

帶著腥味的血濺透了半邊鐵面具,也浸透了那隻紅眼睛,但他依舊沒有任何波動,只是轉身,翻手,揮臂——

一顆,兩顆,三顆。

五分鐘後,他蕩平了殿內所有的叛軍,不論是高舉著魔法輝光、神明信物還是召喚鬼靈周旋自己倉皇逃跑的——

全變成了騎士劍下驚懼失色的腦袋。

失去身體的腦袋。

殺完了,確認沒有其餘呼吸,騎士收劍,踢開幾個擋路的腦袋,靠近了緊閉陣法裡瑟瑟發抖的臣子們。

後者中有不停嘔吐的,有面容蒼白的,有已經昏過去的,還有被剛才那一幕活活嚇死的。

騎士看了幾眼那幾個嚇死的,確認不是重臣,是剛才還對著蘿拉諂媚、話裡話外拉踩大帝的,便輕描淡寫地收回了目光。

每次出任務陛下都會賜他幾瓶醒神藥劑,交代“要是有無辜者撞見你,就趕緊幫人灌進去,趁著魂還沒飛救回來”,所以他此時身上也按慣例帶了幾瓶能救人的藥劑……

但,何必呢。

他一腳踩碎了陣法石,無視群臣中發出的尖叫與抽泣。

“貝南,出來。”

蜷縮在地上,財政大臣卡麗尖叫一聲,直接暈了過去。

騎士皺皺眉,剛要伸手去拉她,就被另一個人開啟了——

前第三軍指揮官、現侍從總管夏洛特·莫里緩緩站直,臉色蒼白,神情卻依舊鎮定,還隱隱浮動著恨意。

一個失去主人、任人宰割的呆子?

……不。

明明就是一頭失去主人、不再顧慮的兇獸。

陛下看走了眼。

她擋住卡麗,拔出隨身的匕首,顫聲警告:“不管你想趁機做什麼……”

騎士從以前就知道他們討厭自己,但他現在沒有奉陪的心情。

“按帝國法,反叛者,主使行裂刑,附屬皆斬。”

示意了一下身後的屍堆,他又看了眼昏過去的卡麗:“藏書庫下的地底空洞裡找到了適合陛下的陵寢,但我需要大額經費擴建,請求國庫審批。”

夏洛特:“……”

合著原來這人沒造反,也不打算殺光他們,陛下一死便銷聲匿跡,是去找合適墓地了?

話說回來,這雙眼睛,真的是人嗎……

夏洛特鬆了口氣,可剛放鬆了一點,又開始腿軟。

黃金宮的大臣們養尊處優,整日與文書政令羽毛筆打交道,什麼時候見過這樣赤|裸裸的……殺戮……

即便是她,曾陪大帝上過戰場,親眼見到這人手起刀落的斬殺現場也……

“等、等等。”

騎士已經轉身行至殿門,手上提著兩半淅瀝瀝的……幾分鐘前還在蘿拉·克里斯托脖子上的腦袋……

後方又噗通噗通昏倒了幾個大臣,夏洛特狠心咬了咬舌頭,用疼痛逼自己站穩了。

“你、你拿走這個,做什麼……”

騎士歪了下頭。

滴著一身血,頂著那對毛骨悚然的異色眼睛,這一歪頭展現的“疑惑”,有種兒童拿刀的“無害”感。

不知道自己提著什麼,不知道你為什麼要質疑,他似乎只是做了一件再稀鬆平常不過的工作而已。

又或者,人血,肢體,從一開始對他而言……就是無害的小玩具而已。

想砍就砍。想提就提。

一頭失去鎖鏈的兇獸……

夏洛特再度脊背發涼時,又聽他開口了。

“反叛主使,又偽造大帝口諭,按律行裂刑後,再示眾。”

……是,帝國法的確這麼寫了,是陛下曾制定的平叛刑罰……他還真是照規矩辦事?依舊遵守著陛下的命令?

但示眾?都被你從上到下劈成兩半了,還怎麼示……

夏洛特很快就明白了他要怎麼示。

分成兩半,一半掛在貴族院大門口,一半掛在皇室會客廳正中心。

自那日以後,無數貴族家庭關門落鎖稱病不出,無數旁系皇室上吐下瀉面如紙色,大街小巷都謠傳——

陛下生前養的那隻惡犬反咬了主人,是他親自謀害了陛下,是他親自圈禁了群臣,是他又親手虐殺了為陛下仗義執言的親姐姐將她劈成兩半,他還要屠戮所有的克里斯托皇室,然後自己稱帝……只會衝著陛下搖尾巴,趁著陛下離去亂咬人,那隻暴虐無邊、邪惡下作的狗。

黑騎士的名號被詩人從作品中抹去,“黑狗”逐漸淪為蔑稱,公開場合的雕像被推倒砸爛,就連黃金宮內懸掛的畫像,也被潑毀、摳爛、劃破或扔進烤爐裡。

前朝的史官被一夥人綁走後再送回來,便哆嗦著劃去了起居錄裡所有關於黑騎士的筆記。

“……他們打算毀掉你。”

夏洛特·莫里再見到黑騎士時,是一個深夜,他從她府邸的陰影處站出來,依舊一身破損的鎧甲。

他的態度一如既往。

“哦。”

“……我查過了,這些謠言的編織與散佈過程中,幾乎所有的貴族與皇室都參與在內,沒有辦法全抓,否則下一代繼承人……”

“哦。”

“……他們在刻意抹去你之前所有的成績、功勳,你曾忠實站在大帝身邊的證明,要不了多久你就會成為一個可恨的幽靈,甚至將來歷史也不會記錄——”

騎士這次連話都懶得說,他只點點頭。

“……好吧,給你,東西。”

騎士伸手。

夏洛特不再言語,將名單緩緩推過去。

“這是……經過我們群臣共同查證過數次確認的……試圖再次勾結神國殘部攻陷帝都的……叛亂者……”

騎士淡淡“嗯”了一聲,接過名單,便轉身離開。

“……等等。”

騎士回過頭。

夏洛特這次終於注意到,他身上的鎧甲有許多的爪痕,而且比第一次出現在殿前更多、更深刻。

……你究竟是去和什麼東西爭鬥了?於帝都銷聲匿跡時,又在做什麼?

你又是怎麼能發現那個魔法師都無法探測的地下空洞,那個純天然的秘密空間,派去的工匠在裡面甚至無法呼吸?

而且你為什麼一點不在乎自己的名聲或權力,明明現在你才是庇護著黃金宮不被外界窺伺的主力,如果沒有你我們早就被罷免或被謀害,明明是你守著陛下的御座、疆土與一手締造的政局——

為什麼你被抹黑、被抹除,都這麼雲淡風輕?

我們這些追隨著陛下的人,不都是希望在她的領導下實現抱負、名揚四海嗎……

你呢?

究竟想要什麼?

夏洛特有太多問題想問,對上那張還殘留血跡的鐵面具,卻怎麼也張不開嘴。

……可怕。

儘管沒再露出那雙眼睛,他這隻兇獸,還是太……可怕了。

最終夏洛特只僵硬地笑了笑,玩笑道:“只是,沒想到你還這麼聽令做事。你……就不擔心……這張名單是我以權謀私,借刀殺人?”

“不必。反叛者,一律裂刑。”

——什麼意思,如果她包藏二心,那也會遭受……

夏洛特狠狠打了個哆嗦。

裂刑。

從頭到腳,一分為二,這些零碎的屍骨再次陸續掛上帝都,不安分的叛亂分子挨個消失在自己華麗的家裡。

混亂的政局逐步穩定,大帝的葬禮與挑選合格繼承人的程式也同時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就連聽聞大帝駕崩、蠢蠢欲動的邊疆都安靜了下來。

大帝的確死了。

但沒誰願意被分為兩條肉,掛上那頭黑犬的劍柄。

帝國內一片和平,帝都內逐步沸騰的怨憤澆了冰水般涼下去,可是細碎的詛咒與謠言依舊口口相傳,民眾交頭接耳,有時夜深了,甚至不敢有人外出呼吸。

“這麼晚了不能外出,小心黑狗把你咬成兩半”,這成了克里斯托國最早用來嚇小孩的故事。

克里斯托帝國在劍下一步步穩定。

黑騎士的存在也一點點在史上消除。

——不僅是歷史上,典籍裡,文字記錄中——

他自己也一點點抹除存在感,被眾臣多項考核、共同公正選定的繼承人走上舞臺,新血逐漸換進朝廷,而幾個前朝大臣陸續對黑騎士的存在諱莫如深。

夏洛特·莫里最後一次見到他本尊,是國喪前夜。

被魔法封凍了數月的大帝終於能躺進棺材,又將被平平安安地送進最深最華美的墓穴裡。

依舊風嚎雨嘯,黑漆漆的傢伙穿著破損的鎧甲出現,面具上淌著血。

他在她面前站定,往桌上丟下一顆顆揉皺的紙團。

是一張張曾寫滿名字的清單,現在挨個劃去,便無用了。

“全部完成,”騎士簡單道,“酬金。”

夏洛特看了他一會兒,神色複雜。

“其實,新帝問起過你,陛下她說像你這樣的能人,也應當繼續為黃金宮效力,之前的可以既往不咎,她會出手抹除謠言帶來的……”

騎士不假思索:“她或許是個好皇帝。但那不是我的陛下。”

“……”

“約好的。酬金。”

“……”

夏洛特只好慢慢推給他。

不是黃金,不是寶石,一顆陳舊的小破袋子裡,只裝著一把鑰匙。

開啟某個墓穴的鑰匙,只能開啟一次。

騎士把袋子拿過去,放好,衝她點了下頭便離開,彷彿自己只是又接下了一張工作清單,再尋常不過——

彷彿他不是要去一個全世界都無法再窺探的地方,獨自把自己變成陪葬品。

夏洛特目送他離去,黑漆漆的影子融進黑漆漆的雨裡。

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著這位她一直討厭、鄙視、嫉妒、暗暗排擠過的古怪同僚……

她在心底悄聲許願。

未來有一天,能在地面上再次遇見就好了。

【西元2224年,晚十一點零五十一分】

猛吸一口氣,克里斯博物館館長從辦公桌上瞬間坐起。

“什……咕……呃……我睡著了?”

她迷茫地摘下眼鏡,揉了揉眼,又把眼鏡重新戴上,去看旁邊的手機。

早過了下班的點,想必是加班研究文物時再次睡……哈欠……

先去倒杯咖啡好了。

她伸了伸懶腰,起身,拿起椅背上的制服外套披在身上,【夏洛特·貝南】的銘牌在胸前閃了閃。

一邊走一邊翻手機,九點多的時候侄女卡麗發了個安全到家的彙報,這小兔崽子,晚上九點多才想起來給她發訊息……

沒來由的,望著“卡麗·貝南”的備註名,夏洛特館長皺了皺眉。

怎麼回事,突然生出一股對自家侄女的強烈嫉妒憎恨與同病相憐之情?就像看見了相互競爭到死但本質上關係很好的同事?

……加班睡懵了吧,咖啡咖啡……

館長走了幾步,眼鏡片的餘光閃了閃,一抹黑影劃過。

她重新頓住。

“誰?!”

沒人。

安保系統好好的,魔法加持的監測網也沒動靜。

但後方是克里斯托大帝陪葬品的展櫃……保險起見,還是看看……

夏洛特走近了些,往裡一瞅。

華美無比的項鍊、髮飾、手鐲、腰鏈……都沒變化。

“……錯覺嗎?”

就是各個飾物最中心那枚漆黑的金屬片似乎有點不一樣……

夏洛特館長揉了揉眼,又重摘眼鏡戴眼鏡換了一次,再次看向展櫃裡。

好像是有那麼點不同。

她湊近了,戴上手套,伸手輕輕一碰。

一塊顏料掉下來,強烈的記號筆味從手上漫出展櫃,被塗黑的塑膠片甚至都沒按穩,隨著她指腹的動作往外一倒。

“……警報,全員聽令,立刻開啟最高階警報,有人擅闖博物館偷竊——”

夏洛特館長鐵青著臉拔下塑膠片、快步往外咆哮的時候,珙桐廣場天上,黑黢黢的雲裡,一抹身影已經飄然飛過。

維持隱形魔法,在最近的地鐵站邊降落,又不著痕跡地混進了人群裡。

騎士悄悄檢查了一下鱗片內的空間,確認全部回收了,所有的鱗片都在這裡,包括……

一串純粹由漆黑鱗片串起的手鍊,鏈釦處兩柄金色小印章,正靜靜躺在他的暗鱗裡。

這個,陛下白天時應當沒有看見,是他剛剛深入地下,從墓穴裡重新帶出來的。

幸好沒有看見……

但也不能確定,白天到過離洞穴那麼近的地方,陛下的氣息沒對它產生影響。

萬一這東西意外啟用了,他就再也沒辦法向陛下交代,下場估計只有捲鋪蓋走龍……

“嗡嗡,嗡。”

騎士收回目光,有些消沉地點開手機。

【特別亮閃閃閃閃的:打遊戲餓了。帶碗狼牙土豆回來。】

陛下又對他發號施令了,陛下徹底不生他氣了!

騎士回了一句綴有許多感嘆號的“好的”,便開開心心地下了地鐵站,直奔站外夜市,力求最快的外賣速度——

而暗鱗裡,那串完全由鱗片組成的手鍊,悠悠閃過一抹紅光。

[開始響應……已響應者,夏洛特·莫里……卡麗·貝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