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家位於富人區的中心地帶,碧城灣南部與崇北市植物園臨近,周圍幾乎沒有高樓,所以才有傅潤宜視線裡蒼茫一片的天空。

陰雲溼而泛青,像積水的苔蘚。

傅潤宜今天來上課的表現不太好,明老師察覺了她的不專心,沒有再教新曲子,糾正幾處細節後只讓她一個人再多練幾遍,今天提前下課,並囑咐她要調整好狀態就離開了。

她默默地將自己的琴收好,卻不知道自己的狀態要如何調整。

傅潤宜不太相信“時間能治癒痛苦”這樣的話,但她切身體會,時間具有叫痛苦閉口不言的威力。

初二下學期,某個週五下午放學,傅潤宜等到天黑,家裡也沒人來接。

這很反常。

因為傅潤宜的父母一直將傅潤宜保護得很好。進入青春期後,擔心有壞小子帶壞女兒,甚至從來不放心傅潤宜一個人回家,家裡車接車送,唯恐這株嬌貴的獨苗沾上半點風雨。

傅潤宜也覺得很奇怪,媽媽的生活幾乎是圍著她打轉,不可能忘記來學校接她,而且她晚上有小提琴課。

於是不能再等下去。

晚飯都沒解決的傅潤宜,揹著琴,一個人去了老師家。

這任老師遠沒有後來的原夫人溫柔可親,她教學嚴苛,不苟言笑,對學生的要求也很高,遲到幾分鐘的傅潤宜被冷臉呵責“下不為例”,整節課的氣氛都非常高壓。

傅潤宜飢腸轆轆,帶著委屈回家想要告訴媽媽今天在老師家發生的事,她還很餓,想吃媽媽包的小餛飩。

進門便飄來的熱食香,快速撫慰到傅潤宜低落的心情,但鮮辣的氣味,又很快讓她產生疑惑。

她不太能吃辣,刺激性的食物吃多了容易讓她身上起疹子,平時即使她想吃,媽媽也會勸她不要碰。

傅潤宜還是第一次看見媽媽捧著辣油罐子,滿眼慈愛地說:“吃得慣嗎?不夠辣可以再加一點,慢點吃,媽媽都不知道這些年你在外面受了多少苦。”

她的家裡多了一個陌生的與她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孩子,伴隨而來的是一個十幾年前有人故意在醫院抱錯小孩的狗血故事,調換貧富,小麻雀進了鳳凰窩。

傅潤宜是那隻原罪附身的小麻雀。

值得慶幸的是,兩個女孩兒似乎都是幸運的。

真千金替養父收拾遺物,發現自己的身世秘密,毅然決然報警尋親;而親生父母都已亡故的假千金也沒有慘遭豪門拋棄,依然享有優渥的生活。

傅媽媽一邊摟著一個說:“媽媽愛你們,你們都是媽媽的寶貝女兒。”

故事到這裡,好似只缺一句尾聲:從此一家四口過上幸福快樂的生活。

但生活不是隻需幾句話就能起承轉合的童話故事,生活一地雞毛,想撿也撿不起來。

傅學林覺得程萍這個名字不好,飄萍無依,意象孤苦。

所謂“珺璟如曄,雯華若錦”。

雯是雲彩,寓意再好不過,傅學林又一貫主張女子以柔和為美,於是添一個“寧”字,將“傅雯寧”這三個字印上戶口本。

他似乎希望自己用心取的名字有點石成金的作用,用上新名的女兒能立馬人如其名變成才貌雙全的千金典範。

可惜事與願違,十幾年的生活差距和教育鴻溝是條難以跨越的天塹,總讓他在與另一個非親生的女兒對比後,不由失望。而並沒有繼承自己基因的傅潤宜,此後再如何放光發熱,都很難帶給他與過去相同的成就感。

他頻頻沮喪,好像壓錯一支不再令他受益的股票,但人到中年,早就失去了操盤一支新股重頭再來的耐心,於是他開始責怪妻子,當年為什麼不聽勸,非要在新灣的孃家生產,不然哪有今天的尷尬局面。

早出生幾分鐘的傅雯寧成了姐姐,她初來崇北,深覺虧欠的傅潤宜很願意喊她姐姐,親近她,幫助她融入新環境。

但是對方並不需要。

傅潤宜的一腔熱情通通會被曲解。

“佔有別人的東西,轉頭再興高采烈向別人介紹,你好大方啊傅潤宜,用了十幾年的東西,都願意跟別人分享,如果我是你,我就做不到這樣,因為這本來就是我的,而你,根本沒資格跟我分享!”

“別再假好心了,你從我這裡搶走的還不夠多嗎?我成績不如你,才藝不如你,長相不如你,你在這個大房子裡養尊處優的時候,我跟著你的好爸爸,連飯都吃不飽,十幾年的差距,我就算現在每晚不睡覺,也追不上你了,你開心嗎?我這輩子都比不上你了,你還有什麼好擔心的,非要扮一副處處讓著我的可憐樣子,讓大家都來誇你性格好。”

“我們之間,真的假的,有什麼分別?好的壞的很分明不是嗎?”

上了高中後,她們的關係進一步惡化。

曾經說著手心手背都是肉的傅媽媽也漸漸力不從心,現實總是一再打破美好的幻想,在一杆失衡十幾年的天平上,根本沒辦法做到一碗水端平。

遲來的親生女兒敏感又防備,更需要親情的溫暖和媽媽的關心,她不得不減少對另外一個女兒的關注。

之前一次不落接送傅潤宜補課,慢慢也無法做到。

傅潤宜理解媽媽的難處,媽媽一直在努力當一個好媽媽,甚至知道自己不是她的女兒,她也依然將自己當做女兒來愛護。

可理解是理解。

再理解也無法讓難過的情緒徹底消失。

望著原家屋外的雨,傅潤宜提不起嘴角來。

她想,她已經很久沒有開心過了。

如果世界上有一份慰藉人心的快樂名單,作用類似於一個派發基站,按佛語裡的無量功德來排序,誰不快樂,就按照積攢的功德發給他一些快樂。那麼,佔用他人十幾年人生,令許多人都不開心的傅潤宜,大概連上榜排隊的資格都沒有。

她不配擁有快樂。

沒資格抱怨,也沒有人會理解。

外面還下著雨,傅潤宜沒有帶傘。

明老師已經給傅潤宜的媽媽打過電話,說今天的課程會提前結束,讓家長安排好時間來接。

但是久等不來,傅潤宜站在屋簷下,試著將電話撥過去,電話那頭的媽媽現在正陪傅雯寧去機構面試,沒辦法過來,家裡的司機又跟傅爸爸出差了,一切都很不巧。

傅潤宜聽出媽媽的焦慮,好像很擔心自己會因此難過多想。

傅潤宜不想她分心,也不想她自責,說自己打車回家會令媽媽愧疚,傅潤宜靈機一動,撒謊安慰她,說自己今天的課雖然已經結束了,但此刻並不著急回家。

“老師的兒子邀請我留下來一起玩,之後會送我回家的,媽媽你放心吧。”

電話那頭的媽媽是放心了。

但是掛完電話,老師的兒子就撐著一柄黑傘從院子裡的汀步石上走過來,過長的腿讓步石之間的設距顯得不太合理,但他的步態十分鬆弛隨性。

傅潤宜記得原惟的名字,因為老師時不時會提到自己兒子,偶爾課間休息,也在傅潤宜身上找一找同齡人的共性,嘆著氣問她:“像你們這麼大的小孩兒,是不是都不愛和父母聊天?”

連他的媽媽都要煩憂平時同他溝通受阻,來原家上課半年,傅潤宜跟他打照面都沒幾次,更是從沒有說過一句話。

傅潤宜惶恐剛才自己撒謊已經被他聽到。

而原惟並沒多關注她,像是聽到了,扯了扯唇角,露出短暫的笑意,徑自從旁邊走了過去。

傅潤宜感到無所適從。

她聽著原惟收傘進門的細微聲響,呆呆站在屋簷下,不敢朝他看,卻幾乎是豎著耳朵在留意和他有關的一切動靜。

雨好像大了,窄窄的屋簷遮不住。

裙角被風擺動著,被飄進的雨絲洇溼。

她避著雨,往後退了一點距離,小白鞋的後跟碰到牆邊的盆景,提醒她已是極限。

傅潤宜的大腦裡窘迫思考著,她是裝傻一樣落荒而逃,趕緊離開他家,還是向他陳明剛剛以他做託詞的原因,誠懇說句抱歉。

兩者皆非易事。

正躊躇不決。

忽而,身後明亮的屋子裡傳來聲音。

“我不是約你一起玩嗎?你人都不進來,怎麼玩?”

傅潤宜有些遲鈍地扭過頭,一雙清透的眼,隔著同樣清透的玻璃,對上原惟的視線。

朝他走去的那幾步,彷彿失去了原有的肢體熟練度,慢而不自然。

傅潤宜挪到門前,玄關處的原惟正吩咐傭人,讓司機待會兒送她回家。

太麻煩別人了。

她想說不用了,書包裡有零用錢,自己可以打車回家,但傅潤宜弄不清楚,這樣的禮貌拒絕,是否也很小家子氣,也會令隨手幫忙的人陷入不必要的拉扯中。

原惟換好室內拖鞋,已經準備走了,忽然轉過頭,想起來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她一愣,慢道:“傅潤宜。”

“單人旁,筆畫多的傅,溼潤的潤,相宜的宜。”

原惟朝外頭看了一眼,像是由這個名字聯想到恰如其分的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