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其他人對原惟突如其來的這一舉動也感到疑惑,相同的驚訝兌換一片共同的沉默,周圍鬧騰,他們這桌卻陷入無聲的安靜。

直到某個心思細膩的女生自行悟了其中的意思,妙不可言地大聲叫絕。

“對啊,就是這個效果!起碼要這樣才會心動吧?!”

其他一點就透的女生也悟了,都以為原惟幫傅潤宜喝酒是一個完美的心動演示,跟著感嘆道:“這誰能不心動啊!心動死了好吧!”

剛剛給傅潤宜倒酒的女生帶著八卦的笑、用胳膊戳戳傅潤宜,非讓她比較一番。

“是不是比你那個看《歇後語大全》的,心動多了?我剛剛看你傻了好幾秒。”

傅潤宜還來不及說話,臉上木木的,熱氣浮上兩頰,又似發了燒。

在這股燠熱裡,她繼續看著對面的原惟,卻慢慢地生出一絲懷疑——他是不是知道傅潤宜是誰了?

這讓她更加坐立難安。

酒桌遊戲很快繼續,隔得遠,他們連眼神都很難再碰到一起,傅潤宜只能聽到別人八卦原惟。

他們嚮明成傑提問,用的稱呼是“你表哥”,傅潤宜才知道他們之間的關係是親戚,怪不得今晚上會一起出現。

而問的問題是,原惟這種高手應該不會沒有女朋友吧。

明成傑頂著原惟冷颼颼的眼神高壓,嬉皮笑臉:“沒有!我哥眼光很挑的,機會在這兒了——你們自己把握啊。”

說最後一句話時,明成傑挑著眉笑,快速和在場的女生們眼神互動,唯獨跳過了傅潤宜。

沒一會兒,明成傑扯著T恤領子無濟於事地扇風,說裡頭又悶又熱,想要去透口氣。又有兩個女生要結伴去衛生間,最後起身的時候,走了四個女生。

缺了太多人的遊戲只好暫停,大家各做各事,原惟拿起手機像是要找安靜的地方打電話,前腳起身,後腳傅潤宜也一個人悄悄離開了沙發,她怕被發現,隔了一段距離跟在他身後。

可眼前人影憧憧,上空燈球晃得眼花繚亂,剛走到稍空處,她就把人跟丟了。

目光四顧,男男女女同她擦肩,全是陌生面孔。

忽然,傅潤宜渴望的聲音出現在她的身後。

“在找我啊?”

傅潤宜怔愣著回過頭,目光觸及原惟,心臟更劇烈地顫了一下。

他離她太近了,近到伸手可碰。

燈光變幻像慢了下來,身邊這些人的走動又如按下了快速鍵,匆匆來往。

彷彿一個不真實的世界。

她敏感地察覺到原惟的目光變了,一週前在明潭酒店的櫻花樹下,他朝她看來,還是全然陌生的,即使她鼓起勇氣跟他說“傅潤宜,你記得嗎?”,這種陌生的目光也會像一瓢當頭冷水,教會她一些勿擾他人的自知之明。

可是現在……

她有些亂了,右側手臂跟著輕輕地抖,這種情況只出現在她很小的時候,站在沉重的帷幕旁邊,缺乏上臺演奏的勇氣,越是害怕搞砸一切,越是抓不穩琴弓。

傅潤宜想起來原惟問她的問題,她還沒有回答,她遲了很久才“嗯”了一聲。

她的確在找他。

原惟瞥開眼,為毫無修飾的誠實笑了一下,然後又垂下視線看著估計才到他下巴位置的傅潤宜,“跟著我幹什麼?”

傅潤宜的換氣頻率過快,好似撐著勇氣站在原惟面前,問他:“你,你是不是認識我了?”

原惟又淺淺笑了一下,很快收了笑,沒什麼表情地將臉低下一些。

迫近感讓傅潤宜後頸發僵,呼吸也頓停了一秒。

“認識你了,傅潤宜。”

“不是……”她知道剛剛在沙發那兒大家都相互介紹過,她說的認識,並不是知道名字,卻表達得費力,“不是剛剛認識,是……是以前,以前的傅潤宜……”

“以前的你跟現在有什麼區別嗎?”

過了正常問答的停頓時間,傅潤宜才不確定地說:“可能有吧。”

原惟對捉弄人也不感興趣。

但不知道為什麼,傅潤宜身上有股既遲鈍又坦誠的誘惑力,像窩在籠子角落一動不動的兔子,縮著四肢,毛絨絨,哪怕只是路過也會情不自禁去戳兔子蹦躂兩下。

他忍不住逗她,用平淡的口吻說:“以前喜歡看《歇後語大全》的是吧?”

說實話,當時原惟也很驚訝,她居然會記得這樣一件無關緊要、連看客聽了都要抱怨無趣的事。

更巧的是,他也記得那本小學生的課外閱讀書籍。

如傅潤宜所說,那時的原惟從國外回來不久,還更習慣講英文,在他自己家,原夫人還會溫柔提醒他,但是他爺爺是非常見不得人忘本的,覺得他從小在國外讀書,很多傳統的好東西全不知曉,還帶回一堆洋人的臭毛病。

那本《歇後語大全》其實類似於懲罰。

當時的原惟缺乏對中文意象和成語片語之間的聯想,有一些看起來的確很吃力。

傅潤宜聽他點破過往,果然,她的預感沒錯,那句“應該的”不是什麼完美演示。

“那天在酒店,我沒想起來你是我媽以前的學生,不好意思啊。”原惟跟她解釋。

“沒關係。”傅潤宜說。

“剛剛是我害你被罰酒的。”

所以他說應該的,替她喝了,傅潤宜明白原惟想表達的意思,但她還是感謝他:“謝謝你幫我。”

勉強稱作舊識的關係裡實在也無多少舊可敘,原惟手裡的手機螢幕又亮了,傅潤宜無心看到,是一個她有印象的名字——曾凱,原惟跟她示意手機,他要去接電話,臨走前叮囑了她一句。

“你待會兒儘量不要再喝酒了。”

傅潤宜答應了,她說“哦”,乖乖地點了點頭。

所以等原惟接完電話,回到沙發位置,跟又加入酒局遊戲的傅潤宜四目相對,一時有些尷尬氣氛只在兩人之間蔓延開。

傅潤宜咬住下唇,忍不住要先跟原惟解釋:“明成傑沒回來,有幾個人去跳舞了,他們說人不夠……”

聲音越說越小。

而原惟居高臨下又紋絲不動的眼神彷彿在告訴她,這不是理由。

原惟將在場人一眼掃過。

樂隊那幾個人都在,按座位看,還是那個髒辮鼓手在控場負責遞酒。

這些人……還真是訓練有素。

原惟一做出嘆氣的表情,傅潤宜就立馬忍不住想,是不是自己的不聽勸引起了他的反感,心臟緊緊一縮,彷彿成了一塊皺巴巴的苦瓜。

旁邊有人問原惟要不要一起玩,甚至已經就近挪出了空位,但原惟沒有坐下來的打算,說不用了。

又有人問起明成傑是不是也去舞池了,怎麼到現在也沒見回來。

遊戲節奏隱隱打斷了,主唱催促著繼續:“別管明少爺了,別是泡上新妹子了,咱們不用操心,現在到誰了?骰子繼續搖啊,還有這麼多酒沒喝呢?”

“到傅潤宜了。”

傅潤宜接過旁邊推來的骰盅,太陽穴隱隱發脹,桌上又是除了一號杯,都是有不少酒的情況。

“別磨蹭了,該來的不都得來嗎?快搖吧。”

“該喝的酒躲不掉,躲不掉就享受嘛,出來玩兒不就圖個開心。”

原惟本來打算去找明成傑,步子已經動了,聽到樂隊那幾個男人的催促,實在有點噁心,沉了一口氣,他掉頭回去,朝傅潤宜伸手。

指節分明,近而又近,像種邀請。

傅潤宜望向他。

原惟說:“骰盅給我,我幫你搖。”

傅潤宜還沒遞出去,旁邊立馬有人說:“幫忙搖可以,該喝的酒還是要喝的,規矩就是規矩是吧。”

原惟沒理那人,接過篩盅朝裡看了兩眼,確定沒什麼關竅問題,再將兩粒方方正正的骰子丟進去,因是酒局道具,比尋常的骰子要稍大一點,分量也更沉一些。

凌空搖動的篩盅裡,骰子失重,只聽到快速而清脆的響。

原惟小臂極快地晃動,傾斜篩盅,帶動骰子貼著骰盅邊調整位置,靠聲音和手感去分辨,又搖了幾下,將骰盅既快又穩地一扣。

連懸念也懶得弄,直接開了。

旁邊毫不延時地傳來一片驚歎。

“哇——是1唉!”

“高手啊,骰子疊了。”

“哇——炫技炫技,兩個骰子還能搖出1,長見識了。”

原惟把骰盅拋給旁邊的人,冷眼瞧著那個鼓手都已經跟其他人眼神交換兩個來回了,傅潤宜還跟看魔術回不過來神的小孩子一樣,迷迷瞪瞪望著他。

他沒必要在她身上有情緒,但這時候真的有點不高興了,也很快剋制住,原惟朝她抬了抬下巴,“你——出來。”

“哦。”

傅潤宜聽話地起身,也不知道是不是太聽話,起猛了,腦袋裡暈眩了兩秒,她一時沒站穩,原惟反應很快地握住她胳膊,待她站穩又鬆開。

他朝她腳下看,好像以為她走過來被什麼東西絆倒,但環境暗,也看不清什麼。

“磕到什麼了?”

傅潤宜不好意思說自己平地摔,只好將錯就錯應著:“……好像,好像磕到了,不知道是什麼。”

原惟沒再細究,再次叮囑,比之前更嚴肅了一些:“不要再喝酒,也不要再玩這個喝酒遊戲。”

如果再說“哦”,會不會像一個不真誠的復讀機呢?傅潤宜思考片刻,選擇回答:“嗯!我知道了。”

“很晚了,”原惟看了手錶上的時間,目光投向她,“你出來玩,一般都什麼時候回去?太晚你一個女生回家也不安全吧?”

“還好,這邊計程車很多。”

放平時,到這個點,她很可能已經找託辭回家了,但今晚因為有原惟在,傅潤宜第一次希望一個聚會可以遲一點散場。

傅潤宜能感覺到他對這種場合不熱衷。

雖然他對各種酒都不陌生,遊戲裡調出來的酒水顏色漂亮,適口又好喝,搖到他調出來的酒都不算懲罰,還有搖骰子像變魔術,技巧嫻熟又極具觀賞性。

像玩膩這種遊戲的高手,信手拈來,卻提不起太大的興趣。

傅潤宜問原惟:“你是不是要回去了?”

原惟環顧四周道:“我要先找我表弟,你自便吧。”說完補上一句,“最好是回家,時間不早了。”

傅潤宜點點頭:“好。”

等原惟領著明成傑回來,傅潤宜已經聽勸地離開了。

明成傑眼睛睜不開,臉通紅,一副被火燒了的醉酒樣子,這時候還有功夫管別人,用沙啞的嗓子問道:“傅潤宜呢?傅潤宜走了嗎?”

“走了。”有個女生回答,“她好像也有點喝多了,說不太舒服,要回去了。”

“啊?”明成傑要死不活的,“一個人回?那多不安全。”

女生又答:“放心吧,老K送她回去了。”

老K就是樂隊的鼓手。

聽到這句“放心吧”,原惟氣極反笑了,笑容很淺,透著荒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