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隊來巡檢的幹部是鄭秋白的高中同學杜希,兩人高中時沒多少交集,因為杜希是家裡全是子弟那一圈的,和鄭秋白這種半個身子站在資產階級小老闆圈子裡的八竿子打不著干係。

接手金玉庭這兩年,鄭爺才跟如杜希這般的同學取得聯絡,要不說他的高中上的好,從那裡面走出來的,全是非富即貴家世顯赫的人物。

有心與其牽扯,總能找到說話交好的機會。

前年杜希的祖母風寒後腿腳不便,鄭秋白幫忙牽線搭橋聯絡了小時候為他看過身子的老中醫。

老中醫有幾分能耐,將人治好後,鄭秋白也和杜希混成了朋友,也藉著杜希的關係,結識了燕城中另一個門第深深的圈子。

杜希人不錯,脾性不差,足夠耿介,坐在澳龍東星斑都有的金玉庭裡,也只和鄭秋白對著點兩碗清湯素面,並要求鄭秋白掛他們單位的賬,不叫鄭老闆自掏腰包。

“我知道你這裡的遊戲廳就是擺設,但是上面有公文,全市的遊戲廳都要查,連檢察官都來了,我們的人應該不會影響你做生意吧?”杜希是早早來的金玉庭,他清楚這些場所到了夜裡才是風生水起的時候。

“不影響,”鄭老闆搖頭:“不過檢查的這麼突然,你這工作好開展嗎?”

杜希爭分奪秒吞麵條的動作一滯,嘆氣,“能好開展就不用我來了。”

杜希是杜家人,家底在那,面對那些地頭蛇多少能比一般沒背景沒身份的基層說話硬氣些。

當然了,這群老闆在機關裡多少也有點關係,估摸著也能一早收到要徹查的訊息,將那些見不得人的事情埋一埋,想著渾水摸魚,避過這段風頭再說其它。

但鄭秋白記得,杜希因為這次大檢查碰了壁,年紀輕輕遭人報復。

兇手潛逃半年才被抓,雖然判了死刑,但到最後都沒吐露背後指使他打擊報復的人是誰。

鄭秋白為此去過幾次杜家寬慰杜家老夫人,只是老人承不住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傷痛,第二年也走了。

眼前鮮活的杜希,是鄭秋白重活一次,見到的第一個已逝之人。

“現在那些遊戲廳沒個規矩,有的連營業執照都沒有,”杜希喝一口麵湯,到飯點早饑荒的胃袋得到了充足滋潤,臉色緩和許多,“這市中心公安局上個月接到多少起遊戲廳報案?二百七十一起!不是尋釁滋事就是偷雞摸狗——太影響社會安定。”

“除了這呢?”鄭秋白翻了翻自己碗裡的麵條,卻沒吃,“你不是說檢察官都派下來了?那不得是有大案?”

“機關裡都是這樣傳的,”杜希道:“但具體的細節我知道的也不多。不過那個檢察官不是一般人,姓周,叫周斯言,他那個周,是京市周家的周。傳言他是公檢圈子裡的玉面閻王,非鐵案難案不辦,手腕了得。”

這樣的人物都來和公安那邊配合一起聯合篩查了,那這件事,定然就不像杜希他們工商部門核查經營許可場地許可那麼簡單了。

見鄭秋白麵上若有所思,杜希當他是想結識那位京市來的檢察官。

按照以往鄭秋白的處事風格,是多個人脈多條路是正解。

他的確也有這等本事,杜希這個圈子實在而言相當排外,燕城頂尖的商戶之子都別想入內,偏偏鄭秋白只是搭了他的線,不到半年,就順理成章出現在他們年末的聚會里了,要說鄭秋白沒幾分玲瓏心腸和絕佳手腕,杜希是不信的。

往日攀龍附鳳阿諛奉承的人見多了,那等口是心非欲言又止的戲碼杜希早就無感了,鄭秋白這種明晃晃不掩飾自己野心和需求的,他反倒欣賞。

杜希也知道鄭秋白此人有分寸,為了報祖母的恩情,多拉他一把也沒什麼。

畢竟葉長流不在了,這麼大個會所,鄭秋白獨自一人扛起擔子,其中也多少有些辛苦。

“我為你引薦下這位檢察官?”

鄭秋白上挑的風流眼一眨不眨盯著杜希,玩笑道:“我結識檢察官有什麼用?你早早做上局長的位置,對我才好。”

“我想的是燕城遊戲廳背後那幾戶都不好惹,你做事多注意些,拿不準主意的不要強出頭。”鄭秋白不經營遊戲廳,因而杜希到底捲進了什麼案子裡他是真沒有印象,只能粗略的提點幾句,再給一個承諾,“要是遇上麻煩事,我這借你一個場合。”

杜希被他盯的喉頭髮緊,忙低頭用筷子扒拉幾下清湯寡水的碗碟。

坦白而言,鄭秋白的模樣從高中時就是學校裡出名兒的打眼兒。

只是再驚豔,他從外表看也是個男人,諸如杜希此類公子哥那時還算單純,不懂鴨子與旱路的存在,更不會多看同性兩眼。

不過鄭秋白沒安生上半年學,有關他身體殘缺的訊息就如一股邪風吹遍了紅星子弟中學。

明明沒人看過鄭秋白赤身裸體,訊息卻有鼻有眼,此後連杜希在學校裡同鄭秋白擦肩而過時都忍不住瞅兩眼。

但那時候的鄭秋白冷冰冰的,目下無塵,很有骨氣,諸多打量的視線輕蔑的流言也不妨礙他登上主席臺做學生代表講話,聲若鵝卵擊潭,脖頸細直,肩闊背挺。

當時杜希就覺得,這人挺不一般。

要是自己,一準已經和那些亂嚼舌根的人打作一團,換個脾氣孬的,保不齊已經哭天搶地回家不肯再到學校唸書了。

偏生鄭秋白挺了下來。

他們之間從未講過話,杜希的視線卻無數次略過學生時代的鄭秋白。

如今重逢,那雙熟悉的眼睛不再是學生時代的冷冰冰,而是初春冰霜消融般和煦,帶著善意與關切,不做虛假。

杜希莫名覺得今天的鄭秋白與從前有所不同,仍囫圇點了點頭,“知道了。”

鄭秋白還想再囑咐囑咐老友,阿良急匆匆敲門進了包間兒,“老闆,有急事。”

“什麼急事?”鄭秋白放下筷子。

阿良看看坐在客位上的杜希,摸不準這事能不能當著外人的面講。

杜希也是有眼色的,抽過紙巾擦擦嘴,“我吃的也差不多了,這就走了,這條街上還有三十多家等我今天查完呢。”

“我送你。”鄭秋白也起身。

“別見外,你有事先忙你的。”杜希善解人意地走了。

包間裡沒了別人,阿良立馬開口將老許打電話報的信統統竹筒倒豆子講了一遍,其中包括但不限於霍峋將盯梢的人抓住並威脅了一頓,套出了這背後的人是鄭秋白,估摸著遲早要來質問一番。

“我聽老許說,那脾氣不是個好相與的。”說白了,就是橫,把盯梢的流氓都治的服服帖帖。

鄭秋白也覺得霍峋夠楞,要是真就這樣找上門來,就更愣了。

誰承想,鄭老闆剛想完,阿良身上的對講機就響起來了,大堂經理的聲音傳來:“良哥,大廳來了個年輕人,非說要找小老闆,要不要讓安保請走他?”

阿良傻了,這找上門的速度也太快了點。

霍峋的行動力叫鄭秋白唇角忍不住翹起,到底還是年輕氣盛,夠楞。

“不必,我認得他。”

阿良道:“那我把他帶到您辦公室?”

鄭秋快步白走出包間,往電梯的方向走去,“不,我去見他。”

上輩子最後兩面,全是霍峋主動向他走來,偏生老天作祟,一眼都沒能看清。

這次,鄭秋白要把萬事主動權握在自己手裡,他要親眼看清霍峋長得何許模樣,然後牢牢記在腦子裡,再也不要忘。

京市時間二十點整,屬於燕城的夜生活風光正緩緩拉開帷幕,這個時代的夜晚是熱情而豔冶的,各家提供夜生活娛樂的場所門頭亮起招牌,履帶光條如緩進的海浪般更迭色彩,波瀾迭起,五光十色。

數不清的年輕人穿著時髦輕薄的衣裳蜂擁入場,有抹著藍綠色眼影和亮晶晶唇蜜的時尚女郎,也有穿著哈倫褲留著長長劉海的潮流小夥,更有各式各樣紅橙黃綠的雞冠子頭,比霓虹燈還耀眼。

街上偶爾出現三兩轎車,和炸街的摩托格格不入,這都是往高階會所去的,尤其金玉庭門前停的車派頭十足,從上面下來的也多是燕城數一數二的人物,年歲最輕的,也得讓鄭秋白叫一聲叔叔。

畢竟這個時間點,叫那群年輕二世祖從夜場迪廳身退還為時尚早。

禮儀到位的大堂經理和VIP經理笑臉迎人,掃一眼來人就能精確無誤地辨識出這是哪個集團的哪位老總,又或者哪個部門的哪位局長,張口都是吉祥話,再按各位助理一早提過的要求,把來賓帶往樓上的VIP功能區。

出了電梯,步行下樓梯的鄭秋白正巧與這熙熙攘攘的人流對上,金玉庭的員工叫他老闆,大腹便便的老總與地中海的局長喚他小鄭與秋白,當慣狐狸的鄭爺立馬扯上了歡迎來賓的笑。

今兒鄭秋白原本就有好事,這笑不知道真切了多少分,挨個叫了人群中眼熟的長輩,又請對方坐自己剛搭的電梯上去,最後囑咐經理不可怠慢,一套小鄭老闆圓滑的固定說辭才算完成。

他又謝絕想請他一起喝一杯的老總,從對方那帶著調侃與深意的視線中脫身,眼波一錯,徑直對上了遊離人群之外的一雙眼睛。

那是一雙深沉的眸子,眼珠黑白分明,明亮又清醒。

鄭秋白登時定在原地。

這雙眼的主人還不似鄭秋白見到那般一個穿風衣的背影都派頭十足,他如今還年輕,沒有歷經世事,更沒有梳起成熟的背頭,而是利落的三七分,沒染沒燙,只保持黑色髮絲該有的蓬鬆飛揚。

駝色的麂皮短夾克襯得他愈發肩寬腰勁,這倒是和鄭秋白見到的那個背影毫無差別,挺拔如青松,兩條深藍牛仔褲裹著的腿長而筆直,腳下的黑色筒靴是行軍款,估計是直接從家裡穿來的。

至於五官,鄭秋白原以為或許霍峋和嬉皮笑臉的霍嶸有幾分相像,畢竟都是兄弟。

但人在眼前,才發現這倆一絲一毫相似之處都沒有。

霍峋的眼型凌厲,眉峰與鼻樑都很高,骨相立體而優越,是極英俊又足夠硬朗深沉的長相,半點瑕疵都挑不出來,擱如今正時興的武俠片裡,一定是會當凌絕頂、震動江湖的天下第一,惹人嫉恨那種。

偏偏他當今才十九歲,功成名就、氣質因閱歷和時間而沉澱、鋒芒外溢的時候尚未到來。

閱人無數的鄭秋白幾乎可以預見二十九歲的霍峋有多炙手可熱。

至於自己死前那串抑制不住的淚珠,或許更是霍峋久居高位後,不該有的失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