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點。

距離分級考試還有十二小時。

CrazyBand海選截止還剩五天。

遲之陽在報名頁面和自己釋出招募帖頁面來回重新整理,直到眼睛發酸,才抬頭望了一眼不遠處的南乙——他靠在樹下,盯著門外,帽子遮住大半張臉,活像個被人僱來執行任務的特工。

搞不懂,為什麼南乙要在這兒等,為什麼不去正門,又為什麼非要埋伏在這個保安亭後頭。這裡有那麼多門,誰知道秦一隅會出現在哪裡。

守株待兔真的靠譜嗎?

手機頁面切來切去,不小心切到微博,遲之陽瞥見營銷號推送的娛樂新聞,好巧不巧,是誠弘企業的太子爺陳韞與當紅女演員在地庫被拍到接吻的影片。

看到這張臉,這個名字,他直犯惡心,低聲罵了一句,果斷拉黑,並祈禱南乙別刷到這麼晦氣的東西。

沒來由地,遲之陽眼前浮現出過去的畫面——中學北門後頭那條幽黑狹窄的死衚衕,七八個人影沒入黑暗中,堵住生路。他翻過牆,拼命跑,可到的時候一切已經結束。

人倒了一大片,一個黑色的身影半跪著,膝蓋狠狠壓著地上那人的胸膛。在喘息聲中,遲之陽隱約聽見求饒,是陳韞的聲音。

[小乙!]

就在他喊出聲的那瞬間,黑色的影子放下了握拳的手,站了起來,停頓片刻,一步步朝他走來。他的靜默比夜色還沉重。壞了的路燈忽明忽暗,閃爍著,照在南乙的臉上。

面無表情、沾滿血的一張臉。

遲之陽永遠記得那一幕。

嗡嗡。

一隻沒眼力見的蚊子將他從回憶中拽出,最後停留在左手手背上。

啪——

一擊斃命。蚊子的屍體被拍扁在他手背的太陽紋身中心。

九月的蚊子比盛夏的還毒。

視野裡,南乙忽然離開了那顆大槐樹,邁步走向保安亭。

目光追著他,遲之陽猛地起身:“我去,真來了?”

但他腿蹲麻了,跟不上,眼看著南乙從保安亭後頭繞到門口,堵住了交還失物後打算離開的秦一隅。

太久沒見到活人狀態的秦一隅了,遲之陽感覺恍如隔日。

上一次見還是四年前,RS的livehouse演出。唱到一半,秦一隅和鼓手打了起來,還砸了一把限量版fenderMB,場面難堪。

沒想到,當初那個叛逆張揚的天之驕子,失蹤這麼久,如今會以這樣的方式出現。

方才聽見秦一隅和保安打招呼,南乙有種玩遊戲的錯覺,重啟,讀檔,一次又一次。

因為他們的對話,幾乎和自己在腦海中模擬得一模一樣,還是那種帶著點痞氣的貧嘴,卻又很討人喜歡。

這是秦一隅之前在大學裡最常出入的側門,和他混得最熟的保安也還在這兒上班。

幾天前再次見到,南乙在心裡清點著他的變化,如數家珍——瘦了,頭髮還是有些卷,長長了不少,曬黑了,唇環沒戴了,那個小孔也長起來了嗎?身上多了至少三處紋身。

最明顯又最細微的一點,是他的眼神不一樣了。

這些似乎都在提醒他,這是真實的秦一隅,不是隻存在於記憶裡的,也不是經年累月活在他腦子裡的那個。

不過拋開這些細節,秦一隅似乎又沒怎麼變,至少南乙能清楚地預判到他會做什麼、說什麼。

比如現在,發現被他堵截在這裡。

“我說學弟……”秦一隅一如他腦中模擬過的那樣,被氣笑了,“你可真是煞費苦心啊。”

南乙是個很難被調動情緒的人,但聽到“學弟”這個詞,眼角還是不由自主跳了一下。儘管此學弟非彼學弟。

在秦一隅眼裡,他們是剛認識不到一週的陌生人,現在也只多一個[大學校友]的標籤。

他的視線先是落在秦一隅面頰上的痣,然後又下移了些,盯他喉結的紋身。

“我需要你。”他非常直白。

秦一隅愣了一秒。

但很快,他就像是聽到笑話似的,笑出了聲。

想起來了,這話第一次見面南乙就說過。

他說,他的樂隊需要一個會彈吉他的主唱。

需要。一個只會讓他更想逃避的詞。

“好真誠啊。”

秦一隅彎起的眉眼逐漸變得平直,“可是關我什麼事呢?”

很顯然,南乙沒有被他影響到情緒,他甚至沒有情緒可言,只是頓了頓,然後繼續說他要說的。

“最近有個樂隊比賽,Crazyband。我們想報名參加,目前還缺個吉他手。”

他將海報塞到秦一隅手中,正好遲之陽也跑了過來,站在距離他們四五米的位置。

於是他指了指遲之陽,介紹說:“他是鼓手,我是貝斯手,排練室就在附近,我知道你現在還沒有這個意願,但也可以先看看排練,如果不趕時間的話。”

秦一隅瞥了眼海報,視線移向那個染了頭白毛的鼓手,最後落回南乙身上,差點笑出來。

這人可真奇怪,說他一根筋吧,還挺聰明,把他算得透透的。可說他精吧,遊說的話術這麼爛,騙人入夥都不會。

而且他發現,都打了三次照面了,他對這張臉的印象還是模糊的,是因為這人一直戴著帽子遮著眉眼嗎?害得他只能盯著他嘴唇說話。雖然唇形還挺好看的,適合打個唇釘。

不對,跑偏了。

秦一隅甩開腦子裡那些奇怪的思緒,回到正題。

“我確實不趕時間,不過不好意思,我是垃圾,對什麼鼓手貝斯手樂隊都不感興趣。”

他將海報揉成團,半撞開南乙的肩,語氣懶散:“垃圾也有隻想待在垃圾桶裡不想被回收的權利。”

秦一隅只給他留下一個背影。

“搞什麼樂隊啊,好好上學吧,大一新生。”

遲之陽是覺得真沒戲了。

早在幾年前,秦一隅的負面標籤就和他的音樂一樣深入人心——神經質、頑固、自戀自負、陰晴不定、打壓成員、極度不配合。他像一場颶風,驟然出現,席捲一切,又在某個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一地狼藉。

消失的理由不清楚,沒人知道,連南乙都不知道。

他來過這所大學找秦一隅,但也只得到了對方休學的訊息。

後來再見到那個樂隊,他們也已經換了主唱和吉他手,像很多進行成員更換的樂隊一樣繼續活動。只是誰也無法抹殺掉秦一隅存在過的痕跡,他帶來的巔峰、遺留下的殘骸、標誌性的唱腔和創作風格、狂熱的擁躉們和唾棄他的厭惡者……一切都像燒到極致的烙鐵,燙下永恆的標記。

或許秦一隅的存在本身就很危險,不適合被塞進任何一支隊伍裡。迄今為止,他們出道曲的評論區還有一條高贊、但腥風血雨的評論。

[秦一隅出現在哪裡,哪裡就會遭受他的“光環詛咒”。]

遲之陽早就說過,這樣的人不可能被拿下,有哪個一鳴驚人的天才願意返璞歸真回新手村帶新人的,更何況這人還是混不吝的秦一隅。這個名字跟這一句話連在一起都像是笑話。

但南乙從沒聽進去過。

“不是,他這人怎麼這樣啊!我……”想到南乙對秦一隅的執著程度,遲之陽還是將髒話嚥了回去,“咱們要不別找他了!”

南乙看上去並沒有多少挫敗感,只是眼神中有些困惑。

原地站了會兒,他轉身去保安亭取回卡包,對遲之陽的話也不置可否:“先回吧,明兒不是還有早課?”

“好吧。”遲之陽嘆口氣,“沒事兒,又不是非他不可了。”

說完他又覺得這話沒意思,自己最不會安慰人,南乙也根本不需要安慰,於是便轉移了話題:“你今天還去029打工嗎?這麼晚了,明兒還有考試,怎麼也得看看複習複習吧。”

029是南乙學校附近的一家大型轟趴館,女老闆老家在西安,所以直接用區號命名。

“不用。”南乙沒檢查卡包裡的東西,他知道一樣也少不了,因此直接扔包裡,“班我調到明天下午了,考完試沒課。”

好傢伙,兼職都調了,還真準備在這兒耗一整晚等他啊。

遲之陽抓了抓頭髮。

他本想坦白自己新發了個樂手招募帖的事兒,但很顯然,現在的南乙除了秦一隅誰都不想要。

“行,那明兒排練室見。”遲之陽活動了一下手臂,“我最近練得好像有點過了,胳膊疼得抬不起來,得回去貼個膏藥,你回去也別練琴了,早點兒休息。”

“嗯。”像什麼都沒發生那樣,南乙拍了拍遲之陽的肩,甚至給了他一個笑。

他有四顆比常人更長、更尖利的犬齒,配上那對上挑、微微露白的眼睛,和罕見的淺色瞳仁,雜糅出一種難馴的野性。長著這樣牙齒的人似乎都有梨渦,南乙也有,很淺一個,只在右邊,笑的時候才能隱隱看見。

“來得及,放心。”

宿舍離得遠,南乙騎車回去,路過斑馬線時,他又一次出現幻聽,是巨大的撞擊聲混合著救護車的聲響。這麼多年,他依舊習慣不了,於是戴上耳機,也是巧合,開啟第一首就是秦一隅過去的歌。

幻聽的噪聲一點點被秦一隅的聲音壓過去,在他快到宿舍時,終於消失了。

南乙想不通。

秦一隅怎麼能不繼續唱歌呢?

觀察和分析已經成為他的慣性動作,任何人的任何行為背後都有其動機與邏輯,都可以被拆解出來,分析得越多、越清晰,就越好掌控。

他想像拼圖一樣拼湊出完整的秦一隅,這樣就能說服他,但或許是缺失了某一條重要線索,所以才始終不能得償所願。

他總會弄清楚那究竟是什麼。

次日中午,秦一隅吃著雪糕在西四大街瞎溜達,剛走到西什庫教堂,就收到了周淮的訊息。

[淮子:你不是提了一嘴那個比賽?CrazyBand是吧?我打聽了一下,還挺熱鬧的。]

[淮子:聽人說背後的資方之一是誠弘娛樂,所以入海選錄制就有錢拿,獎金就更多了,連第三名都是百萬級。冠軍除了天價獎金,還能整隊簽到誠弘旗下的大廠牌ZIA,在三大音樂節壓軸演出,跟你當初的待遇差不多了。]

秦一隅叼著雪糕棍打字。

[魚:這種比賽還少了?不都糊了。]

[淮子:你還別說,我一哥哥在北京有兩家livehouse,其中一家就被主辦方簽下來做海選場地了,就你第一次演出那地兒,夢島,想起來沒?]

[魚:楊西啊,記得,跟你一樣嘛,我說你們gay是不是有什麼特殊磁場啊,跟北海公園的家雀兒一樣喜歡扎堆兒。]

[淮子:怎麼說話呢死直男。]

秦一隅回了個賤兮兮的大黃臉表情包,把周淮噁心到拉回了話題。

[淮子:……]

[淮子:聽他說這次賽制和之前的比賽都不一樣,花樣挺多的,沒準兒真能盤活了。]

[淮子:肯定有人翻唱你的歌。]

[魚:別介,怎麼能是我的歌呢?當心律師函警告啊。]

他已經不像剛出事兒的時候了。現在的秦一隅可以平靜地提起這些爛事,甚至還能和周淮開開玩笑。

反正他什麼都不在乎了。

[淮子:去他媽的,就是你的歌!]

天氣很好,風柔柔地吹過髮梢,不遠處的教堂彌撒儀式開始了,唱詩班的聲音飄過來,空靈而平和,秦一隅眯了眯眼,直接躺倒在地。往來的路人紛紛側目,可他毫不在乎,只想像條死魚一樣被大太陽曬透。

路邊一個環衛大爺見他這樣,熱心腸地問:“小夥子你沒事兒吧!”

秦一隅閉著眼,跟唱山歌一樣大聲喊:“沒事兒,您放心吧!我就是有病!”

大爺掃帚啪嗒一下掉落在地。

陽光晃眼,被喧囂包圍的某一秒,秦一隅竟然回到了過去,高中時躺在天台的感覺,和現在好像。

可手機又一次震動,打破了這份熟悉感。

就知道。

突然發這麼多訊息,顧左右而言他,一準是憋著別的話呢。

[淮子:我說你可得小心點,別又被利用了。那小帥哥費盡心思找你,你不會不知道為什麼吧?要真能拉上一個腥風血雨、還超高人氣的前大熱樂隊樂手開團,不說贏不贏吧,話題度都拉滿了。就您這熱度,這體質,誰不想蹭一波啊?]

周淮本來不想把話說得那麼難聽。

可他不忍心看哥們兒重蹈覆轍,又被新的吸血鬼纏上。

對話方塊上方,[對方正在輸入……]始終飄著。

看來這話是說到你心坎兒裡了啊。

這會兒肯定在忙著寫小作文跟他一起吐槽呢。

可最後,周淮只收到一句話。

[魚:你說得對,我真牛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