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春,鶯啼燕舞,時時有春風掃過長安城。

朱雀街兩旁種了整齊的紅棠,有風吹過,不少花瓣被捲到了位於西市的寧安巷中。

巷子裡突然傳出一陣急急的爆竹聲,過了好一會兒才消停。

隨著爆竹聲結束,一頂精緻的喜轎在巷子深處的沈宅門口落了下來。

平日裡安靜的深巷一下子變得熱鬧,方才的爆竹聲把宋雲棠從過往的回憶中拽了出來。

目光所及是一片暗紅,她下意識抬手想要撥開這紅色,等觸碰到冰涼的布料時,又微蜷著指尖收了回去。

恍惚中,彷彿又回到了前世嫁入安遠侯府的日子,那些過往像要讓她溺在幽深的水底,絕望又窒息的感覺似要捲土重來。

這樣恐慌的情緒很快就被掀開轎簾的喜娘打斷,眼前突然亮了許多,不再是壓抑的暗色。

宋雲棠腦中混亂,心裡還帶著惴惴不安,周圍人聲鼎沸,外面或道喜或祝賀的聲音頃刻間化作無數隻手,然後張牙舞爪地伸向她,企圖將她拉回從前的惡夢中去。

喜娘和侍婢將她從轎子中扶了出來,接著帶她從沈家的正門走了進去。

仿若是提線木偶一般,宋雲棠由著這些人擺佈,眼前的道路被遮住了,她自己暫時看不見,只能被他人推著往前走。

明明是選了另一條不一樣的路,可到底如同前世一般看不見前路如何,會不會有兇險。

與旁人喜悅輕快地步伐不同,她的每一步都走得忐忑。

沈家不像宋府那般鮮花著錦烈火烹油,所以宅中的佈局也與宋府大相徑庭,反而因為是書香門第,對比宋府的雕樑畫棟,以及隨處可見鬱郁蓊蓊的花草樹木,沈家卻顯得簡潔樸素,房屋院落皆不多,連帶著花園加起來才堪堪只有宋府的一半。

跨過了第三道門,喜娘終於停了下來,不知道為何,宋雲棠似乎聽見了身邊丫鬟小聲的驚呼。

她努力平復了下心情,很快就聽見周遭的人都在誇讚新郎官。

耳邊是喜娘把新郎官的外表吹得天花亂墜的聲音,她對著新郎官說了一籮筐的好話,可過了好一會兒,對方似乎並未回覆一句。

沒來由的,宋雲棠的心跳亂了起來,因為眼前看不見任何的東西,她又想起前世成親那天被當著眾多賓客的面被下了面子的場景,害怕惡夢重演,於是下意識感到驚慌。

直到喜娘把她的手放在一隻溫熱寬大的手掌中,宋雲棠這才回神,想起對方是祖父和父親認可的人,又是傳聞中的端方君子,自然不會做出安遠侯世子那等舉動來。

那隻乾燥的手掌輕輕將她微微濡溼的手握住,像是怕把她弄疼,對方並未用太大的力氣。

耳邊似有雨滴接二連三落在石板上的聲音,她的眼前驀然出現一道身影,那人撐著一把青傘緩步走到被雨水澆得狼狽的她跟前。

她已經不記得這位淵清玉絜的沈家公子同她說了什麼,只記得這人傾身將傘給了被拒在宋府門外的她,獨留她在原地看著被雨水氤氳後,如松竹般挺拔的身影漸行漸遠。

再後來,她於安遠候府病逝,再也沒能將那柄三十二骨的青傘還給他。

身後乍然又響起一串爆竹聲,宋雲棠如夢初醒。

喜帕下的人兒暗暗鬆了口氣,是了,她現在嫁的人是沈家的公子沈硯,而不是安遠候世子,自己不該如驚弓之鳥一般。

身邊的人知道她看不見,於是走得並不快,最後要跨越一道門檻的時候,一直沉默著的男人終是開了口提醒她。

“這處有道門檻,當心。”

傳入耳中的聲音如山間溪水緩緩流過,不急不躁,溫和得就像是靜夜中從雲上傾瀉而下的月華,潤澤著萬物。

也讓她不安的心逐漸平靜下來。

這聲音與那晚雨夜的重合在一起,如今已然隔世。

宋雲棠被沈硯帶著走進了正堂,拜了天地之後,又被他牽著繞過一道不長不短的遊廊,最後拐了個彎走了大約二十丈的路,進了喜房中。

直到沈硯離開,她這才得以喘息。

周遭靜了下來,只剩下宋府跟過來的兩個陪嫁丫鬟,以及另一個被沈硯特意留下的小丫鬟在房中。

宋雲棠的手上彷彿還殘留著對方掌心傳來的溫度,她深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外頭的天漸漸變暗,陪嫁丫鬟之一的沁雪見新娘子身子微微晃了一下,於是趁著沈家丫鬟去點蠟燭的間隙,走上前小聲問她:“姑娘可是累了,是否要吃點東西?”

宋雲棠想說不累,可實際上她此時已經身心疲憊。

想著新郎官還未揭自己的喜帕,她現在吃東西於理不合,從前侯府規矩頗多,成親那日她餓得不行,偷偷吃了塊糕點墊肚子,不成想被婆母知道了,以此來刁難她。

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再餓也要忍著,不能讓沈家覺得自己壞了規矩,索性強忍著開始痙攣的胃輕輕搖頭。

今早還未到卯時,她就被晴雨給叫醒去沐浴,沐浴完就是魚貫而入的丫鬟婆子進來給她梳妝穿戴。

期間只給她喝了幾口清粥和半個包子的時間,因後頭上妝後塗了口脂,為了不把口脂給吃了弄花妝容,阿孃如何都不讓她繼續吃東西,只說到了夫家再吃。

後來又花了足足兩個多的時辰,眾人才將她從上到下,從裡到外打扮好。

宋雲棠不是頭一次成親,所以知道這其中的繁瑣。

上一世她為了博個好的前程,硬是去高攀了安遠候世子,沒想到卻斷送了自己的一生。

她知道對方於她不是良人,還是鬼使神差地將那原本屬於堂姐的婚事搶了,最後落得丈夫不愛,婆母厭惡的下場。

而堂姐卻與之相反,搖身一變成了太子妃,從此飛上枝頭做了鳳凰。

死後她才知自己只是話本中人人厭棄的惡毒女配,堂姐和太子是其中的主角,她唯一的用處就是搶堂姐的婚事讓堂姐名正言順的嫁給太子。

以及體現自己的夫君對堂姐的深情。

京中許多人都知安遠候世子謝豫與宋府三姑娘宋雲姝是青梅竹馬,也知謝豫原本該上門提親的物件是宋雲姝。

只是他們不明白最後為何成了宋雲棠。

只有宋府和安遠候府清楚是怎麼回事,宋雲姝的母親怒罵她不要臉,祖母怨她不自愛使用下作手段勾引男人,祖父氣得要對她動用家法,就連父親和孃親也對她深感失望。

後來他們都說堂姐為了她委曲求全,選擇放棄了大好姻緣,放棄做世子夫人,說堂姐和世子好好一對郎情妾意的眷侶被她硬生生給拆散了。

想到臨死前,謝豫養在外頭的妾室抱著尚在襁褓中的孩子來耀武揚威,她就想笑。

外頭都在傳的深情世子,怎麼到頭來還是跟堂姐之外的女人生了孩子。

實在是諷刺。

想起從前的這些事和謝豫等人,宋雲棠的胃頓時絞了起來,她藏在廣袖下的手掐著膝上的裙子,死死忍著反胃想吐的衝動。

沈家的丫鬟雲鵲把房中的一對喜燭點上,她耳力很好,方才沁雪問宋雲棠的話都聽見了。

公子特意把她留在這裡,就是為了方便伺候新娘子,她不知道宋府那樣的世家是什麼規矩,只知道公子特意讓廚房那邊煮了易克化的山藥小米粥,說是給宋府四姑娘準備的。

見新娘子端著坐著不動,而沁雪和晴雨兩名大丫鬟守在她的身邊,眼睛也不亂看,雲鵲從中就能窺見世家大族的影子。

她年紀小膽子卻不小,想起沈硯的吩咐,於是對著看起來較為好說話的沁雪道:“這位姐姐,公子說新娘子怕是一整天都沒時間用飯,所以特意準備了吃食,若是不嫌棄,奴婢便讓廚房那邊送來。”

這倒是讓宋雲棠有些意外,聽說沈家老爺子還在的時候,極其注重這些規矩,甚至到了迂腐的程度,沈硯這一舉動,似乎與他祖父不同。

“既是郎君準備的,我便不推辭了。”

管不了那麼多,她胃裡實在是絞得難受,只得開口讓雲鵲去把沈硯給她準備好的吃食送來。

沒過多久,雲鵲就端了一碗山藥小米粥進來,除了粥之外還有一小碟棗泥酥餅。

前院的宴會一時半會沒那麼快結束,宋雲棠抬手自己揭了喜帕坐到桌前,也顧不上這兩樣吃的比宋府的粗糙,她接過沁雪遞來的勺子便小口吃了起來。

雲鵲從未見過有人進食能做到這般優雅,配著那張叫人看了就移不開眼的臉,真真是賞心悅目的畫面。

吃到六分飽的時候,外頭隱約傳來了好幾道說話聲。

晴雨一驚:“是新郎官回來了!”

宋雲棠知道被人知道新娘子在吃東西不合規矩,只得急忙漱口擦嘴後坐回床邊,又讓沁雪幾人收走吃剩的粥和糕點。

這才將喜帕蓋了回去。

視線被重新遮住,宋雲棠聽著逐漸靠近的腳步聲,直到看見一雙皂色的靴子停在了眼前。

心跳隨著周遭起鬨的聲音一起加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