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好似真是一瞬間老的。

蘇魏原來在盛京,也是個風度翩翩的少年郎。

可蘇婉看著眼前這個大眼袋、烏黑嘴唇的堂哥,卻怎麼也回憶不起他原本的意氣風發來。

“我沒同她一起,堂哥你也知道,她不待見我。”

“你回來就沒見過她?”

蘇婉點點頭:“我告訴她湖邊有狼,勸她趕緊回來。”

蘇魏眼眶泛紅:“那她人呢?”說完便起身去找。

“站住!”瘦高個兒舉起佩刀,一臉不耐煩道:“你再多走一步信不信我跺你一隻腳。”

蘇魏顫了顫,面帶恐懼地蹲了下來。

蘇婉內心卻翻江倒海撲騰:蘇茵茵去哪裡了?那群騎兵會不會發現被毒死的劉班頭?我的傷得趕緊止血,不然感染就遭了。

她捂著發疼的傷口,昏昏沉沉閉上了眼。

此時統帥營中,騎兵主將韓成光掀開簾子,朝著正在案前讀書的男人拱了拱手,說:“統帥,卑職帶人去瞧過了,在半月湖邊發現有一群野狼正在啃食一具男屍,死的是運送流放罪人的班頭,卑職還在他身旁找到了這個。”

說完便將用布托著的髮簪交給了隨行親兵萬餘。

萬餘捧著那隻髮簪送到了賀長霄跟前。

是隻造型簡單的金簪,簪頭雕著朵牡丹花。

唯一特別的是那隻金簪尖端處磨的特別細,如今還帶著血。

“右將軍”喘著粗氣從外頭進來,一屁股坐在賀長霄身邊,打了個哈欠便團了起來。

賀長霄修長的手指摸了摸它光滑的皮毛,淡淡問:“還發現了什麼?”

“那班頭是中毒而死,具體何種毒卑職不甚清楚,軍醫正在勘驗。剛剛卑職去流奴處詢問得知,今晚他們那兒恰好少了一個女奴。會不會是她殺人逃跑?咱要不要派人去幫著找找?”

“不用。”賀長霄鳳眸半眯:“我們西北軍不插手中原的事,讓他們隨軍已是極限。”

韓成光點點頭,告辭離去。

萬餘盯著這簪子,為難道:“少爺,這東西怎麼處置啊?”

“收著吧。”

“少爺,咱為什麼要帶著那群人上路啊?”萬餘不解的問。

賀長霄放下書本,沉默良久才道:“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他們世代鎮守西北,守的是大魏基業,大魏國如果不在了,那他們賀家該何去何從?

===

蘇婉半夜發起了低燒。

迷迷糊糊間,嘴巴被人灌入一口清水。

她嗆了口,瞬間醒了。

只見蘇禾遞給她一個小瓷瓶,低聲道:“拿著,最後一點了,省著用。”

這是止血藥,也是公主託人給的。

他們一家能夠苟延殘喘,全是得了她的庇佑。

蘇婉小心解開衣服,將粉末灑在傷處,那細粉與創口一碰觸,疼的她一激靈。

如今沒有止疼散,只能硬扛。

後半夜,蘇婉抱著膝蓋,死咬牙關不讓自己叫出聲來。她冷汗直冒,都想給自己一刀好結束這種漫長的折磨。

痛苦折磨間,她聽到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憑身形依稀辨認出一高一矮,是那兩個跟班!

他們沒點燈,鬼鬼祟祟朝著山脊背部走去。

蘇婉猶豫半晌,也提著裙角輕輕跟在後頭。

她耳力好,沒有湊的太近,只躲在一塊巨石後伸出耳朵偷聽。

“怎麼回事,無緣無故就被狼給吃了,那娘兒們倒沒事?”

“你去瞧他屍體了嗎?聽說吃得只剩一塊一塊的,太嚇人了。”

“會不會是逃跑的那娘兒們做的?”

“她?剛上路走一個時辰就大哭大鬧走不動的人,有那本事殺人?”

“那劉哥到底是怎麼死的?”

“你問我我問誰去。自己不小心摔死的,被人殺了,你選一個?”

“去去去,誰跟你貧呢!咱現在怎麼辦?那姓蘇的女的還殺不殺?”

“殺!”這聲音很堅定:“咱的下輩子榮華全指著這個了!”

“行,我聽你的,咱還得找個機會把她帶出去解決掉。你說她那個相公咋那麼狠的心呢!雖然沒拜堂,可總歸一日夫妻百日恩吶。”

“你懂什麼?這叫投名狀,用蘇小娘子的命換他在太師那兒的前程,怎麼也不虧。”

“那咱啥時候動手?”

“前頭有個尕子鎮,等到了那兒咱再想個法子把她帶出來,一刀——”

兩人說了會兒話便深一腳淺一腳回了營地。

蘇婉卻靠在青石塊上喘不上氣。

那年元宵燈節,月老祠前,曹豐南紅著臉掏出一塊遍體瑩潤的玉佩對自己說:“我心君已知,君心何所託?”

那玉佩被她收下,日日帶著,帶到了曹家婚宴。又被她親手解下還給曹豐南,換來一紙休書。

她自怨自艾時,心裡又有個冷靜的聲音道:“他年紀輕輕官至尚書郎,會是個只會兒女情長的酸秀才嗎?”這是來自現代的蘇婉在以第三者的身份審視這個他:“男人才是最勢利的,你以為他愛你的容貌,愛你的品格,可他真正愛的是你背後的家族!是你那門徒三千赫赫有名的爹以及被皇上視若珍寶的嫂嫂!”

難道連爹爹都稱讚的尚書郎是個偽君子?難道和離當晚曹豐南的眼淚是假的?

她不信。

可如今細細思量,卻品出些她以前不願斟酌或者故意不去想的異常。

比如送玉佩那晚,她的侍女佩兒瞧她的眼神分明有怨恨;比如成親那晚,她拿到和離書後佩兒卻哭著求她讓自己留下來,她願替小姐照顧曹郎。再比如曹豐南態度含糊,並未拒絕。

蘇婉冷靜擦完眼淚,不知是自說自話還是跟誰發誓道:“倘若真是他要殺我,我也不會輕易饒了他。”

她的一雙眼眸在黑夜中泛著亮光,似乎再也沒有能傷害她的人和事了。

隔天拔營,一群人繼續西行。

一晚上沒等來蘇茵茵,也沒見到她的屍首,蘇魏心中便有了猜測。

他滋味莫名,這個妹妹與他打小不親近。他愛喝酒騎馬,妹妹卻素愛胭脂水粉,一年到頭都說不上幾句話;可這一個月,他唯一能相依為命的卻只有她了,如今她走了,自己真的變成孤家寡人了。

連恨都變得孤孤單單。

蘇婉沒把有人要殺她的事告訴蘇禾。

蘇禾也沒問。

如此行了三天。

蘇婉在路上採了些草藥,嚼爛了敷在傷口上。誰能想到嬌滴滴的少女能如此頑強。

晌午,崎嶇的山路上突然塵土飛揚,有個虎背熊腰滿臉滄桑的男子騎著棗紅大馬,沿著隊伍逆向騎行,邊騎邊大聲喊道:“傳賀統帥命令,軍中若有擅療獸病、獸瘍的兄弟,速速與我去統帥營。”

有個年輕的愣頭青嚷嚷道:“趙將軍,發生了何事?為何滿軍隊的找獸醫?”

來的正是趙成光,他滿臉焦急:“右將軍病了,帳中軍醫束手無策。只要有誰能治好右將軍,賀統帥必重金酬謝。”

那噠噠的馬蹄聲很快來到了罪奴們跟前。這大漢環視了圈,拉著韁繩便走了。

想來這群曾經高高在上的少爺小姐是幫不上任何忙的。

這位“右將軍”想必傷勢很重,下午整個部隊安營紮寨,沒有要動身的跡象。

如此也給了蘇婉休息的時間。

她半躺在一處小土丘上,土丘的另一頭圍著圈賀家軍在烤火。

只聽得他們在那兒大聊下午探得的訊息——

“右軍營的那個柱子,說在村裡治過豬瘡,屁顛顛跟著趙將軍後頭進了統帥帳中,沒多會兒便躺著被抬出來。你們猜怎麼著?被嚇暈了!”

“這都不錯了!我還聽說有個伙頭兵手掌都被咬穿了!”

“哎,右將軍到底咋了?”

“聽說是癱了!”

“癱了?咋癱的?”

“我咋知道!”

蘇婉閉著眼睛,回憶之前學過的獸醫知識,動物癱瘓大概有幾個可能。

一是病原微生物或者寄生蟲對運動系統的破壞,二是中毒,再者可能是血緣迴圈障礙等等。

她在腦子裡編寫治療方案,猛一睜眼發現那一高一瘦兩個差役正鬼鬼祟祟盯著自己。

難道他們準備提早動手了?

蘇婉心中暗驚,可一時也想不出應對之法。

她如今受了傷,又丟了簪子,即使能殺了他們倆,自己又該如何脫身?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那兩個差役突然朝她走過來,瘦高個兒說:“劉班頭死那天,你是最後一個回來的,咱兄弟倆有話問你。”

蘇婉直起身子,面無表情盯著他們半晌,這才回答道:“兩位請問。”

胖子笑道:“咱們去個清淨的地方,別擾了軍爺休息。”

兩人將蘇婉帶至了偏僻的角落。

蘇婉冷靜道:“官爺有什麼想問的?”

瘦高個示意胖子站在蘇婉後頭,兩人呈合圍之勢將蘇婉困住。

“對不住了,有人花錢取小娘子的性命。”兩人拔刀,對著蘇婉道。

蘇婉微微笑說:“兩位不是商量好在尕子鎮動手,為何突然提前了?”

胖子驚道:“你怎麼知道?”

瘦子白了他一眼,嘆了口氣說:“不知還要在此盤旋多久,未免夜長夢多,小娘子只能葬在此處了。”

“我明白。”蘇婉道:“曹家給了多少錢?”

胖子不耐煩說:“不用再廢話了,到了陰曹地府,你找閻王打聽清楚吧!”

就在此時,蘇婉突然對著遠處高聲喊道:“大哥!”

二人齊齊探頭,只見遠處空無一人。

瘦子覺得被戲耍,暴怒揮刀向蘇婉砍去。

蘇婉瞬間換了個方向,與二人面對面。

她突然又命令道:“動手!”

瘦子剛嗤笑一聲,便聽得胖子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渾身肥肉都在輕顫,刀也飛出去好幾米。瘦子還未反應過來,已經被人扼住咽喉。

“怎麼辦?”來人問蘇婉。

蘇婉決絕道:“殺了他們。”

話音剛落,只聽得“咔擦”一聲,瘦子便軟綿綿倒了下去。

胖子雙腿發抖,告饒道:“別殺我,殺了我你們也活不了了!”

“不殺也活不了。大哥,動手吧。”

蘇禾稍稍猶豫了下便輕而易舉結果了胖子的性命。

蘇婉讚歎道:“大哥許久不練功,功夫竟然還未生疏。”

她來的路上便與蘇禾打了個手勢,這是他們兄妹倆的暗號,意思是“跟上。”

“你跑吧”蘇禾有些倦怠地說:“人是我殺的,跟你沒關係,待會兒我便回去自首,橫豎都是一死…….”

蘇婉打斷他,只問道:“你死了弘兒沐沐怎麼辦?”

“我——”蘇禾回答不了。

“大哥你可知我為何要你殺了他們?”

蘇禾抬頭,眼神中流露出稍許木然。

“因為我想你活過來。”蘇婉踢開腳邊的刀,沉著走到他的面前:“我大哥蘇禾,十七歲上戰場,北伐狄夷,東平內亂,從未有過敗績!聖上親封勇冠侯,加九錫,並將最寵愛的齊樂公主下嫁,是何等的風光!”

蘇禾眼眶突然紅了,怒斥一聲:“別說了!”

“我知道你怨父親逼你娶公主,我知道你痛恨做駙馬,做了駙馬便難再上戰場了,大哥你從小苦練武功便是為了上陣殺敵報效國家。”

蘇婉聲音也悽楚起來:“可公主這些年對我們蘇家如何,你比誰都清楚。侍奉公婆,疼愛幼姑,從未以公主身份自持,便是出了事,也費心費力替咱籌謀。大哥,如今大權旁落,宇文安能讓公主舒心嗎?”

蘇禾捏緊了拳頭,狠狠道:“你以為我不知道?可我能怎麼辦?我們是罪奴,這輩子都進不了關了!”

“為什麼進不了。”蘇婉高聲道:“天無絕人之路,我不信咱們蘇家氣數已盡。”

“你作為父親,有教育子女之責;作為丈夫,有保護妻子之理;作為長子,有興盛家族之義。”

“父親常說,石可破,但不可奪其堅;丹可磨,而不可奪其赤。”

“大哥,我相信磨難也不可奪了你的志向,為了公主,為了蘇家,咱們也得把弘兒沐沐送出這鬼地方。”

蘇禾抹了把眼睛,恢復了些神采:“你有法子?”

蘇婉嘴角噙起一抹淺笑:“大哥為我殺了人,我也得為你們拼命去。”

====

統帥帳外,有個小兵為難向趙成光稟告道:“將軍,有個罪奴說她有法子醫治右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