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有了奔頭,秦九章拉車更有動力了。

為了多瞭解北京城的情況,他經常主動多拉一小段距離,鑽入衚衕裡面,完成“最後一公里”。

今天在前門大街拉了個50歲左右的老學究,前往北長街(緊挨著紫禁城西邊城牆)。

平素裡,許多車伕拉到衚衕口就不進去了,除非多給一個大錢(以後如無特殊宣告,“大錢”、“銅圓”,指的都是“當二十”的大枚銅錢,因為這個用得比較多,包括上海等地,都是如此)。

但昨天晚上下了一點小雨,地上有些泥濘。

秦九章注意到老學究穿著一雙很乾淨的皮鞋,看反射光澤,估計剛擦不久。

這時的一雙皮鞋隨隨便便就要十幾塊大洋,他們很愛惜,不捨得弄髒。

“我送您到門口吧。”秦九章說。

老學究推了推眼鏡,很高興:“有勞師傅。”

往裡只走了六七十米就到了老學究的家,院子大門明顯比秦九章住的大雜院好上太多。

老學究下了車,掏出一角二分錢給秦九章。

秦九章說:“先生,您給多了。”

“這點路不能讓你白拉。”老學究很有禮貌。

秦九章沒再推脫:“多謝。”

“聽你說話,像念過書的人。”老學究說。

“略知一二。”秦九章說。

“難得啊,難得!”老學究感慨道,“這樣吧,你等我一會兒,我還要去趟一院,再給你按一角二分如何?”

“一院”指的就是北大紅樓。

自從1918年紅樓落成,它就成了民國時期北大的核心校區,被稱為“一院”。

而更早的公主府校區,也就是曾經的京師大學堂校址,則被稱為了“二院”。(另外還有一些校區。)

這段距離兩公里左右,一般只要八九分錢;何況這個老學究還是商量的口氣,秦九章更願意去文化聖地,便毫不猶豫地答應道:“我等您。”

老學究於是沒有拿座位上的兩本書和報紙,隻身進了院子。

秦九章坐在一旁的臺階上靜靜等待。

對車伕來說,這是頂好的活兒,兩趟加起來只拉不到五公里,就能掙2角4分錢,比平時多了差不多1角。

秦九章閒來無事,抄起老學究留下的一份報紙看了起來。

報紙是英文的:英租界的《字林西報》。

秦九章感覺看這個比看之前撿的《晨報》還順,因為它起碼是按照自己更熟悉的從左往右方式書寫。

又過了十幾分鍾,老學究從院子中走出。

上了車,秦九章便拉著老學究前往北大紅樓。

車廂裡的老學究突然向秦九章問道:“剛才我出門時,注意到你在看這份英文報紙,難道你能看懂?”

秦九章說:“略知一二。”

“剛才你就說略知一二,這個一二到底是多少?”老學究追問。

“七七八八吧。”秦九章邊跑邊說。

“七七八八?!”老學究訝道,“這可不是略知一二了!”

秦九章說:“坦誠講,先生,我挺想買下這份報紙的,就是不知道會不會奪人所愛。”

“哦?!”老學究更加驚訝,“此話怎講?”

秦九章說:“我想把報紙上那篇美國作家歐·亨利的《賢人的禮物》翻譯成中文。”

“你——!”老學究張大嘴,呆呆地看著前面大汗淋漓拉著人力車的秦九章,震驚地已經不知道說什麼了。

此時。

車已拉到北大紅樓門口。

秦九章穩健地放下車把。

陽光灑在旁邊嶄新宏偉的紅樓上,熠熠生輝。

老學究扶著車廂下了車,繼續問道:“你竟然知道歐·亨利,甚至能說出這篇文章的名字!”

“略知一二。”秦九章笑了笑。

如果說得通俗一點,《賢人的禮物》的現代名字就是大名鼎鼎的《麥琪的禮物》。

上過中學課本的文章!

不過這裡面藏著一個鮮為人知的小故事:30年代時,民國的譯者犯了錯誤。

歐·亨利原文的名字叫做《ThegiftoftheMagi》。

民國譯者把“magi”音譯成了“麥琪”。

包括秦九章在內,估計很多學生都以為文中的女主人公叫做“麥琪”,但一看文章發現並不是,女主人公叫做德拉,她的丈夫叫做吉姆。

那麼麥琪是誰?

麥琪就是“賢人”。

實際上,Magi指的是耶穌降生時,來朝拜耶穌的三位東方的智者,他們為小耶穌送上了最珍貴的禮物。

這三人被翻譯為“東方三博士”、或“三賢者”。

所以magi這個詞還是複數形式,它的單數形式為Magus,波斯語中“占星術士”的意思。

是不是感覺有那麼點熟悉?

沒錯,因為這些人神秘莫測,被認為會“魔法”,所以magi還衍生出一個很常見的詞——magic(神奇的)。

至於歐·亨利的傳世名作《麥琪的禮物》,某種意義上是個宗教故事。

耶穌的誕辰是聖誕節,所以文章還可以翻譯為“聖誕的禮物”。

歐·亨利提筆寫作時,最初的構想是個不折不扣的聖誕故事。

故事梗概很簡單,說的是德拉和吉姆,一對二十出頭的年輕夫妻,一個為家庭生活奔波,一個為柴米油鹽發愁,但緊巴巴的生活並沒有減少他們對彼此的愛意。

聖誕節前一天,傑姆賣掉了金錶,換來了德拉心心念唸的髮梳;而德拉賣掉了金色的長髮,換來配得上丈夫金錶的錶鏈。

故事結尾是典型的“歐·亨利式結尾”,並進行了昇華:

兩人為彼此準備的珍貴禮物最後都變成了無用之物,而他們卻得到了比任何實物都寶貴的東西——愛。

這篇文章就此超越宗教範疇,變得家喻戶曉。

秦九章對中學課本上的文章熟悉程度就不用多說了,他拿起報紙,很流利地讀了起來:

“Onedollarandeighty-sevencents.Thatwasall……”

只讀了兩句,老學究就打斷了秦九章:“我的天!你真的認識!而且口音如此標準,比之英文系教師也不遑多讓。”

“略知……”

“小兄弟!”老學究再次打斷秦九章,“你就不要再說略知一二了!我聽了臉上都有點掛不住。這樣,報紙你拿好,今天我還有會議參加,你下週再在這裡等我,可以嗎?”

“沒問題,”秦九章聳聳肩,“忘了詢問,先生貴姓?”

“我姓曹,是北大的一名中文系教師,”老學究說,口氣不再只是禮貌,似乎帶上了一分尊重,“怎麼稱呼小兄弟?”

“我叫秦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