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些怔怔地撫上自己的胸膛,掌心之下,傳來隱隱的震動。

那聲響先是極慢極緩,而後便逐漸緊促、有力起來。

噗通!噗通!

是真的,這具身體的心臟,真的開始跳動了。

四肢百骸間的血液,也恰似被春風吹化了的冰面,緩緩地流動起來。

她呆愣愣地抬起手,慢慢地伸出傘面,陽光落於素白的掌心,在指尖輕輕地跳動,還帶著些暖意。

她瞧著蔥白的手指,眉眼微彎,禁不住莞爾一笑。

那笑容,是那般柔和,又那般歡愉,如同微風拂過楊柳梢。

“賀七娘子笑起來真好看!”一個孩童圍在她身邊,拍掌笑道。

裴攸垂首看去,正巧瞧見她眉眼間的盈盈笑意,他的雙眸也不由溫軟起來。

然後,便見著她竟將右手伸出了傘面外。

“阿姮!”裴攸立時將大傘移過去,將她整個人連帶著那隻手,都遮在大傘的陰涼下。

賀令姜輕輕搖頭,將傘柄輕輕推開,整個人往外邁出一步,立到了陽光之下。

她迎著陽光雙手微展,在人群中微旋一圈,寬大的衣袖在風中微微晃動。

風中,是她愉悅的笑聲。

周圍的孩童們,也不由圍著她,歡笑著轉起圈來。

賀令姜側首瞧向人群中撐傘呆愣的裴攸,眨眼道:“你瞧,我好了。”

“哇哦,賀七娘子好了!”

“賀七娘子病好了。”

孩童們連帶著周圍百姓的歡呼聲,一聲聲傳入裴攸的耳中。

他知曉,阿姮所說的“好了”卻與百姓們所言不一樣。

她不再畏懼日光了。

這,是不是也意味著,她能成了一個真正的人了?

能自在行走、無懼日光。

裴攸心潮起伏,卻也沒有說什麼,只是撐傘立在人群中,看她與孩童們嬉鬧。

賀令姜陪著孩童們玩鬧了一會兒,又婉拒了百姓們相邀的好意,穿過人群走到了裴攸面前。

“走吧?”她微微歪頭,含笑瞧著裴攸。

“好。”

裴攸將大傘撐到了她的頭頂,而後才反應過來,她以後,當是不需要此物了。

他收起大傘,這才同賀令姜並肩,朝營中走去。

賀令姜側首看向裴攸,好笑:“想問就問,你作甚要偷偷摸摸地瞧我?”

自方才起,裴攸的眼神就時不時落到她身上,雖然他已竭力遮掩,但這充滿了探究意味的眼神,她著實是忽略不了呀。

裴攸耳尖不由微紅:“我……你……你能見日光了?”

賀令姜點頭:“你方才不是瞧到了?”

“嗯。”裴攸應道,又清了清嗓子問她,“這可算是真正地融到賀七娘子這具身軀當中了?”

“應當是吧。”賀令姜也有些不真實的感覺,唯恐眼前又是一場夢境。

她將手掌撫到胸膛處,感知著掌心底下清晰的心跳,唇邊不禁露出了一抹笑意。

“我有心跳了。”

裴攸一愣。

賀令姜抬首瞧著他,又笑著說了一遍:“我有心跳了。”

她扯過裴攸的手放至自己腕間:“你看,是有脈搏躍動的。”

指尖下是白嫩細滑的肌膚,帶著些微微涼,裴攸呼吸不由一窒,耳尖又悄摸摸地爬上了紅暈。

“是吧?我沒感覺錯吧?”賀令姜湊到他面前問道。

“嗯。”裴攸悶聲回她,這才回過神來。

柔如凝脂的肌膚下,是微微跳動的脈搏,算不得十分有力,可也清晰地彰顯著,這,是一個實實在在的活人。

裴攸想到,他們在南山縣初遇時,彼時的賀令姜被他扼住脖頸,入手一片冰涼,頸間也無脈搏跳動。

他凝神,細細感知她身上的那股氣,山嵐霧靄之中,有金色的陽光穿過林間枝杈流瀉而下,暖暖的。

這股溫熱,亦是活氣。

阿姮她,當真是真的活過來了。

裴攸瞧著笑開了顏的賀令姜,也不由跟著笑出聲來。

此時離營地還有些距離,周圍空曠無甚人煙,兩人就這麼站在此處,望著彼此笑開了花。

賀令姜回了營中,便立時拆了左手纏著的布條。

她這左手,因著先前握著碧雲那一劍,險些被削下半個手掌來,到後來包紮好,也有深深的斷痕。

如今,這掌心細白幼嫩,何曾有過受傷的痕跡。

她又轉到帳後,扒開衣襟,細細瞅著左肩胛處的傷口。

昨夜還有的痕跡,此時已然不見了蹤跡,連帶著先前玄陽在她頸間劃下的刀口,也全無疤痕。

這幅身軀,從頭到腳,傷疤舊痕全都褪去,好似經歷了一場新生。

不,這確然是一場新生。

從此以後,那個以幽魂之體,寄居死者身軀的蕭姮,那個為天道所不容的蕭姮,終於能夠堂堂正正、自由自在地行於這世間。

以蕭姮之魂,以賀令姜之名,結成了一次新生。

她從帳後走出,裴攸正背對著她,坐在桌邊等她出來。

賀令姜提步坐在他身側,抬手為兩人各自斟了一杯茶。

裴攸看著她白皙的左手,眼中微松:“你身上的傷,也都痊癒了?”

“是呀。”賀令姜將茶盞遞給他,笑著道,“此番也是因禍得福了。”

她立於姚州城上奮力抗敵,追到山崖之上與碧雲拼死相搏時,可未曾想過,這一役,不僅為姚州百姓拼出了一條生路,也為自己搏來一個新生。

南山礦洞一遭,她便知曉,她借賀七娘子軀體行走於事件,便會在無意中影響改動旁人的命數,以至於在無形中,也改了自己的命數。

她曾想過,要著意去做此類的事情,好早日助自己做回常人。

可是,身為修道之人,她亦知曉,天道非人力所能控。

若是一心執著於此,看似是順著天道而為,可也容易不經意間誤入歧途。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循其一。

隨心隨性,逍遙自然,才能順天道、覓變數,爭生機。

只是,連她自己也曾想到,姚州一役,竟會因她生出這般大的變數,以至於天道竟然能循出一線生機,留給她這個本該歸於太山的幽魂。

神宮與南詔王庭合謀,這姚州,本該覆滅,死傷無數。如今,竟然得以保全。

於姚州,於大周,這,自然是大大的變數。

賀令姜眼睛微眯,那麼,接下來,也該叫魑魅魍魎之輩付出代價來了。

7017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