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身著對襟大袍,服飾古樸,衣袖及下裳處綴滿了顏色鮮豔的布條。這些布條,是大巫請神降神時,信眾作為禮物和貢品而縫上的,亦代表著大巫的成就。

其腰間又懸著鈴鐺、小銅鏡、珠蘇、龜蛇銅飾等。

頭上是鹿角神帽,臉上則戴著面具,並用神帽上的彩穗相遮。

隨著她步上臺階的動作,腰間的鈴鐺、銅鏡等叮噹作響。

“大巫來了!”

人群中有人低聲道,而後,巫廟外眾民的歡呼、朝拜聲穿過高高的石牆,向著祭臺方向傳來。

那人張開雙手,往下微微一壓示意:“靜。”

那沉厚略帶著幾分沙啞的聲音,便輕易壓住聲聲浪潮,在天地人心間迴盪。

這聲音有別於常人的音色,悠揚之中帶著幾分蒼涼、幾分神聖。

廟內廟外,荒人們頓時肅然一靜。

賀令姜微微抬頭看向高臺,她眼中微眯,似要穿過那神聖高貴、無悲無喜的面具看清裡頭那張面孔。

方才還吐了血的大巫,當真能堅持主持這場祈福祭祀?

祭品已然備好,祭祀就要開始了。

那人左手抓鼓,右手執鼓鞭,先拜四方召喚諸神,而後吟唱禱辭,足下也跟著舞動起來。腰間的鈴鐺、銅鏡等在舞蹈時相互碰撞,發出聲響,祭臺四周的銅鈴也跟著懸動起來。

然而在這麼多聲響之中,那人吟唱的聲音卻格外清晰,古老的音調在天地間迴盪。

隨著她動作不斷加快,吟唱的聲音也愈來愈急,突然有絲絲涼涼的雨從天空緩緩飄下,人們不由屏住呼吸,跪拜在地,仰著頭張開雙臂沐浴在天地雨露之中。

吟唱聲不知何時已經停了下來,唯餘銅鈴在風中微微晃動。

頭頂是耀眼的晴日,身邊卻是清風、細雨。天邊顯出了一道絢麗的彩虹。

人群中不由爆發出歡呼聲,彩虹是祥瑞,可見今日這場祈福,比往常有更多神祝。

“天佑荒人,順遂無災!”高臺之上的那人揚聲道,她施了術,這聲音便遠遠地傳開。

餘下百姓亦跟著歡呼起來:“天佑荒人,順遂無災!天佑荒人,順遂無災!”

賀令姜心中搖頭,不過是巫廟祈福時降了細雨,而今日又恰巧出現太陽,這才顯出晴日、細雨、長虹當空的奇象罷了。

但於這些信奉大巫的百姓來說,這便是神祝,是順遂無災的象徵。

只可惜,這大半年來,荒人部落當真說不得有多順遂。

祈福儀式便到此結束,高臺之上那人步下臺階,向荒人首領施禮示意後,就要往回自己的居處去。

賀令姜在提都背後,低首上前半步,而後在裴攸的遮掩下,同他低聲說了兩句話。

提都眉梢微挑,便依言朝著那人迎上前去,伸手在她身前微擋:“大巫且留步,不知大巫今日是否有空?吾恰好有事向大巫請教……”

那人見狀停下腳步,她臉上仍舊戴著面具,聽到提都的請求也沒有說話,只是微微搖頭。

她身邊的巫侍走上前,替她回道:“提都部主見諒,今日主持祈福神祝後,大巫已然累了,還需修養兩日。提都部主若是有事,還請改日再來尋大巫便是。”

“可……”提都還待再說,那人便已然同他擦肩而過,只餘她腰間綴著的鈴鐺、銅鏡等叮噹作響的聲音傳來。

那巫侍正是賀令姜先前見過的那個,見狀也只是朝著提都施了一禮,便跟著走遠了。

提都正想提步追上前去,卻被站在前方的荒人首領出言攔下:“提都,大巫既然累了,你就莫要再去擾她了。”

“心中即便有疑惑,也不妨等個兩日。”

荒人首領都如此發話了,縱然提都還想再問,也得應了下來:“是,狼主。”

旁的部主見了,不由朗聲笑道:“提都,你這是有什麼疑惑,非得尋大巫才成?你又不是不知,這半年來,除了照常主持祈福祭祀之事,大巫已甚少接見外人。”

“是呀。大巫如今年紀見長,縱然有神力在身,可也當不得祈福祭祀耗費心神。你也瞧見了,今日這番神祝之跡,可是以往都未曾出現的。你該體諒些……若是心頭真有什麼難解之惑,又急在這一時,不妨去求巫女。”

巫女,乃是大巫欽定的繼承人。

如今這位巫女,二十有二,自三歲時便由大巫從荒人萬民中挑選而出,自幼養在身邊,得大巫親自傳授。

她是極有天賦的人,雖說不得越過大巫去,但畢竟還年輕,再修個十來年,也差不到哪裡去。

這半年來,大巫深居簡出,荒人部落中若有什麼疑難雜症,都是請了這位巫女出馬。

提都訕訕一笑:“是我心急了,若有必要,我便先去請教巫女……”

祈福儀式既然已經結束,荒人首領並著部主們,也就各自回自己的營寨去。

細雨漸歇,原本圍在巫廟四周的百姓也逐漸散去。

巫廟內的一處院子中,那身著巫服的人穿過重重把守,來到一間門窗緊閉的屋子前。

她推開房門,這才將臉上的面具脫下,微微鬆了一口氣。

面具下,竟是一張年輕的面容。

“如何?可還順利?”昏暗的屋子裡傳來一道嘶啞的聲音。

她連忙放下手中面具,快步走至床邊,俯身向著斜倚在床榻上的人恭敬一禮:“師父,今日一切順利,您且放心吧。”

床榻之上,是一名老嫗,頭髮灰白,滿面皺紋。因著氣血虧損,她的面色間還帶著幾分灰敗之色,瞧著便是一副不大好的模樣。

“那便好……”她喘了幾口氣,吃力回道。

年輕女子神色擔憂:“師父,您的身體……”

“無妨。”老嫗咳了一聲道,“不過是年紀大了。今日祈福之事,你做得很好。先退下吧……”

年輕女子只得將口中的話又咽了下去,她向著老嫗施了一禮,將身上大巫的神服神帽取下,這才朝外頭走去。

候在門邊的巫侍看見她,只略微向她一禮,便轉身回了屋內。

她嘆息一聲,向院外走去。

屋內,巫侍瞧著神色灰白的老嫗,恭聲問道:“大巫,東西都準備好了。您看,什麼時候開始?”

老嫗低咳一聲:“就這幾日吧……”

她這幅身軀,是不能再拖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