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令姜回到自己的院子後,在屋中坐了許久。

瓊枝幾個見她一臉沉靜,似是心中有事,相視一眼便默默地退下了。

不知過了多久,夜色漸沉,窗邊傳來一陣細微的輕響。

賀令姜眉心一動,這才回過神來。她行至窗前推開了窗子,裴攸一身深色衣衫,正站在窗下看她。

她微微側身,示意裴攸進來說話。

“阿姮,你讓尺廓喊我過來,是有什麼事情嗎?”裴攸翻身進了屋子,拂了拂微亂的衣衫。

照著阿姮的性子,若是沒事,是絕不會主動叫他過來的。

賀令姜點點頭,示意他先坐下:“確實是有件要事要與你說。”

“哦?”裴攸不禁來了興趣,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賀令姜斟了兩杯茶,一杯遞給他,一杯則自己端起淺飲了一口,方緩緩道:“是同賀七娘子的身世有關。”

賀七娘子的身世?

裴攸不解地看向她:“賀七娘子不是賀家主之嫡女嗎?莫非還有旁的事是先前不知的?”

賀令姜微微頷首:“今日我從阿爺處方知,賀七娘子並非他所出。”

她頓了頓,這才道:“賀七,乃是懿文太子與太子妃之嫡女。”

什麼?

裴攸不禁驚訝:“如此說來,阿姮你現在的身份,實則是懿文太子之女?”

“是。”賀令姜垂眸飲茶,而後便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與他說了一遍。

聽著此間往事,裴攸腦中一轉,瞬時便明瞭她令尺廓喊他過來的意思。

賀七娘子的身份,本是賀相山同皇帝才知的秘事,如今阿姮雖然知曉,卻也未必一定要告知與他。

她之所以坦言相告,是因為相信他知曉此事後,定然能想個通徹、有所決斷。

賀家的賀七娘子與鎮北王府的世子或許還有幾分可能,可懿文太子之女蕭姈與鎮北軍未來的統帥,不僅難成,便是連多走近幾分都不成。

她先前礙於兩人往日情誼,不曾直言拒絕過他,如今卻將這般事實擺到了他面前,不說不做,卻態度鮮明。

他瞧著眼前神色無波的人,燈火映照下,她容顏如玉,冷靜從容,那顆心卻似乎如同玉石般,不曾有過片刻的猶疑。

裴攸心中一澀,不由苦笑:“阿姮,且不論其他,你與我說,你待我……當真從無半分心動?”

賀令姜心下一頓,就想起了往日的種種時光。

想到了兩人初見時,八歲裴攸的狼狽不堪;想到了一道修習玄術時,兩人之間的互相較勁;想到了閒暇之餘,二人偷了廚房的雞鴨溜到林間烤炙……

可於此刻的她來說,腦海中出現的最多的,卻竟然是那個少年意氣卻獨對她笑得燦爛的裴攸,在姚州昏睡醒來時趴在她床前一臉憔悴的裴攸,在李樹下與她說“匪報也,永以為好也”的裴攸,在她窗前悄悄放了祈祝玉簪的裴攸……

不知怎地,一顆心,就這麼亂了。

她抬起眸,便撞進了他的眼眸裡。那雙眼睛裡是期盼、是緊張還有那句久久得不到回應的黯然……

賀令姜想,她自覺與裴攸一道長大,自己還年長她幾歲,因而素來只將他的心意看作少年人的一時興起。

覺得他是與自己相處久了,習慣了她,才誤生出這種心儀於她的心思,不定哪一日,便猛然醒悟了,這心思也就移到旁處去了。

然而從始至終,她卻從未正視過自己的內心。

這一心向道、專於玄術的話,說的多了,便是她自己都認為自己不可能再生出旁的情感來了。

可她到底,不是絕情寡慾之人。

自借賀七娘子之身醒來後,她再遇裴攸。

對著這樣一個風采獨絕、情意深長的少年郎,這般久相處下來,又怎會全然沒有心中漣漪微起的時刻?

只是,她不想讓兩人多年來似親似友的情誼中摻了男女之情進去,不想改變原本自在的相處關係,所以一直不曾正視過那份小小的心動罷了。

面前的少年人俊美無雙,當真是生了一副叫天下娘子們都喜愛的好樣貌,然而那眼中光芒愈來愈淡,裡頭似要盈滿無盡的失望,賀令姜微微嘆息:“阿裴……”

“自北地知曉你心意以來,若說我待你毫無心動,那是假的。”

“可你也明白,我自幼修道經、習玄術,並不看重這男女之情。比起你的情意,這一兩分心動,到底是太輕薄了……”

輕薄到,她可以泰然承認,也可以自若收回。

少年人的情意總是熾熱的、熱烈的,她的這份輕淺的心動,卻是涼薄得很,不過如同湖面微風起皺痕,又如何擔得起那份沉沉的情意?

裴攸聽聞,眼中卻迸出了喜色,溫柔而滿足的笑意頓時從他眼中流瀉出來:“我不在乎那些。阿姮,我知你意不在此,也從未奢求叫你饋以同等的感情。我與你十分情意,你能回我一分心動,我便已心滿意足。”

賀令姜輕輕搖頭:“你這又是何苦?”

裴攸笑了笑:“不苦,我甘之如飴。”

他瞧著賀令姜,語意溫柔:“心儀一個人的滋味,酸甜苦澀,皆而嘗之。縱然最終一無所獲,可其間體會,便是所得了。”

他盼阿姮有朝一日能懂這份滋味,可她若不願置身其間,那也無妨,兩人之間,有他來體會亦足矣。

“如此來說,這倒是另一番修行了。”賀令姜無奈笑道。

“如何不是呢?”裴攸眼中亦是笑意。

賀令姜輕嘆一聲,而後肅容道:“阿裴,你的問題,我算是回答了。但世間所願,並非事事如意。該丟棄了,還是丟棄了的好……”

“你當知曉我今日告知你賀七娘子身世的用意。”

裴攸如今心下卻沒了方才的那份沮喪:“我當然知曉。身負懿文太子血脈的賀令姜,同鎮北王府的世子裴攸,明面上自然要遠遠地拉開距離,只做好聯手為皇帝辦事的同僚即可。”

“可是,私下之間,我與你,不談身份,只談你我。”

賀令姜不由扶額:“合著我方才的話,是白說了?”

裴攸搖搖頭:“不算白說。”至少,他知曉阿姮不算全然無情。

與他來說,得阿姮心儀,可比得皇帝允婚要難上許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