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虎臣的預測並沒有離譜。

  混亂首先從玉河中橋一帶開始蔓延開來,“亂軍”攻陷了詹事府,然後開始燒殺擄掠,一直波及到紅廠衚衕和玉河南橋。

  賀人龍無法控制住江北鎮計程車卒,那些士卒也不會聽從他的安排。

  這批江北鎮計程車卒部分來自劉白川從寧夏鎮帶出來的老卒,還有一部分是其在徐州和兗州招募的新卒。

  劉白川這個外甥蔡烈的控制力顯然不夠,士卒們在玉河中橋一帶駐守,在隨身攜帶的蒸餅吃完之後,就開始向周遭的大戶索要補給。

  一兩戶在提供了補給之後都相安無事,在南燻坊一戶主人是來自翰林院編修的山西士人週迴璀時,遭到了斷然拒絕不說,而且這名編修還大肆羞辱謾罵這些士卒,引發了這些士卒的極大憤怒。

  不過在進京之前這些士卒都被專門反覆叮囑過,一定要令行禁止,不得襲擾京中民眾。

  但對於大頭兵來說,軍紀這種事情要看情況,先前幾戶大戶,人家彬彬有禮接待,也讓下人送來一些蒸餅炊餅,還附帶一些熱水,士卒們也心滿意足,甚至還感謝了一番,大家似乎也就其樂融融相安無事了。

  不過當遇到這位周大戶時,這家本來就對武人印象極差,沒想到還被上門來“勒索”,自然就沒好氣。

  一陣叱罵羞辱,惹來士卒們的圍攻。

  但這一位週迴璀周編修也是鐵嘴利牙鋼腦袋,面對士卒們的洶湧怒火,仍然是怒噴不止,甚至還有幾個婦人婆子也湧到門口為其主人吶喊助威。

  也不知道那一槍是誰射出的,只聽得一聲脆響,那周編修站在門前原本是叉腰大罵,卻見那紫褐色的長衫胸前浮起一團暗紅色的汙漬,卻只能踉蹌按住胸前,另外一隻手扶著門前石獅,想要再罵,卻再也出不了聲。

  在眾人有些驚惶和慌亂的目光中,那周編修想要往回走,卻沒能踏過門檻,就在一干婦人的驚呼聲中委頓倒地。

  這一刻,整個時間彷彿靜止了。

  但隨即就炸裂開來,既然開了槍,而且還打死了一個官,士卒們的野性、恐懼乃至暴戾都一下子被激發起來了。

  也不知道是誰先領頭,一干士卒擁槍而入,在婦孺的驚叫哭喊聲中闖入這位周編修的豪宅中,半個時辰不到,便是洗劫一空,最後燃起了熊熊大火,付之一炬。

  這種事情一旦開了一個頭,便迅速演變成全域性的暴亂。

  眼看著江北鎮的“亂軍”四處擄掠搶奪,登萊鎮計程車卒也已經是躍躍欲試,也幸虧是賀人龍和高傑二人都在,還能勉強壓得住場面,但是二人也都知道如果前方僵局不能打破,這後方難以壓抑怒氣和慾望計程車卒,遲早要步江北鎮“亂軍”的後塵。

  這種情況不僅僅在發生在東邊的玉河中橋和南橋這一線,同樣在西邊的楊肇基與劉亢鬥、毛承祿等人的僵持中也在不斷上演,而且相互影響。

  當東邊聽到西面已經開槍並進行洗劫之後,壓抑不住的野性和暴虐很快也就爆發出來,一樣演變成搶劫。

  也幸虧各邊鎮在選擇上京的軍隊時都還是挑選了一番,都是軍紀相對較好,將帥控制力較強的,但即便如此,處於特定環境下,暴行仍然是此起彼伏。

  等到天色放亮時,可能是光天化日之下這種行徑更容易被人目擊,所以這些軍隊行為稍微收斂,但是誰也不敢保證拖到今日夜裡,還會發生什麼事情。

  所有人都意識到危險的風險在劇增。

  賀人龍是最先意識到這一點的,他帶了五千兵馬,自認為是控制力最強的,可以做到令行禁止,而且還有副手高傑一道,但是在看到江北鎮迅速演變成為一群暴兵,一直到天亮才結束洗劫,稍稍收斂,而自己手下們都已經是躍躍欲試,一副按捺不住的架勢。

  她不知道靠著自己還能控制住這幫部下多久,尤其是連高傑這廝私下裡也在埋怨和起鬨,這讓賀人龍也是又氣又急,怎麼連這個傢伙都不知道輕重起來?

  這個跡象相當危險,他必須要立即報告小馮首輔,同時同知曹文詔做好準備,否則自己的兵如此,山西鎮和遼東、東江那些兵呢?還有薊鎮的兵呢?甚至京營自身只怕都醞釀著風暴。

  馮紫英的確沒有想到局面會演變到現在這種無法控制的情形下,他以為有曹文詔的京營坐鎮,楊肇基和賀虎臣也是自己的親信,而各邊鎮來的軍隊也都是自己所親近和籠絡的各部,之前也都專門打了招呼。

  

  來的目的很簡單,逼宮,至於說清君側這些話,也就是說說而已,嚇唬一下這些頑固不化的老朽們,迫使他們做出讓步即可,但是卻從沒有想到過這些各部邊軍進城之後竟然變得這樣難以駕馭了。

  馮紫英意識到自己還是低估了裁軍對整個邊軍體系自上而下的衝擊有多大。

  四十萬大軍的裁軍,幾乎是四成兵力要被裁掉,而且各邊鎮計程車卒幾乎都是來自最貧苦的地區,就算是江北鎮所招募徐州兗州兵,也基本上是來自山區的窮苦之地。

  現在驟然要讓他們放下刀槍滾回老家去重新土裡刨食,這讓早就習慣了軍中生涯的他們如何能接受?

  可以說即便是賀人龍、毛承祿、耿繼茂這些將領,內心深處一樣是抱著極大的憤怒和屈辱感的。

  為國御邊與倭人、蒙古人、女真人、叛軍打生打死的時候你們就想得起我們了?

  這會子好不容易得了兩年安泰,就要準備把一大幫流汗流血賣命的兒郎們一腳踹出去了,而且連安家費據說都要剋扣分成幾年,這如何能忍?

  滿懷恚怨,怒意填胸,可以說從一走上上京之路開始,很多人就存著要大鬧一場的心思。

  反正都是上司下令讓進京的,雖說一直叮囑不得妄為,但是進了京之後一切就由不得人了。

  不拿到一個切實可靠的保證,懸在大家夥兒頭上那柄裁軍的寶劍始終取不掉,隨時可能落下來,讓大家一眨眼從耀武揚威的軍人變成灰頭土臉回家飢一頓飽一頓的農夫。

  正是這種強烈的危機感和幻滅感,讓士卒們的情緒格外激憤。

  尤其是在進京之後遭遇的城中官員百姓的白眼和冷遇,一直要到揮舞起手中刀槍時,才發現這些人驟然改變態度變得彬彬有禮甚至阿諛討好起來,這種巨大的角色變化,讓他們更是對這個世界有了一個全新的認識。

  當別人不願意給你的時候,你完全可以用自己手中的武器去爭取,這好像就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所以當江北鎮的兵縱火洗劫時,原本還在賀人龍和高傑約束下有些膽怯的登萊鎮兵就開始熱血澎湃和慾望膨脹了。

  同樣的情形還發生在遼東、東江和薊鎮以及山西鎮那邊入京的軍隊中,也只有尤世祿率領的宣府鎮情況要略好一些,但顯然獨木難支,根本難以扭轉局面。

  “情況很難控制?”馮紫英此時也顧不得許多了,徑直詢問悄然而來從後門前來彙報的倪二,“倪二你給我說老實話,把你看到聽到以及自己猜測評估的一切都說出來,我要一個準確的評判,他們究竟還能不能控制得住,局面會向哪個方向走?”

  從前期配合順天府引導白蓮餘孽造反鬧事,到緊接著便是與登萊和東江兵聯絡,指引他們平定白蓮教餘孽,倪二覺得這也是自己的高光時刻。

  隨時能和順天府尹賈化說上話,這邊又和登萊總兵以及江北的參將打交道,哪怕是在京師城中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了,但是倪二也知道在很多人眼中自己仍然是那種不黑不白的灰色人物,上不得檯面。

  可這一次,連順天府衙裡的爺兒們都得要給自己幾分面子,同時,自己一樣可以在登萊軍和江北軍中自由出入,這份得意可是別人比不了的。

  馮紫英這裡,倪二已經很久沒有登門了,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經不太適合再來了,但現在他又來了,而且還是小馮首輔親自接待。

  “呃,首輔大人,……”倪二跪在地上,抹了一把汗,既興奮又緊張,還有幾分說不出的驕傲,“情況很亂,小的也不敢妄言,但是這些士卒的確都是有些上頭了,一旦動了刀槍,恐怕就控制不住,尤其是夜裡邊,一些士卒搶了酒喝,啥話都敢往外冒,啥事兒都敢做,啥人都敢殺,……“

  “賀人龍和蔡烈控制不住麼?”馮紫英冷冷地問道。

  “賀大人那邊略好,但是那個高大人也還是有些桀驁難馴,他手底下一幫人都在吆喝著,說今日朝中這些大人們不給一個答覆,他就要上門去把朝中諸公一家一家府邸都給抄家了,看看他們還嘴硬不嘴硬,……”

  翻山鷂高傑?

  馮紫英嘴裡有些苦澀。

  當初賀人龍力薦他這個米脂老鄉時他就有印象,前世歷史中的明末江北四鎮之一,和黃得功齊名,連李自成的老婆邢氏都敢偷,這廝膽子有多大不言而喻。

  沒想到這傢伙陰差陽錯竟然跟了賀人龍,被舉薦為副總兵,當時他還猶豫了一下,但賀人龍力薦,他也就允了,沒想到這廝現在居然還進京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