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弈皺了皺眉,艱難地睜開了眼睛。

一睜眼,他就被光線晃了一下,下意識別過頭去,將腦袋埋進身旁的某個熱源裡。

感覺到柳弈蹭自己肩窩的動作,戚山雨也醒了。他伸手攬住伴侶光裸的肩膀,啞著嗓子問:“醒了?”

柳弈一扭頭,便發現擾了他清夢的罪魁禍首是沒拉好的窗簾,東方的第一縷晨曦正透過那條縫隙投射進來,正正好照在了他的臉上。

他將臉重新埋了回去。

“現在幾點了?”

柳弈含糊地問道。

戚山雨看了看床頭櫃上的電子鐘,“差五分鐘到六點。”

“再睡半小時。”

柳弈手臂一展,環住戚山雨的脖子,抱緊了,熟練得像抱住一個自帶體溫的人形抱枕,“……等會兒,我陪你去晨跑……”

說罷眼一閉他就要再迷糊過去。

然而就在這時,手機鈴聲大作,兩人睡意全消,立刻就清醒了。

柳弈從枕頭下摸出自己的手機,按下了接聽鍵。

簡短的對話後,柳弈結束通話了電話。

“有案子?”

戚山雨問道。

今天是週末,兩人雖然不用上班,但輪到柳弈備班。在天剛亮這麼個折磨人的點兒電話打進來,九成肯定就是單位有事找他了。

柳弈點了點頭,“濱韻大道那邊有人墜下了防波堤,總值讓我過去看看。”

兩句話的功夫,戚山雨已利落地換好了外出的T恤,正在套牛仔褲。

他朝柳弈點了點頭,“好,我開車送你過去。”

鑫海市是個海濱城市,海岸線長且曲折。

這次出事的濱韻大道位於鑫海市的東端,雖是一條八車道的寬敞大道,但從周邊樓盤的價格比核心城區便宜四分之三就能知道,它的位置相當偏僻。

清晨戚山雨載著柳弈,在導航的帶領下一路往事發地點開。

沿途的車流越來越稀疏,漸漸的,整條路上除了他們一輛私家車,就只看得見轟隆隆開得飛快的貨車,周邊的高層建築愈發稀少,取而代之的是低矮的廠房、樹林和點綴在房前屋後的小片菜田。

終於,一小時後,戚山雨把車停在一個坡道下。

前方已停了若干輛警車,並拉起了明黃色的隔離帶,穿各種制服的人來來去去,這陣仗,柳弈和戚山雨都眼熟得很。

兩人下了車,戚山雨朝人群聚集處抬了抬下巴,“柳哥,你過去吧。”

雖然戚山雨是市局的刑警,不過這會兒事情不歸他管,他就得老老實實呆在隔離帶外面。

“我等會兒跟法研所的車回去。”

柳弈心知這事一時半會兒完不了,生怕他等得太久,“你先回家吧。”

戚山雨笑著點了點頭。

柳弈看沒人注意他們這邊,伸手飛快地抱了戚山雨一下,然後將工作證掛到脖子上,一秒切換到工作狀態,轉身朝案發地點走去。

###

“老闆!”

柳弈的研究生,因受傷耽擱了論文而延畢一年的江曉原果然比他先到了,這會兒正站在坡道下,探頭探腦地等著。

他一看自家老闆來了,立刻機靈地迎上去,給柳弈遞上外勤服,朝身後的一條樓梯一指,“現場在上面呢。”

“什麼情況?”

柳弈問。

江曉原剛才已經上去描過一眼了,回答得很是流暢:“據說是有個夜釣的人喝高了,爬到防坡堤上看日出,結果不小心摔下去了,掉到亂石灘上,死了。”

“明白了。”

柳弈點了點頭。

警察把他們這些法醫喊來,就是為了確定現場是不是單純的意外。

於是他迅速套上外勤服,和江曉原一起順著樓梯爬上了坡道。

這坡道大約兩層樓高,頂部是較為平坦的一處開闊地,前方十多米處有一條長長的防波堤,差不多又有個兩層樓的高度。

一位警察看到柳弈,立刻上前招呼:“柳主任,今天要麻煩你了。”

這名警官姓章,是戚山雨在市局的同事,跟夫夫倆都挺熟的。

他一看來的是柳弈,便伸著脖子朝坡道下看了看,果然看到還站在車旁的戚山雨,於是朝對方揮揮手,隔空打了個招呼。

“好說。”

柳弈朝他笑笑,“聽說有人摔下防波堤了?”

“是。”

章警官邊說邊更詳細地朝柳弈介紹案情:

“今天凌晨大約四點半左右,有人打了120,說自己的男朋友喝醉了摔到防坡堤下面去了,120十五分鐘後到達,醫生們到現場看了看,發現人在坡下,位置太險了,他們既下不去,也沒法把人弄上來,只得又給消防打了電話。”

柳弈一皺眉,有了不太好的預感。

果然,章警官繼續說道:

“大約五點一刻消防趕到,花了二十分鐘用吊床把人弄上來了,醫生檢查了一下,說那人連瞳孔都散大固定了,肯定沒救了,於是就通知了我們。”

柳弈一面心想果然現場被破壞得很徹底,一面默默地記住了這個時間線。

說話間,三人爬上防波堤。

柳弈一眼就看到了那具停在水泥地上的蓋著白布的屍體,遠處還有幾個制服警察圍著兩個人,看得出是一男一女。

“喏,目擊證人和報警者。”

章警官順著柳弈的視線看過去,解釋道:“那男的是死者的好友,兩人今晚一起出來夜釣,女的是死者的未婚妻,說是來給他們送宵夜的。”

柳弈沒急著掀白布看屍體,而是先走到防坡堤旁去看死者墜落的地方。

這條防波堤長約十五米,與海面大約有四層樓的落差。不過防坡堤的另一面並非直接與海面相連,而是有一片新月形狀的亂石灘塗,岩石嶙峋,石頭呈現出一種暗淡的淺灰色,柳弈仔細觀察,果然看到了有一處顏色特別深,大約是被血跡浸染過。

柳弈轉身問章警官:“消防是怎麼下去的?”

“從那邊爬下去的。”

章警官指向防波堤的盡頭——防波堤嵌在了巖壁裡,與下方的灘塗有個陡峭但好歹算個坡度的斜面。

柳弈蹙起眉。

那陡坡確實不好爬,一個不小心失足栽下去就算不死也得去掉半條命,也難怪一開始120的醫生說下不去。

“而且,不止是消防。”

這時,章警官又補充道:“死者的朋友和女友也是從那兒爬下去的。”

“哦?”

柳弈很意外,他朝被制服警圍著的倆“目擊者”看了一眼,“他們也冒險爬下去了?是在醫生來之前還是之後?”

章警官秒答:“我已經跟120的醫生確認過了,是在他們來之前。”

柳弈聞言,眼神微閃,表情帶了一絲不可言說的微妙。

江曉原慣於察言觀色,看到老闆這表情,便猜到對方八成覺得此案可疑了。他湊過去,低聲問道:“是不是有什麼不對?”

“現在還不好說。”

柳弈卻沒有正面回答學生的提問,“我們先看看屍體。”

###

死者是個年輕男性,約莫二十後半的年紀,面目普通,不算帥,但也不難看,體型偏瘦,可能是長期熱衷於戶外活動的關係,面板曬成了偏棕的小麥色。

此時他穿了一件藍色的長袖T恤與一件薄外套,配深色的休閒褲,褲腳挽到踝骨上方,左腳穿了一隻黑色的男士涼鞋,三四十塊一雙的那種便宜貨,右腳的鞋子則不翼而飛,不知是不是還落在灘塗上。

死者掉落時身體明顯在亂石灘上磕碰過,衣褲刮出了不少破口,面板上也有長短大小不一的擦傷,血痕斑駁,死相很是悽慘。

“好重的酒味!”

一旁的江曉原抽了抽鼻子,感嘆道:“他喝了不少吧?”

柳弈側頭瞥了他一眼,但沒說什麼。

隨後,柳弈在江曉原的幫助下做了一些初步檢查。

“怎麼樣?”

章警官湊過來,問:“人死了多久了?”

柳弈回答:“從屍溫來看,大概差不多三個小時吧。”

章警官低頭看了看手錶,現在是七點二十分,“倒是跟報警的時間吻合。”

死者的女朋友在四點半左右打的120,說明人是在四點半前摔下去的,確實和現在差了約莫三個小時。

章警官又問:“能看出人是怎麼死的嗎?”

“目前看來,致命傷應該在這裡。”

柳弈指了指死者右側顳部的一塊肉眼可見的明顯凹陷,傷口處皮開肉綻,“頭骨骨裂了。”

章警官又問:“那麼,他是不是摔死的?”

這個問題就十分尖銳了。

畢竟能造成頭骨碎裂的原因很多,高墜只是其中之一。

“裂口呈不規則的三角形,有明顯的出血,且血跡呈流柱狀。”

柳弈說著,將死者的頭往右邊側去,用戴著手套的手指虛空比劃過顳部傷口附近的血跡,“你們看,在這個姿勢下,血順著他的右耳廓內側的形狀往下流,最後集中在耳屏處……”

他抬頭看向自家學生,“這說明了什麼呢?”

——來了,老闆的隨堂考!

江曉原即刻打起精神,腦中思緒如電,“這、這說明了是死者的生前傷!還有、他死後保持右側頭的姿勢保持了一段不短的時間,傷口的出血才會形成這種穩定的流柱形!”

柳弈含笑點頭。

雖然江曉原因為緊張而稍稍有點結巴,但給出的答案倒是很讓他滿意。

“唔,如果是這樣……”

章警官順著師生兩人的思路分析,“這麼說,如果死者是在別處受傷,再移屍到防波堤下面的話,致命傷處的血跡形狀應該不會這麼穩定……這麼說,他確實是摔下去的?”

柳弈沒有急著下結論,“只要將傷口的形狀與灘塗上那帶血的石頭的形狀互相對比一下就知道了。”

章警官的視線停留在死者身上,目光犀利。

“不過即便死者是摔死的,也說不好他是自己不小心踩空了摔下去的,還是……”

他轉向兩名目擊者,幽幽說道:“還是被人給推下去的。”

的確,事發地點位置偏僻,幾個路口雖有監控,但關鍵的防波堤上的情況卻沒有任何監控可以拍到,死者到底是失足摔落,還是遭人謀害,在死無對證的情況下,實在不太好判斷。

就在章警官因事態變得棘手而凝眉沉思時,柳弈卻忽然開口了。

“關於這一點……”

他看向遠處那一男一女,“我倒是覺得,那二位相當可疑。”

章警官是知道柳弈的厲害的,雙眼一亮,“怎麼說呢?”

“關鍵的線索在這裡。”

柳弈在屍體旁邊蹲下,找江曉原要了一把鑷子和一把筆形手電筒,將鑷子塞進死者半張不閉的嘴裡,尖端頂開死者的下唇,再將電筒的光束集中在了他下唇右側粘膜處,“這裡,有兩個並排的小傷口。”

章警官湊近了仔細觀察,果然在光圈中發現了兩個很淺又很不明顯的小挫傷。

那兩個傷口約莫只有兩三毫米長,其中一個像個“^”字,另一個是不太規則的線狀。

它們實在很淺很不顯眼,若不是柳弈特地用手電筒的光圈給他指出來,章警官都不曉得柳弈到底想讓他看什麼。

“啊呀!”

一旁的江曉原發出了一聲驚呼:“——難道說!”

“沒錯。”

柳弈點了點頭,“我認為,他在摔下去以前,曾經有人用布一類的柔軟的東西捂住了他的口鼻。這兩個小傷口,就是在外力壓迫他的面部時,死者自己的牙齒在口腔黏膜內側留下的傷口。”

他轉頭朝“證人”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又對章警官笑道:

“我建議你檢查檢查那二位的隨身物品,看看有沒有毛巾、抹布一類的東西,上面很可能還殘留著死者和兇手本人的生物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