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朔等人翻過山樑,只見山頂另一面居然有一方岩石壘成的高臺,這石臺約莫一百步見方,山坡是傾斜的,石臺卻是平整的,應該是一座小戍城的地基,只是上面的城牆早已不見了。

石臺下立滿了灰衣大食的武士,石臺上則立起了一片灰色的大幕,帷幕四面圍合,彷彿給是石臺加上了一道布做的城牆。

走到灰幕做成的城牆面前,江朔見灰幕所用的布料竟有八尺高,真和一座小城差不了多少了,兩名大食武士替李珠兒掀開帷幕一角,江朔和獨孤湘正要進入,李珠兒卻伸手一攔道:“湘兒,此事極秘,你還是不要進去了。”

獨孤湘聽了,忙一把握住江朔的手,道:“前幾次叫我在外頭等著,結果朔哥都不見了,今次我無論如何要一起進去。”

李珠兒正在為難之際,聽裡面一老者道:“那便一起進來吧。”

於是李珠兒也不答話,向內一讓,領著江朔和獨孤湘進入帷幕之中,卻見內部還有一道帷幕,將此地分割為內外兩進。外面這一進小得多,彷彿一個門庭,中央立著一瘦高的老者,正是回紇可汗骨力裴羅。

獨孤湘問道:“汗王,你怎麼會在這裡?葉護和移地健呢?你怎麼會和大食人混在一起?”

骨力裴羅笑道:“小妮子還是這麼嘰嘰喳喳的,一見面就問個不停,這本是機密之事,你既然想知道,那邊進去吧。”

說著他拿手一指身後的帷幕,那灰色的帷幕上畫了一個三角形,三邊完全相等,這是什麼?刀尖?戰陣?二人挑起灰幕的一角,而灰帷後的情景叫朔湘二人更是吃驚。

帷幕後的地面上竟然滿鋪著織錦地毯,這織錦地毯踏之暄軟異常,都是波斯所產名貴的羊毛織錦地毯,雖比不過骨力裴羅贈給她的一那一小塊紫絨地毯珍貴,但也是羊絨手工編織而成,材料昂貴,工藝更是繁複,要鋪滿帷幕後這麼大一塊平地,所費極其昂貴。

獨孤湘吐了吐舌頭道:“懷仁汗王好大的排場啊……千里迢迢來到這小島之上,居然把家裡鋪的蓋的都一股腦帶來了。”

骨力裴羅笑道:“小湘兒說笑了,這些毯子都是鉅子帶來的,我回紇人可沒這麼鋪排。”

帷幕後可不是隻有華貴的地毯,更有桌子、櫃子、無數的金銀器皿,數不清的珍奇飾品,若不是沒有屋頂,簡直要讓人誤以為是進了揚州城中的大食貨棧——波斯邸。

帷幕內所有人都席地而坐,並沒有守衛的灰袍武士,卻有不少衣著華貴的僕役、婢女,這些人卻又不是大食人,男的是崑崙奴、女的是新羅婢,他們往來穿梭,為坐著的人斟酒佈菜,服侍的甚為殷勤,原來帷幕內正在野宴。

骨力裴羅一攬江朔的肩頭,道:“溯之,進去坐。”

江朔和獨孤湘都已經看到了裡面的情景,相比陳設,裡面坐的人更令他們驚訝,獨孤湘轉頭對江朔道:“朔哥……怎麼會這樣?”

江朔道:“湘兒,既來之則安之,走吧,進去再說。”

二人隨著骨力裴羅徑直走到了右邊,李珠兒則去了左邊。

這野宴中央主人位置坐的自然也是一位灰袍人,他的灰袍十分寬大,把他的體型特點都給抹掉了,頭上蓋著風帽,面上照著薄紗,只露出雙目,此刻太陽正在他背後,陽光下一切皆明唯有他的臉孔藏在深深的陰翳之中,他的地位看起來非常尊貴,衣著卻最為樸素。

與鬧文和伊本等大食人用金絲鑲邊的華貴黑袍不同,此人身上的灰袍沒有任何裝飾,質地也只是染成灰色的粗布而已,這袍子十分舊了,經過無數次磨損和漿洗之後,袍子的袖口、領口都已經露出了粗布原來的灰白色纖維。

那灰袍人的風帽微微抖動,似乎在江朔點頭,他伸手一比,請江朔在右側落座,右側首席是回紇可汗骨力裴羅,第二席空著,江朔也不客氣,拉著獨孤湘徑直走過去坐了,立刻有婢女送上金盃銀碟,金盃中斟的是碧綠的蒲桃美酒,銀碟中放的是二人從未見過的稀奇的西域水果和精緻的糕點。

第三席是一位高大的番人,此人髡髮禿頂,碧目虯髯,一副波斯人的長相,身穿褐袍,袍外掛著一串念珠,下面墜著蓮花十字的掛飾,江朔記得此人是景教法王伊斯手下,喚作“若瑟”的長老,見江朔望向他,他也向著江朔舉起手中金盃致意。

江朔不知骨力裴羅和若瑟有關係,竟然會同在這灰袍人的席上,不過對面的三席卻讓他更為驚訝。

左邊第一席李珠兒只是個侍坐,坐在席上的是早已消失了許久的契丹大夷離堇涅禮,自從上次松漠大戰之後,聽說胡剌做了新的契丹可汗,李懷秀和涅禮遠走朔漠不知所蹤,卻沒想到在這裡遇上了。

第三席是一個漢人,此人生得虎背熊腰,燕頜鬍鬚,卻也是江朔的熟人——前江湖盟巨浸湖主,程千里!

這兩席已經叫人大為意外,在他們之間落座的人才真叫匪夷所思——席上一老一少,老的是南陽天師葉歸真,少的是他族孫女葉清杳!

葉清杳被飛鴻子以金牙匕刺傷,後雖經江朔、全寧安全力救治,卻仍然昏迷不醒,全寧安說她這是失魄之症,必須要吐蕃之地的神奇草藥“鬼臼”方可施救,他們才一路進入吐蕃之地。

然而此刻葉清杳卻好端端地坐在葉歸真身邊,雖然看起來嘴唇略有些蒼白,但眼眉中已恢復了神采,看來傷勢已無大礙了,再向下看,卻不見全寧安、謝延昌、南霽雲等一眾弟兄。

江朔和獨孤湘面面相覷,不知這是怎麼回事,獨孤湘終於忍不住問道:“小葉子……你的傷已經大安麼?你能沒事我真是太高興了……”

葉清杳替獨孤湘擋了一刀,她心中一直過意不去,此刻見葉清杳居然已經醒了過來,雖然不明就裡,喜悅的心情卻是實實在在的。

葉清杳看起來仍甚虛弱,淡淡一笑,道:“湘兒你說的哪裡話,你沒有被飛鴻子害死,我也高興得緊,況且,我還聽我爺爺說,你已經打死了飛鴻子,替我報了仇。”

獨孤湘笑道:“打死飛鴻子的另有其人,不過麼……也可說有我很大功勞。”

江朔見葉清杳雖然神色自若,但似乎心事重重,表情木訥,但想來葉清杳重傷初愈,打不起精神也是人之常情,當下也不以為意,問道:“葉天師怎麼也在這裡?小葉子的傷是如何治好的?已經找到鬼臼了麼?”

葉歸真仰天大笑,對江朔道:“江小友,你可真是別人說什麼你都信……小葉子被治好,和什麼鬼臼可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

江朔大吃一驚道:“這……這怎麼可能……全大賢是當世名醫,難道他搞錯了?”

葉歸真道:“全寧安當然不是庸醫,不過麼他如果和你說小葉子的傷在岐山就能治,你還會派漕幫弟兄護送他舉家西遷嗎?郭子儀的振武軍還會全程護衛他一家老小百餘口麼?”

江朔大驚道:“可是……西遷並非全大賢的主意……他原先還不肯呢……”

葉歸真大搖其頭,道:“姓江的小子,你可太顢頇了……全寧安同時得罪了安祿山和李林甫這兩個大唐最有權勢的人,你覺得他還敢在岐陽待著麼?你小小年紀都能想明白的道理,全寧安這隻老狐狸會想不到?”

江朔本來挺直了身子,聽了葉歸真的話,不禁頹然坐倒,喃喃道:“原來全大賢一直都在利用我們……那小葉子又是如何治好的?”

葉歸真道:“全寧安其實沒什麼好辦法,若他真知道治療之法,為什麼在蘭州金城,會向孟蘆求藥?”

江朔這才明白了,全寧安那日向孟蘆求藥,並非被孟蘆說動,而是他實際沒有治療之法,只能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

獨孤湘一拍桌子道:”我早就看全寧安這老小子不像是個正經人!沒想到他這麼不靠譜!還好小葉子命不該絕,遇到了葉老前輩你。”

葉歸真斜睨著獨孤湘嘻嘻笑道:“小妮子你說得倒好聽,那日我曾問起我孫女之事,你們卻只知搪塞遮掩,只是你們不知道,我之所以會上崆峒斗極峰參加九教大會,那是因為我早就知道小葉子受了重傷,能救他的人託我上山助他一臂之力,我這才去的崆峒。”

江朔聞言大吃一驚,原來葉歸真上崆峒山時就已經知道小葉子受傷之事了,他卻從頭到尾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這些江湖前輩的心思之深沉、隱藏之深,實在是大大出乎了自己的預料之外。

獨孤湘繼續追問道:“可是誰請你上山的呢?又請你幫誰呢?從結果來看,誰也沒得好處啊。”

葉歸真道:“嘻嘻,怎麼沒好處,小妮子雖然聰慧,卻不懂得世上很多表面不合理的事情背後另有計算。”他拿手一指坐在中央的灰袍人,道:“我這是遵照鉅子的約定行事。”

此言一出,江朔和獨孤湘面面相覷,越發猜不透這位身著灰色袍的“鉅子”是什麼來頭。

江朔問葉歸真道:“可是葉天師你在大會上,使計殺了兩個大食人,這……這難道也是和大食人約定好的嗎?”

這時鉅子開口了,他緩緩說道:“那是我請葉先生做的,我事先告訴了葉天師伊本的刺客軍團的功夫路數,就算不用巧計,葉天師也是勝券在握。”

江朔和獨孤湘都瞪大了眼睛,他們都以為這鉅子是大食胡人,但他說的漢語卻沒有一絲口音,江朔更是隱隱覺得此人說話的聲音極是耳熟,只是他面上照著紗幔,聲音聽起來十分含混,一時想不起來是誰。

獨孤湘搖頭道:“天下哪有拜託別人打敗自己人的?”

不過江朔細想之下又似乎真是這麼回事,葉歸真打鬥時又是抱頭,又是打滾,看來毫無章法卻輕巧地化解了大食人的古怪招術,現在想來確實是有備而來。

這時程千里哈哈大笑道:“小湘兒你可誤會啦,外面這些胡人武士,並非伊本或鬧文的手下。”

此言一出,江朔和獨孤湘更是面面相覷,鉅子見二人疑惑,解釋道:“伊本和鬧文呀……在大唐鬧得太兇,我只是略施薄懲。”

江朔心說不錯,嘴上卻說道:“所以鉅子你就讓葉天師殺了兩名大食武士?後來又讓珠兒攪黃了鬧文和馬祥仲巴傑聯手的陰謀。”

葉歸真念須笑道:“小子挺聰明,不愧是我孫女看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