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朔放開按在章藏榭後腰的手,章藏榭彷彿力氣用盡一般癱坐在地上,再看城上吐蕃武士一個個都垂頭喪氣的。

斜坡上有兩騎飛奔而來,江朔看得分明,衝在前面騎在龍驤馬上的正是湘兒,而落在後面騎在黑色大宛馬上的則是唐軍騎將高秀巖。

獨孤湘策馬入城,龍驤馬神駿,徑直踏著臺階跑上城來,獨孤湘跳下馬來,關切道:“朔哥,你沒事吧?”和湘兒分別不過一個時辰,卻仿若隔世一般,先有金雕喪命後有葉清杳玉殞。

江朔無限感慨,長嘆一聲,道:“湘兒,我沒事,只是發生了太多事,一時不知從何說起……”獨孤湘抬頭看了看旗杆,問道:“這鐵刃將軍刀槍不入,你是怎麼擒住他的?”江朔這才想起他把鐵刃奚諾羅像旗幟一般掛在半空中多時了,忙將他緩緩放下來,鐵刃奚諾羅一副萬念俱灰的模樣,斜倚著城牆閉目不語。

江朔道:“多虧了珠兒……”說到此處,他一頓,轉頭四望哪裡還有李珠兒和白猿的影子?

正疑惑間,忽聽天崩地裂一聲響,身後城中騰起煙柱,正在走馬入城的高秀巖不禁一驚,一時不知該進還是該退。

江朔已知李珠兒定是不想讓別人再循著地下暗河進出石堡城,而把八角石室整個拉塌了。

江朔扒著城垛,對高秀巖喊道:“高大哥勿驚,是城中石室垮塌,並無埋伏。”高秀巖這才壯著膽子進入城中,一進城門就看到那用鐵鏈拴著的十個檑石碾子,高秀巖不禁咂舌,心想我們還道這樣的絕戶機關不過三五個,誰想有這麼多?

他見吐蕃人正從各處石室掩體中走出來,將刀矛兵刃扔作一堆,揭下盔甲扔作另一堆。

高秀巖又是驚訝:原來石堡城上是這番景象,難怪我們仰攻時發射火箭也全無作用。

他下馬登城,見城牆上堆滿了大大小小的滾木檑石,還有對付先登死士的裝滿刀尖的拍板,和數不清的各類箭矢。

高秀岩心道萬幸,今日若非江少主擒住賊首,哪怕死傷再多將士,也未必能拿下石堡城。

想到此處,高秀巖向江朔叉手拜道:“高秀巖替唐軍將士拜謝江少主,今日江少主奪旗搶關,多少將士的性命得存,我等都感念江少主你的恩情。”江朔忙回禮道:“打敗鐵刃將軍並非我的功勞,只是那位朋友不願現身……”高秀巖

“哦”了一聲,道:“既是江少主的朋友,想必是世外高人,不願意現身也是有的。”江朔只能苦笑,道:“高將軍,快些安排納降之事吧,免得遲則生變。”高秀岩心道不錯,轉身道:“鐵刃將軍,請吧……”他神色頗為倨傲,鐵刃奚諾羅雖不懂漢話,也知他什麼意思,冷哼一聲,轉過頭去。

高秀巖怒極,飛起一腳踢在他肋上,罵道:“狗賊,敗軍之將還這麼神氣活現。”江朔忙攔住高秀巖,道:“我擒鐵刃將軍頗有些勝之不武,無怪他有怨氣。”高秀巖道:“江少主哪裡話來,兵家有言不能力敵那便智取,兩軍交鋒又不是比武鬥狠,哪有什麼勝之武不武的?”江朔心知這不是一句兩句話能說清楚的,他也不願提隱盟之事,只能對高秀巖一笑道:“納降之事可請章西本代勞。”章藏榭此前一直望著遠方吐蕃騎軍的動向,吐蕃騎軍遠遠見石堡城降下旗幟,唐軍歡聲雷動,知道城池已經陷落,便轉頭退卻了。

章藏榭這才鬆了一口氣,至於石堡城內,事已至此,也只能強打精神,命已經集結好解除了武裝的吐蕃武士排好佇列,出城投降。

高秀巖也已給山下打出訊號,敵軍投降是真的,山下哥舒翰立刻派出數千步騎上山接收石堡城。

江朔一把抓住高秀巖道:“高將軍,務必善待俘虜,可別……”連日激戰,雙方互相傷亡均十分慘重,吐蕃守軍更是憑藉石堡城之堅,殺了數以千計的唐軍,江朔不免要擔心他們會憤而殺降洩憤。

高秀巖道:“江少主放心,殺降不吉,我軍歷來軍紀嚴明,不會殺這些降卒的。”眼看唐軍押解吐蕃降軍之時,雖然言語不善,動作粗野,但總算沒有害這些吐蕃人的性命,江朔懸著的心才稍微放下一點。

唐軍亦將章藏榭押走,江朔看著章藏榭,卻不知道說什麼好,章藏榭此刻倒是非常坦然,對江朔一笑,便隨著唐軍士兵走了。

唐軍把鐵刃奚諾羅綁在馬上,往山下運,行至半路鐵刃奚諾羅忽然掙斷繩索,他雖然金鐘罩的功力全散了,但天生人高馬大,膂力還是比一般人強得多,先前有江朔在側,他隱忍不發。

只等單獨押運之際,才突然掙斷繩索,將看押的武士打落下馬,奪馬就跑。

然而,鐵刃奚諾羅想要夾馬肚催馬快跑之際,忽然大腿一陣劇痛,險些墜下馬來。

江朔在城頭看了,才知道當初李珠兒並非因為酷濫隨意一刺,而是故意刺在鐵刃奚諾羅大腿內側,這樣無論他想徒步、還是騎馬逃跑都會牽動傷口。

果然鐵刃奚諾羅疼得腿上一鬆,馬兒自然跑不快,很快唐軍輕騎就圍了上來,數十杆馬槊圍成一圈,齊刷刷指向鐵刃奚諾羅,鐵刃奚諾羅無奈地仰天長嘆,又叫唐軍捆綁了。

張守瑜率著唐軍步卒進入石堡城接手城防,他亦奔向江朔,激動道:“江兄弟,你可太厲害了,一個多時辰以前,我還替你捏著一把汗呢。”其實江朔先前主動請纓之際,高、張二人都道他是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壓根沒想到他會成功,只想著以他的武功進城襲擾一番,攪亂吐蕃軍隊的佈置也是好的,等到卯時一刻,唐軍立刻發起攻擊絲毫沒有考慮江朔的死活。

發起攻擊時,石堡城的守禦果然沒有絲毫削弱,箭矢、落石如暴風驟雨般更加肆虐,他們更堅信江朔已遭不測,唐軍一切攻擊均按原計劃進行。

張守瑜一反常態讓步卒身披重甲,持長盾組成魚鱗陣,順斜坡緩緩推進攻打城門。

這與此前唐軍慣常的輕裝上陣,追求靈活快速的戰法截然不同。只因石堡城的位置實在太過險峻,沒有任何辦法取巧,三面佯攻只是為了分散敵軍注意力,讓吐蕃射手不要集中到北面。

而北面的主攻部隊就是妥妥的陽謀了,唐軍貼身穿皮甲,外罩鏁子甲、最外面再披上札甲,除了被落石擊中,任何弓弩都難以穿透,卻沒想到吐蕃人居然有檑石這種大殺器。

兩輪檑石滾過之後,唐軍魚鱗陣被徹底瓦解,瞬間傷亡數百人,張守瑜倒也臨危不亂,立刻做出了新的安排,讓步軍用騎兵的馬槊來阻擋檑石,沒想到這檑石太過沉重,解體後仍然對唐軍造成了巨大的傷亡,就是張守瑜殺紅了眼,要命令步兵衝鋒之際,戰爭忽然戛然而止了。

江朔衝上了城樓,他擒住了吐蕃主帥鐵刃奚諾羅,結束了這場慘烈的攻防戰。

高秀巖去而復返,道:“江少主,翰帥請你去中軍帳一敘。”江朔和獨孤湘回到哥舒翰帳中,卻見鐵刃奚諾羅和章藏榭也被推入帳中,章藏榭是文官,也被綁了數匝,,而鐵刃奚諾羅由於試圖脫逃過一次,此刻繩捆索綁,綁得跟個粽子沒什麼兩樣。

哥舒翰厲聲道:“鐵刃奚諾羅,你沒想到今日會落入我的手中吧。”鐵刃奚諾羅哼了一聲,終於不再沉默,說了一長串吐蕃語。

哥舒翰問道:“這是何意?”唐軍中有一文士模樣的通譯道:“他說唐軍天威浩蕩,翰帥文治武功天下無敵,吐蕃人今次徹底拜服……”章藏榭聽了,立刻搖頭道:“鐵刃將軍可不是這麼說的……他說的是唐軍使詐,勝之不武。他雖兵敗被俘,心中卻十分不服氣。”那唐軍通譯立刻罵道:“吐蕃狗賊胡說什麼?”獨孤湘不禁偷笑道:“嘻嘻……章藏榭沒少亂譯,但都沒人說他,只這次照實傳譯,倒被說是胡說。”江朔也低聲笑道:“那可不一樣,章西本以前不過是把辱罵無禮的話不譯或者轉譯,說話者想要表達的意思卻是沒有改變的。”哥舒翰的目光依次從唐軍通譯和章藏榭面上掃過,章藏榭一臉坦然,那通譯卻目光閃爍,便只那通譯是為了奉承自己而篡改了鐵刃奚諾羅的意思。

哥舒翰飛起一腳把那通譯一腳踢翻,罵道:“窮醋大,哪個要你奉承?”又對章藏榭道:“你來替我傳譯。”獨孤湘又品評道:“這哥舒將軍雖然脾氣暴躁,倒不糊塗。”哥舒翰道:“若說使詐,當年吐蕃以和親嫁妝為名討去河曲之地,卻建起石堡城,並以此為根基,不斷襲擾大唐,可不是使詐?”章藏榭照實對鐵刃奚諾羅譯了,鐵刃奚諾羅居然點頭稱是,章藏榭將他的話譯過來:“赤德祖贊確實是個貪得無厭的暴君。”赤祖德贊便是漢人所謂尺帶丹珠,乃目下吐蕃之主,他請求和親娶了金城公主,卻又背信棄義不斷侵略大唐。

此話一出,哥舒翰瞪著章藏榭不禁認為他也再亂譯了,江朔上前叉手道:“翰帥有所不知,鐵刃奚諾羅乃象雄人,其國百年前為吐蕃所吞併,他一直引以為恨。”哥舒翰點點頭道:“既然如此,何不早降?鐵刃奚諾羅為吐蕃守石堡城數年,死與城下的唐軍健兒不下數萬人……”鐵刃奚諾羅聽了章藏榭的傳譯,不禁哈哈大笑起來,章藏榭又將他的話譯出:“我就是要吐蕃在石堡城這個泥沼中越陷越深。”吐蕃一軍稱一東岱,石堡城狹小,鐵刃奚諾羅所率的守城部隊,不過象雄一東岱而已。

他為馬祥仲巴傑定下死守石堡城,待唐軍圍城時,吐蕃大軍從後包抄的戰術,真正死傷慘重的都是城外野戰的吐蕃本部軍隊。

在石堡城之戰中吐蕃投入超過四十個東岱,在哥舒翰圍點打援的戰術下死傷慘重。

若非唐皇催促,哥舒翰不得不對石堡城發起總攻,只怕吐蕃東岱死傷殆盡了,石堡城還屹立不倒呢。

至於唐軍死了多少了,鐵刃奚諾羅可就不在乎了。江朔心中唏噓:人的仇恨能有多可怕,能把千萬人送入這血肉磨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