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玉板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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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皮火車一夜叮叮噹噹,停靠在紅星火車站,站臺人聲鼎沸,韓舒櫻被吵醒,她揉了揉眼睛,望向陌生的火車廂頂,扭頭看向對面上鋪,已經起床的郭梅正在床鋪收拾東西。
原來自己還在火車上,通往她所謂老家的火車。
她無精打采地躺回去,想起什麼,又趕緊扒著車鋪縫隙往下望,見到下鋪被子疊好,枕頭整齊的放在被子上,人不見了,不過行李袋還在,韓舒櫻舒了口氣,在被子裡蛹動一會,慢騰騰坐起來。
郭梅從包裡拿出飯盒,見對面床睡得香的女同志醒了,爽利道:“起來啦,火車上睡不著吧?昨晚上我聽到你下床的聲音了……”
什麼?聽到什麼?
韓舒櫻心虛,一下子勾起了不可說的回憶,她尷尬點頭:“是,是沒睡好。”
見郭梅把行李提下來,她急忙問:“你要下車了?”
“早上六點半到省城,快了。”
那她豈不也要下車了?下車之後該怎麼辦?
她想縮回被子裡,繼續鴕鳥一樣裝睡算了。
“同志,我瞧江公安對你還挺好的。”郭梅望向上鋪髮質蓬鬆柔滑的女孩,那頭長髮可真漂亮啊,她忍不住多看幾眼,覺得美,莫名有吸引力。
如果韓舒櫻知道她的想法,肯定會給出三個字的答案:氛圍感。
只要具備美好側顏,長髮,襯衫,就可以營造出各種各樣的氛圍感,她畢竟是出道明星,還是個演員,日常天天對鏡子找角度,熟悉自己各種表情姿勢,積累經驗,拍戲的過程也儘量展示出來,其間也會有許多禮儀老師幫助她調整身姿體態,鏡頭裡導演也會不斷地糾正,哪個角度怎麼拍才美,可以說,有些經驗已經養成習慣,一舉一動都是氛圍,自己都不覺得。
“他?還好吧。”也就烏龜身上長毛,難纏不好相處,挑剔又好管閒事罷了,她心裡大言不慚的編排著。
提起江公安,她忍不住到處找:“郭姐,他們……人呢?”
郭梅開啟自帶飯盒,“江同志出去了,文同志上廁所了。”
雖然能坐臥鋪的人衣著大多體面,至少沒有補丁,這個年代穿補丁衣服一點兒不稀奇,城裡還少些,農村到處都是,反而衣服沒有補丁的,會讓人高看一眼,這種一般都是家裡條件較好,像臥鋪這邊乘客,要麼機關單位的人,要麼大廠職工,有工資有票,出入才會體面些。
可就算這樣,大家出門在外還是能省則省,畢竟只有一晚的車程,沒必要花錢買吃的,在火車上買東西額外貴,雖然都有工資,但工資是有數的,也得省著點花啊,郭梅自己準備了飯盒,裡面是紅薯玉米飯與豬油炒白菜,現在天氣涼,放一晚上也不會壞。
這時列車員提了一把鐵皮做的大水壺,進了車廂,壺身外“穿”著一層棉衣,保溫同時也防止燙傷旅客。列車員邊走邊吆喝:“想喝水的旅客準備好茶杯,我來給大家倒開水。”
郭梅趕緊起身跟乘務員要了一搪瓷缸熱水,韓舒櫻也從床鋪跑下來,抱著江公安的搪瓷缸,裝了一缸熱水,她還要洗漱呢。
兩天沒洗頭了,這裡的生活條件使人崩潰,好在她頭髮不愛出油,三天不洗也可以,如果有散粉就更好了,拍上去會像剛洗完頭一樣髮質蓬鬆滑順。
據她觀察,這個年代齊耳短髮大多是已婚女性的髮型,長髮的有已婚,也有未婚,她們會編成兩條長辮子放在胸前。
入鄉隨俗,韓舒櫻看過這個年代的電影,辮子嘛,她會,可她的頭髮被劇組妝發打理過,長度是夠了,長髮鋪腰,可實際為了髮型更上鏡更好看,髮型設計師垂直修剪,前短後長,所以無論怎麼編都不光滑,總有頭髮半路支稜起來。
編了一會,她氣得直接擼開頭髮,在耳朵下方位置紮了兩束,就這樣兒吧。
雖然沒有鏡子,她也知道自己差不多的樣子,因為有過類似造型,扎高了那叫雙馬尾,扎低了就是雙低馬尾,純欲少女風,這風格在她身上那是yyds,可惜沒有好看的絲帶,如果有的話綁上會更漂亮,她一口氣吹了下蓬鬆的劉海,就算沒鏡子看不到自己的容貌,她也是極度自信的。
“姑娘,我看你眼睛有點腫,趕緊拍點涼水消消腫。”
“什麼?眼睛腫啦?”聽不得腫這個字,韓舒櫻自信嚇掉一半,彎著腰趕緊用江公安的手帕倒點壺裡的涼水往眼睛上敷。
江見許提著包回到車廂的時候,韓舒櫻正用他的手帕一點點擦著雪白的臉與脖子,耳後還有幾絲沾溼的髮絲黏在臉頰上。
她正抹著臉,見到人進來,兩人目光倏然觸碰到一起,好像是什麼要命的東西,江公安竟先一步偏開了視線。
文逸春與江公安一前一後回到車廂。
時間早上五點,還有一個半小時就到省城車站了,文科員也把包裡飯盒拿出來,這個時間吃個飯正好。
文逸春比郭梅更省,飯盒裡帶的紅薯餅,還有一瓶蘿蔔切成條狀醃製的鹹菜就著吃。
條件艱苦,連這些有工資的知識分子口糧都是這些……韓舒櫻看著那瓶醃得有點黑乎乎的蘿蔔條,她一點都不想嘗試味道。
郭梅到了省城直接去親戚家,文逸春到了省城招待所,可以去食堂吃飯,兩人就湊合著有一口沒一口吃著。
江公安將包放在床鋪上。
對坐在他下鋪用帕子擦臉的韓舒櫻道:“包找到了,你過來看看,有沒有缺的。”
“啊?”包找到了……
他怎麼找的?她瞎編了一個包,也能找到?
韓舒櫻顧不得心裡那點小別扭了,立刻扭頭看向江公安和床上那個黃不拉嘰,綠不刺兒的包包。
這是她的包?不會吧?
韓舒櫻放下溼帕子,一邊看江公安,一邊伸手將包小心拽過來,上下左右找到包上的拉鍊,好像跟這個包不熟一樣,拉開後,裡面沒多少東西,只有兩件衣服,一條藏藍色褲子,一件手工織的土黃色外衫。
怎麼能確定這就是她的包呢?她望了眼江公安,腦子裡浮現大大的一個問號,但她沒敢問,若問了,江公安再跟她來一個反問怎麼辦?他十分擅長這種審訓挖坑問話方式。
她深受其害,可是如果不是她的包,她說是自己的,拿了之後人家正主找來怎麼辦?
直到她摸到一個涼涼的東西,是個銀色項鍊,做工精美,吊墜上還有綠松石和三顆銀製鈴鐺,很童真,像是小孩子戴的東西,從吊墜外可以看到裡面有個人物小像,開啟後。
韓舒櫻沉默了。
她可以百分百確定,她小時候從來沒有照過這樣的照片,確定以及肯定!因為這個時候,她爸都還沒出生,她怎麼可能有照片呢?
可這張小像跟她小時候像了九成,如果不是她知道這個時空根本沒有自己這個人,她都要懷疑自己是不是失憶了,丟失了一段六十年前的記憶。
真的和她小時很像,怪不得江公安那麼確定說找到了,這張照片上小朋友五官精緻絕倫,標準小美人胚子臉蛋,如果等比例放大,那麼長大後,就會跟她一模一樣。
因為她本人就是這樣,長大後面骨五官沒有長歪一點點,你知道這是件多不容易的事嗎?多少長相驚豔絕倫的小朋友,長大後都殘了,殘了!
然而她一點都沒有,兒時精緻絕倫,長大豔麗動人。
那一刻,韓舒櫻開始懷疑,劇本真的有這麼牛嗎?它竟然能憑空製造出一個人物來?還造出了這個人物的時間線,雖然她曾想過自己可能是穿進了劇本里,但這一切太真實了,真實到她懷疑,難道她真處在一個劇本的世界?周圍遇見的每一個人,像江公安,郭梅,文逸春,這些人在現實中是否真的存在,還是隻存在於劇本里……
“包裡的東西,有丟的嗎?”江公安將手裡吃的放到桌上,見她手裡抓著項鍊發呆,臉上還露出疑惑的神情,他不經意地收回目光,若無其事道。
韓舒櫻緩緩搖了搖頭,她敢說不是她的嗎?那不是更可疑?而且還要解釋更多,只能當是她的,她將手裡項鍊放進包裡,趕緊拿起搪瓷缸喝了口熱水,壓壓驚。
坐在小桌另一邊的郭梅,在江公安把東西放桌上她就聞到味了,是芝麻香酥大麻花,因為油較大,包著麻花外面的那層紙都被油浸透了。
這麻花可香可好吃了,用上好的精白麵與雞蛋反覆揉出嫩黃的麵糰,擰成麻花狀,再放到七成熱的油鍋裡炸至金黃,最後撒上點糖霜和炒熟的香芝麻,咬一口嘴裡,又甜又香,又彈又勁道,個還大,一口能香到人腦門裡,好吃極了。
但價錢也很貴,雖然不要票,可一塊二一根呢,郭梅搖了搖頭,雞蛋才八分錢一個,一塊二能買十幾個雞蛋呢,誰捨得啊,這江公安還真大方買給別人吃!
“吃點東西,我們一會下車。”
此時韓舒櫻半張臉埋在雪白的搪瓷缸裡,一邊喝一邊用水靈靈的眼睛瞟著江公安,觀察他的樣子,神情挺正常的,語氣也正常,還跟她說話,也買了吃的,他應該不生氣了吧?那昨晚的事……就算翻篇了?
別說,她還真有點餓了,看向桌上的紙包,這時候麻花很大個,油紙包的時候將它拗成兩斷,中間的斷面微黃,邊緣沁著油,聞著香得很。
她手擦乾淨喝過水後,等著江公安把麻花紙剝開,見他真的給她吃,她才伸手從麻花上揪下一小塊,放進齒間咬了咬嚐嚐味道,咬完眼睛一亮,真的很香欸,她好久沒吃麻花了,熱量太高了。
不過現在不用拍戲,她可以稍稍放縱一點,吃之前還不忘賣乖地咬著麻花一本正經道:“江公安,你的善良與慷慨,讓我感到人間有溫情,謝謝你。”
江公安:……
她說話能不能正常一點。
韓舒櫻心安理得吃起東西。
江見許看了眼表,從紙裡取了包子出來隨意咬了一口。
“雞腿還吃嗎?”
韓舒櫻:“不,早上吃雞腿,太油了……”
她知道這個時代糧食珍貴,但她畢竟才穿過來兩天,在現代時的習慣還沒有改掉,她覺得早上吃烤雞油,也更不覺得自己吃根麻花有什麼不對。
可對面剛吃完紅薯飯蓋好飯盒的郭梅,以及挾鹹菜啃餅的文逸春:……
餅瞬間有點噎人!
這姑娘吃過什麼山珍海味,能說出來這樣口吐狂言的話?烤雞會油嗎?他們只恨油太少。
江見許臉上沒什麼表情,心裡卻一陣掂量。
吃飯要坐著等他將麻花外面的紙開啟,她再吃,麻花竟然還要撕成絲兒吃,是麻花不好吃,還是嘴不夠大?
是怎麼養成的這個毛病?這種讓人伺候,吃飯挑嘴的習慣幾乎與生俱來,惹人生疑,她根本就不是一個普通人家的女孩,換句話說,她跟農村,根本不沾邊兒。
如果是以前,還可能是地主資本家的家庭子女,可地主階級已經不存在了……
郭梅放好飯盒,見對面江同志吃得快,三兩口解決掉包子,旁邊女同志吃得慢,但吃得少,吃了一小會兒不吃了,還將油紙包著的麻花高高遞給江公安,一臉討好道:“江公安我吃飽了,你吃嗎,這是乾淨的,我都用手撕的,沒有碰到嘴,手也擦過了。”
這個時候不提嘴還好,一提嘴,空氣中一陣沉默……
她當即抿住嘴,想伸手打下嘴巴,她又說錯話了!說什麼不好,說碰嘴!
江公安瞥她一眼,將麻花接過來放到包裡,起身將包提了起來,“走吧,下車。”
“下車?”
對面郭梅驚訝:“江同志,到省城還有一個小時呢,你不在省城下車嗎?”
文逸春也愣道:“江公安,我們今天就得到省城,明天早上可就要培訓學習了,聽說有好幾撥人呢,招待所那邊住滿了,時間緊任務重,你趕得及嗎?”別到時候沒有地方住。
江見許頷首,“來得及,我先把她送回家,晚上到省城。”然後衝他們笑了笑:“兩位同志,省城見。”
“江同志,省城見。”
韓舒櫻磨蹭著,在江公安眼神下,穿好衣服跟在他後面,行李袋那條藏藍色褲子她穿上了,雖然彆扭,但擋不住它暖和,裙子現在實在穿不了,一天比一天冷,而且越往北越冷。
手織土黃色毛衫她也套上了,套在自己淺藍襯衫外面,敞著懷,從青春學生風,變成清純淑女風。大小還挺合身,當然她穿什麼都合身。
離開臥鋪車廂,下了火車,到達錦陽縣站點。
附近正好有汽車站,可以直接搭汽車直達玉板溝。
韓舒櫻真不想去什麼玉啊溝的,她跟在江見許身後墨跡來墨跡去,終於忍不住開口:“江公安。”
江見許停住腳步,回身看她,心道:來了。
他倒要看看她是怎麼開口賴上他。
韓舒櫻心知已經到這裡,想再找藉口去鹿城暫時不可能了,事已成定局,她想來想去,還是先打發走眼前這個人更實際:“……江公安,你要有事,你就去忙吧,把我送到這裡就行了,我自己能回家。”
你可快點走吧!她都不知道自個家在哪裡,怎麼帶他去啊!
江見許:……
不知道為什麼,說完她覺得江公安臉黑了黑,注視著她半天沒有回話。
看得韓舒櫻一陣心虛,生怕自己又說錯了什麼,她靈活的小眼神悄悄往上瞄。
就見到江公安一手提著行李袋,一手插在褲袋裡,望著她半天,見她看過來,眼睛一眯,聲音不大,特別嚴厲的一聲:“上車。”
韓舒櫻:“好咧。”
說完一溜煙跑上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