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皇恩盡石家遭滅門,為孝道張家修頤園

上回書說道,張家的老祖宗金太夫人出宮回家住,正德皇帝賜了一塊地,給外祖母頤養天年。

這塊地隔著張家東西兩府只有一條街,是犯官被查封的大宅,說起來,這犯官當年比張家還威風,是一門兩公侯的渭南石家。

這石家來歷不凡,世代武將,當年英宗皇帝北狩,被瓦剌俘虜,史稱土木堡之變,瓦剌大軍兵臨城下,都城北京即將覆滅,石家的男人們跟隨兵書尚書于謙,奮勇殺敵,保護北京。

後來英宗皇帝被放回,弟弟景泰皇帝將其軟禁在南宮,石家人把英宗皇帝從南宮救出來,迎回紫禁城,史稱奪門之變。

石家在北京保衛戰、奪門之變都立下大功,得以重用,一時權傾朝野,石家有一個忠國公石亨,還有一個定遠侯石彪,一門兩公侯,何其榮耀!

只可惜,石家後來被揭發謀逆大罪,被奪了丹書鐵券,抄家滅族,部分女眷和未成年子女被罰沒為官奴。

石家當年顯赫如斯,大興土木,建造宅邸,據說其奢華雖比不過皇宮,但堪比親王府,被抄家時,發現諸多僭越之處,更是罪加一等。

石家被抄,發生在天順四年,也就是四十六年前,曾經恢弘奢華的宅邸年久失修,衰落不堪。

這真是: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注:出自《紅樓夢》甄士隱之《好了歌》解注)

亭臺樓閣,皆是“蛛絲兒結滿雕樑”的衰落之像,沒法住人,必須修繕一新,張家老祖宗才能在此地頤養天年。

張家兄弟,壽寧侯和建昌侯一起供養老祖宗金太夫人,東西兩府出錢出力出人,修建頤園。

算工期,順利的話,一年可得。

這下兩府的家奴們都忙起來了,除了吃奶的娃娃,沒有一個閒人。

鵝姐夫等護院被臨時拔到頤園看管工地。

吉祥、黒豚、長生這種半大的小子在庫房打雜。

如意跟著如意娘等婦人在工地裡上灶做飯。

時間緊迫,這一年,他們都在頤園工地暫住,好在這裡空房子多,住得比四泉巷還寬敞。

頤園在緊鑼密鼓的修繕,晚上工地裡點著幾十座能裝五十斤燈油的大海燈、百來盞牛角燈,照得如天上的銀河!

工匠們分作日夜兩班,晚上也不停工,每日花費的銀兩淌水似的。

除此之外,張家兄弟又盤算著,將來頤園建成之後,老祖宗在此養老,按照孝道,東西兩府的晚輩每天都要去頤園給老祖宗晨昏定省、承歡膝下。

頤園和張皇親街隔著一條吉慶街,每天早晚家奴開道、車馬出行終是不方便。

不如,把吉慶街買下來,圈進自家後花園,和頤園相連線,在東西兩府花園圍牆各開一扇門。

以後晨昏定省時,只需從花園後門出入即可,不需要走出大門。

整條街需要拆遷,給原住戶銀子做補償,要他們趕緊搬走。

張家兄弟一拍即合,東府負責拆遷東街,西府拆西街。

也不知張家用了什麼法子,這條街一個月就全部拆遷完畢,舊房子被推倒,併入了東西兩府。

頤園,盛夏七月,頤園修繕工程已經過大半,吉祥如意十一歲了。

如意、胭脂和一群年齡相仿的小丫鬟,提著沉重的食盒,給庫房送飯,吉祥他們都在這裡當差。

今天的午飯是麵條,上面有肉臊子、黃瓜絲等澆頭。

眾小廝吸溜麵條。

如意給吉祥使了個眼色,吉祥心領神會,“哎呀,好熱,走,咱們找個風涼的地方吃去。”

吉祥黒豚長生抱著大海碗,去了牆根那裡,如意胭脂提著空食盒在那裡等呢。

如意從食盒夾層裡取出他們的加餐——是用一張荷葉包裹的扒豬頭,豬頭上淋著蒜泥醬油醋汁,這是如意孃的拿手菜。

半大小子,吃窮老子。

三個半大小子,能吃掉一個豬頭!

三人甩開腮幫子吃,就連荷葉上的油醋汁都舔乾淨了!

如意笑道:“好了好了,別舔了,狗都沒你們舔的乾淨!”

胭脂把荷葉撕碎,往草叢裡一拋,“毀屍滅跡”。

長生打了個飽嗝,問胭脂:“姐,晚飯加餐是什麼?”

胭脂說道:“鹹蛋,如意娘自己醃的,個個流油。”

話音剛落,幾個才留頭的小廝聽著動靜找了過來,他們都是東府的家奴,說道:

“他們果然在這裡偷吃!我說,你們兩個送飯的丫頭,都是工地大廚房的東西,憑什麼只給他們吃獨食?”

吉祥蹭的一下站起來,攔在女孩子們前頭,“誰偷吃了?青天白日的,你那隻眼睛看見我們吃獨食了?”

本來東西兩府合資修頤園,每府各出一半銀錢,設立了頤園官中賬房。兩府廚娘在工地廚房燒飯,都在官中賬房裡走賬。

廚房買辦上的人統一採購食材,按照人頭髮放給廚房,不管你是東府還是西府的人,都一鍋裡吃飯。

一開始,東西兩府的伙食都是一樣。但過了半年,尤其是上月兩府花費巨資拆遷了吉慶街後,工地賬目驟然收緊,葷菜就變的少了。

食材不夠分,兩府的廚娘各種“偷工減料”藏起一部分肉食,留給自家府裡的人吃。

大家都這麼幹,今天東府藏個豬肘,明天西府藏個豬頭,東西兩府的家奴心照不宣,只是沒捅破這層窗戶紙。

這種事,誰先捅破都不體面,畢竟東西兩府是同根同源親兄弟呀!

所以,如意連碗盤都不用,用荷葉包著扒豬頭,就是為了隨時隨地做到毫無痕跡。

但千算萬算,氣味是藏不住了,尤其是蒜味,豬頭肉必須配上蒜蓉才好吃,吉祥開口反駁時,嘴裡的蒜味簡直“飄香十里”。

好大的口氣!

蒜這個東西,如果大家一起吃,嘴裡都有味,“臭味相投”時是不覺得臭的,但不吃蒜,光聞別人嘴裡蒜味的人可是覺得臭死啦!

小廝們被燻得捂住鼻子,“還說沒有偷吃,蒜味那來的?今天的肉臊子面裡可沒有大蒜。”

吉祥說道:“吃麵不吃蒜,味道少一半!我自己帶了一頭蒜來倉庫,還和兩個好兄弟分了吃。”

黒豚和長生都跟著哈氣,“已經分完了,給你們聞聞味!”

三人行,必有我師焉;三人同吃大蒜,能燻死老師。

小廝們被燻得退到了牆根,這時聽見庫房曹管事吼道:“小兔崽子們都跑到那裡去了?工匠來領東西了,搬桐油的來五個,抬油漆桶的來四個,耽誤了事,誤了工期,憑你是誰,先打十板子!”

眾小廝們乖乖去庫房幹活。

如意胭脂把碗筷收在食盒裡,到湖邊清洗乾淨了,再抬回工地大廚房。

如意娘已經開始準備晚飯了,正把一塊塊豆腐切成小丁,旁邊有一口比澡盆還大的油鍋,裡頭是熬好的豬油,炸的焦黃的豬油渣堆在一個銅盆裡。

地下有幾個大盆,盆裡泡發著粉條、醒發著麵糰。

今天晚飯是豬油渣豆腐粉條大包子。

天氣炎熱,如意娘頭上包的帕子都被汗水浸透了。

如意說道:“娘,你去吃個西瓜,涼快涼快,我們來切菜。”

如意娘摘下帕子,先去洗臉,還不忘提醒兩個女孩,“剛炸出來的油渣,又脆又香,你們嚐嚐。”

如意抓了半碗豬油渣,還撒了些細鹽和花椒麵拌了拌,和胭脂一起當零嘴吃。

這裡都是女人,穿著比較隨便,如意胭脂都解開了裙子,下半身只著紗褲;脫了薄衫,上半身只穿著細麻布比甲,光著手臂。

她們的胸是平的,還沒有到穿主腰的年齡,這樣清涼的打扮解了些許暑熱。

如意切豆腐,胭脂切粉條,時不時的往嘴裡塞個椒鹽豬油渣,剁得案板上發出馬蹄般的噠噠聲。

如意說道:“東府那些小廝真討厭。”

胭脂點了點頭,說道:“他們也好意思盯咱們,今天早飯是東府的人上灶做的,長生說東府小廝偷著吃豬皮凍,咱們的人饅頭稀飯就鹹菜,一點油星兒都沒見著。你看看,他們仨中午餓成什麼樣了。”

如意說道:“整天這樣你偷我藏,勾心鬥角的,真沒意思,只望這園子早點修完,家去過自己的日子。”

胭脂笑道:“我和你不一樣,我倒是想晚點回自己家,我們家現在在頤園單獨住一個小院,我住的西廂就有三間空房。在四泉巷裡,我的小屋是衣櫃隔出來的,只能擱下一張床,掛著布簾子,連扇門都沒有呢。這半年跟著你娘上灶,我還學了一些廚藝。”

家境不一樣,想法自然不一樣,如意說道:“白天累的很,回去倒頭就睡了,不管到那裡,我都喜歡挨著我娘睡,還理會臥房大不大?”只要跟著娘睡,在那睡覺都一樣。

“當然理會啊。”胭脂說道:“我躺在涼蓆上,聽著窗外的夏蟲歌唱,聽不到別人的呼吸聲、鼾聲,好像天上地下只有自己個,就好舒服啊。”

如意說道:“我不行,我半夜醒來一定要在炕上摸到我娘,瞌睡才能接起來,要是摸不到啊,我就睡不著了。”

胭脂拿起一片油渣餵給如意,取笑道:“都這麼大了,還像小孩子似的和娘撒嬌呢。”

如意笑道:“我娘說了,就是到了長一百歲,也是她的大寶貝。”

說笑著,包子餡已經剁好,面也發好了,如意娘帶著她們包包子,“包大些,豆腐粉條豬油渣都是熟的,待會上鍋蒸,只要把麵皮蒸熟,包子就熟了——最近柴火不太夠,採買的還沒送新柴,省著點用。”

如意包的包子足有嬰兒腦袋那麼大,埋怨道:“這緊巴日子過到什麼時候?工地大廚房最先開始時,每天都有大魚大肉,連排骨都管夠。”

“後來肉塊變成肉絲,肉絲變成肉臊子,今天晚飯乾脆連肉臊子都沒了,娘大熱天的煉豬油、炸出脂渣來包包子,想出多少省食材省柴火的法子來,別人也不念著你的好,還天天抱怨呢。”

如意娘說道:“好了好了,我做的飯難道吉祥他們不吃麼?你們不吃麼?肉少人多,人埋怨幾句就埋怨幾句,難道咱們西府的人就不埋怨東府的廚子?裝聾作啞,這事就過去了。”

傍晚,蒸熟的包子裝滿了五個籮筐,如意和胭脂抬著一籮筐包子,往庫房方向走。

路過一個竹林,冷不防出來幾個人,都是庫房東府的小廝,中午剛剛和吉祥他們吵過架。

小廝笑呵呵的走近,“兩位妹妹抬著籮筐好辛苦啊,我們特地過來搭把手,籮筐我們來抬。”

說是來幫忙的,眼睛卻往籮筐底下瞅,還有人已經伸手去摸了,看她們藏了什麼獨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