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梅氏早起時總是很不自在。

她自覺不是那些個喪良心的後孃。河源村這三年裡因著乾旱缺糧,人都快活不下去了,所以家家戶戶賣兒鬻女的也不少,她這些年把二丫養在屋裡一直沒賣已經算是很對得起她了。

只是心裡這麼想,面上總覺得難堪,昨兒夜裡她也是這樣,還是林阿奶看出了她的猶豫,道:“不過是個丫頭片子,給她幾口吃的養大也就不錯了,以後總要嫁人的,咱們家裡窮得都快揭不開鍋了,大山又指望不上,難不成要看著咱們一家老小都活活餓死不成?”

當時梅氏垂著眼沒吭聲。

她也不好吭聲,畢竟是當後孃的,做些什麼事情人家都不錯眼地盯著,平日裡就說三道四的,更別說現在要賣孩子了。

她怕說出去不好聽,怕村裡人朝著她指指點點。

可這一點兒羞恥心放在生存和自己兒子面前,也就一丁點兒也不剩了。

林阿奶說了:“等把那丫頭送走,倒是能換些精細點的糧食,大頭才這麼丁點兒大,老跟著咱們吃糠不好,難養活,這可是咱們家唯一的金孫,他爹那個樣子你心裡也有數,靠不住,你孃家那幾個兄弟你更清楚了,指望不了一點,咱們不替他打算,誰替他打算呢是不是?”

梅氏想了想自己瘦弱的兒子,咬著牙說了好。

昨夜分明已經下定了決心,然而今早在院子裡看見顧二丫在院子裡埋頭砍柴時,她仍舊有些羞愧。

猶豫了半晌,她才走過去,用比平日裡溫和半分的語氣問:“你爹呢?”

顧二丫年紀小,睡了一覺起來就把昨天聽到的話全忘記了,這會兒一板一眼答:“爹早起出去了,說是林表姑那邊兒有什麼事情要去幫忙。”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出來,差點叫梅氏的牙都咬碎了——這位林表姑是林阿奶親姊妹的女兒,顧大山的親表妹,早前命不好,嫁了個短命鬼,如今正孀居,顧大山經常去幫忙,兩個人眉來眼去的,顧二丫親孃死了以後兩邊都有點想湊活過日子的意思,只是林阿奶不同意,覺得林表姑剋夫,又生不出孩子,怎麼也不肯把人娶進來,扭頭就叫顧大山和林表姑斷了,娶了梅氏進門。

梅氏進門時候年輕,雖不算十分有姿色,到底也還清秀可人,顧大山慢慢轉了心思,倒有了和梅氏好好過日子的心。

只是等梅氏懷胎十月,倆人不能親近,顧大山就生了別的心思,又和那位林表姑拉拉扯扯起來,梅氏怎麼甘心?她也不是打小就是老虎脾氣,只是她孃家不頂用,顧大山又懦弱,林阿奶雖看不上林表姑,到底兩個人還連著血脈關係,總比她一個當媳婦的外人好,她再不立起來,只怕要被林阿奶和林表姑轄制死了!

想到這裡,她不由又慶幸起來——好在自己生了個兒子,林表姑一個侄女,總比不過親孫子吧?哪怕顧大山再糊塗,靠著這個兒子和林阿奶她就能在顧家站穩腳跟。

目光再落到顧二丫身上時,她一顆心也就硬起來了:“二丫,你等會兒劈好了柴再把缸裡的水挑滿,再把你弟弟看好了,我到外頭去一趟。”

顧家所有的柴都是顧二丫一個人在山腳下撿來的,她聽她親孃的話年紀小不往深山裡去,就只在山腳下轉悠,有些好的柴被人家撿走了,只剩一些零零碎碎的枝椏和落葉,倒也方便她搬運和劈砍。

至於挑水,更是做慣了的事情,她低頭應下:“知道了。”

梅氏便出門了。

又過了一會兒了,林阿奶也起來了,她照例先去看了一眼自己的金孫,然後去了灶房,緊跟著罵聲就順著灶房的門溜進了院子裡:“死丫頭,起這麼早也不知道做飯,你要餓死我啊!”

顧二丫揚聲:“奶,家裡沒米沒面了,昨天的婆婆丁也吃完了。”

林阿奶卻不管這個,她從灶房出來,叉腰站在門口,只罵:“沒有了不會再去撿?你瞧瞧誰家丫頭和你似的懶!天天在家裡頭吃白飯!你奶我年輕的時候挑水砍柴餵雞餵鴨什麼事情不幹?”

顧二丫還沒吭聲,她又罵:“哎喲我真是命苦,為了這個家操碎了心,兒子不爭氣,兒媳婦靠不住哇,老頭子你怎麼去得那麼早哇!”

這是每日裡都能看得見的哭嚎了,顧二丫半點沒放在心上:“可是阿奶,砍柴我做了,挑水等會就去,咱們家也沒有雞鴨,我沒地方喂呀!”

顧二丫雖然年紀小,可也不算太笨,她都很久很久沒有吃過雞鴨了——上一次吃還是梅氏懷孕的時候,就那一次她也沒吃到肉,而是喝了一碗兌了好幾次水的雞湯。

此時此刻她相當真誠:“要不阿奶你買幾隻小雞小鴨回來養吧!”養好了就能吃肉啦!

林阿奶一噎,隨即惱羞成怒:“家裡頭都過的什麼日子了你看不見?還想著雞鴨魚肉?那是你能吃的嗎?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東西!死丫頭,賠錢貨!”

饒是顧二丫臉皮厚,這會兒也被罵得臉頰通紅,她張了張嘴想說自己不是賠錢貨,可不論是村裡還是家裡都總在說女兒孫女都是賠錢貨,兒子孫子才是最金貴的,哪怕她心裡再不認同,耳濡目染之下,那一點兒不舒服和不認同也被強行壓下去了。

顧二丫心裡悶得慌,只能低著頭,恨恨地砍柴,心裡想:總有一天,她要讓阿奶知道,她才不是賠錢貨,等她年紀大一點了,她就能再往山裡頭去深一點,春天撿野菌子,秋天拾果子,到時候把它們曬得乾乾的,賣給村裡的貨郎,一天能掙好幾文錢呢!

——她以後會掙錢的,才不會是賠錢貨!

顧二丫不出聲,林阿奶罵了兩句也自覺沒意思,扭頭進屋看孫子去了。

顧二丫餓著肚子劈完柴,又去把家裡的水桶提出來準備挑水。

前三年實在乾旱,周邊能用的水幾乎都被用完了,河源村比起旁的地方要略好一些是因為正好被一條大江的分支河流穿過,然後這條河也已經幹了,他們要吃水得徒步走上兩裡地。

顧二丫年紀小,只提得動半桶水,也恰恰好,每家每戶每天也只能打上半桶水罷了。

等她提著半桶水回來,就看見梅氏、林阿奶正陪著人說話。

那是個約莫四十的精瘦婦人,長著一雙勢利金錢眼,顴骨高高的,上頭抹了櫻紅的粉,頭髮盤在腦後成了髻,聽見動靜,扭頭看見顧二丫,吊著眼細細將她打量了個遍。

就這一下子的眼神,顧二丫就把她認出來了——是六姑。

她有些畏懼,擦著門邊溜進院子裡,連水也不肯倒了,躲進屋子裡偷偷聽外頭的動靜。

那位六姑來了相當一陣子了,之前大約已經說了些什麼,這會兒的話有些沒頭沒腦:“如今生意不好做,前幾年倒還好些,那會子還沒旱上呢!到處都缺人,給的價錢也都高些,如今是不行了,一個細丁也不過就二兩銀子,更別說女娃娃了。”

她伸出一隻手晃了晃:“我也不瞞你,五斗米。”

林阿奶急道:“怎麼才五斗?這才夠一家子吃多久啊!往年不都是十鬥麼!”

六姑不客氣地翻了個白眼:“你也不瞧瞧現在的米都什麼價啦?五斗米省著點吃能吃上大半年呢!”

眼看著林阿奶還想說情,她轉身就要走:“你家不賣有的是人賣!我這趟來也是湊巧還惦記著河源村,下回再來指不定哪天呢。”

她當真一點都不留念,牙婆當慣了的,總在鄉下行走,這三年裡碰見這樣的人家不要太多,有些是捨不得兒女的,更多的是嫌價錢低的,可也不想想,這人和東西也沒什麼分別,都是越少的越貴!誰知道這天老爺還要多久不落雨呢?再過兩三個月,甭說五斗米了,一斗都未必咯!

她也不缺人,隨便走兩個地兒也就有了,尤其是女娃娃,總是最先被賣出來的,再是年輕些的兒媳婦,要到最後逼不得已了,才輪到家裡的男丁。

這世道啊,就這個樣!

她一隻腳還沒邁出去,林阿奶就開口了:“等等!五斗米就五斗米!”

六姑笑著轉過身:“這不就得了!我呀就喜歡痛快人!誰耐煩看那扭扭捏捏猶猶豫豫的做派!你放心,我必定給你家姑娘找個好去處!”

林阿奶才不管什麼去處不去處的,賣出去的人哪還有惦記的道理?她只管賣了多少米!

手裡拎著才得的五斗米,扭頭她就朝顧二丫招手:“二丫,過來,叫六姑。”

門後的顧二丫早就淌了一臉的淚啦。

她再蠢笨,再聽不懂話也能知道,她這是被家裡人賣了。

賣了五斗米。

臉上的淚嘩啦啦地淌,她看看林阿奶,林阿奶正在找家裡的秤,怕六姑給米給的缺斤短兩;她又看看梅氏,梅氏望天望地望懷裡的弟弟,就是不敢望一眼她。

六姑細腳伶仃站著,伸出手要拉她走,顧二丫便哭著掙脫開來朝外頭跑。

她要往村頭榕樹下跑,那是她爹顧大山常在的地方,一路上她哭嚎著,光著腳丫子跑,被石頭扎出了血也不管。

她看見了顧大山,大喊了一聲:“爹!”

顧大山正和村裡人閒聊吹水,聽見聲音回頭,很不耐煩:“怎麼了?”

顧二丫說:“你過來!”她還惦記著家醜不可外揚呢,怕顧大山覺得丟人,所以不往人群裡去。

顧大山以為家裡出了什麼事,過來問:“到底怎麼了?”

顧二丫的委屈一下子就迸發出來了:“爹!阿奶把我賣了!”

可叫她難過的是,顧大山臉上沒什麼表情,好似早就預料到了一般,只平淡問了一句:“賣了多少?”

顧二丫的眼淚湧得更厲害了,她低著頭拼命去擦,卻怎麼都擦不乾淨,一點話都說不出來。

顧大山板住臉:“說話!”

他一向懦弱,在家裡頭的女人們跟前卻是“頂天立地”的,女兒面前也不例外,很有副威嚴的樣子。

顧二丫含著淚:“……五斗米。”

六姑已經過來了,她走得不緊不慢的,看見顧二丫跑了也不急著追,看見顧大山更不急了,就揣著手冷笑地看著。

顧二丫看見她了,卻不想理她,只固執地盯著顧大山看,指望著自己的親爹能說出什麼挽留的話來,亦或是做下什麼決定,讓林阿奶望而卻步。

可顧大山只是笑眯眯地摸了摸她的頭。

自從生下來知道自己是個女孩兒以後,他從來也沒摸過她的頭,可這會兒他卻摸了。

好像他是一個慈愛的父親。

他道:“噢,五斗米啊,那二丫以後要好好照顧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