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宗凌雲峰上。

沈思源喝完藥,剛沉沉睡去。

這幾日,沈度,雲素衣還有原穆州輪流替他輸送靈力,暫時保住了他的丹田,但他的情況還未曾好轉。

畢竟沒了金丹,丹田就失去了最大的靈力來源,旁人輸送靈力也不過是飲鴆止渴罷了。

時間久了,各種靈力互不相容,反而還會撐壞沈思源脆弱的丹田。

而原穆州和沈度夫婦二人雖然也都傳訊去請了相熟的大能,但在修真界能成為宗門大能的多半都事務纏身,即便應允,也沒辦法立刻趕來。

只能暫且這麼耗著了。

此刻,原穆州坐在錦榻旁,凝視著沈思源安靜蒼白的睡顏,看到沈思源那因為體內靈力不完全相容忍痛微微蹙起的眉心,心中又是一絲愧疚溢位。

良久,他徐徐抬手,冷白骨感的手指一點點撫上了沈思源的眉心,想把沈思源眉心上微微皺起的那一絲紋路撫平。

忽然——

“穆州,你且出來片刻,我有話同你講。”

雲素衣的溫柔嗓音猝不及防在原穆州耳中響起。

原穆州眉心一跳,指尖顫了顫,立刻就不動聲色地收回了撫在沈思源眉心的手,起身朝外走去。

絲毫沒覺察到,在他轉身的那一剎,榻上還在“沉睡”的沈思源忽然就睜開眼,憔悴異常的眸中在此刻不覺溢位一絲明亮的狂喜之色。

之後,這雙眼就這麼異常貪婪執著地凝視著原穆州修長筆挺的背影。

直到原穆州徹底消失在門外。

·

偏殿外,涼亭上,雲素衣早已立在亭中等候。

原穆州提步上去,對雲素衣行了禮,便問道:“雲伯母找我有何事?”

雲素衣神色有些沉凝:“穆州,你也知道,源兒的情況不是很好。我有個想法,但恐怕需要你配合一番。”

原穆州微怔一瞬,雖然心下有些怪異,卻還是道:“雲伯母請講。”

雲素衣沉吟片刻,這才看向原穆州:“源兒受傷時的情形我已經知道了,穆州你不必再替君玉遮掩。”

原穆州:?!

眼看著原穆州的臉色變了,雲素衣也不著急,只徐徐耐心溫聲解釋道:“是旁人同我講的,不關源兒的事。”

“你和源兒倒是都瞞著我和你沈伯父,怕我們知道了傷心,我知道你們都是好孩子,也沒有怪你的意思,你別多心。”

聽著雲素衣這一番“合情合理”又善解人意的解釋,原穆州罕見的沉默不語,狹長的鳳眸中看不太出情緒。

這時雲素衣頓了頓,又嘆了口氣:“君玉從小便有些孤僻,偶爾會犯些小性,想必這次也是他同源兒生了口角才會如此。不願跟你們回來多半也是因為心中愧疚。”

“可——”

“可源兒的傷勢不能再拖了,君玉多留在秘境一天,源兒修復金丹的可能性便少一分。所以,伯母想請你再去一趟秘境,好好勸勸君玉,把他接出來。”

“就當伯母求你了,好麼?”

雲素衣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原穆州一直保持著一個合格小輩的姿態,垂眸靜靜傾聽,可他那長睫遮掩下的眸色卻隨著雲素衣的話變得越來越深,越來越沉凝。

等雲素衣說完這番言辭懇求的請求,原穆州靜了良久,終於抬眼開口,語氣清冷:“為了思源的傷,我會去接君玉。但云伯母,恕我直言——”

“君玉和源兒同樣是你的親骨血,你怎麼能這麼偏心?”

雲素衣怔了一瞬,連忙下意識解釋道:“穆州你誤會了,我並未偏心君玉,實在是手心手背都是肉,哪個我都舍不下啊。”

原穆州神色愈發古怪了。

但最終,他什麼都沒解釋,只垂眸拱手道:“無妨,本是我造次了,伯母保重,我先告辭。”

原穆州走了。

走得很快。

看著原穆州離開時的清冷背影,雲素衣眉頭微皺,心頭緩緩湧出一絲疑慮。

看原穆州方才的情態,難道竟是覺得她偏心沈思源?

不可能吧?

這次的事,沈思源可是完完全全一點錯都沒有。

若原穆州真這麼想,那便太荒謬了。

·

此時,秘境內。

山洞中,面對魔修過於直白的詢問,沈君玉靜了好一會,才道:“無妨,只是我方才修煉時急於求成,岔了氣,此刻已經好了。”

魔修:“是麼?”

彷彿還有些不信的樣子。

沈君玉啞然片刻,索性就若無其事地將那篇功法裡的一些疑惑內容講給魔修。

話題這麼一開,魔修最初還有些不悅,但後來見沈君玉條理清晰,語音柔和,他又不自覺聽進去了。

之後,兩人一來一回,倒是深入聊起了那篇功法。

聊到最後,魔修銀色面具下的眸中不覺閃出一絲欣賞之色:“沈大公子果然天縱之才,就連我魔族功法都能這麼快融會貫通。”

沈君玉笑了笑:“能得閣下如此讚譽,是我的榮幸。”

明知沈君玉是有客套的成分在裡面,但被這麼輕輕一誇,魔修唇角還是不自覺浮起一絲,接著他似是又想到什麼,垂眼,便從儲物戒中摸出一個小小的圓形玉盒,扔了過來。

沈君玉抬手接過:?

魔修若無其事地淡淡道:“看你胸口有血,這藥膏好用,敷上吧。”

沈君玉:……

但一顆心又略略放了下來——想來魔修是沒看清那印記,只看到了紅色的邊緣,以為是血,才有這種誤會。

這樣也好,他也不必想理由去解釋了。

倒是魔修這份心,讓他有些感激。

想到這,沈君玉下意識輕輕摩挲了一下掌中做工精緻的青色玉盒,便低聲道:“多謝。”

說完,沈君玉把這瓷瓶收了起來。

魔修見狀,不覺挑眉:“怎麼,沈大公子看不上我的東西?還是怕我害你?”

沈君玉微怔,旋即他啞然道:“並非如此——”

不過話說到一半,他就看到對面魔修抱臂半靠在山壁上,正用他銀色面具下的漆黑雙眸神色懶懶地看著自己,眉頭仍是挑著。

顯然不打算信他的任何解釋。

沈君玉心下莫名有些好笑,略一沉吟,倒沒有再解釋,只話鋒一轉,誠懇道:“既是如此,可否勞煩閣下轉過身去。”

魔修:?

不過很快,魔修就明白了沈君玉的意思,此刻,他看著沈君玉那雙帶著誠懇的琉璃色眸子,不覺輕輕勾了一下唇。

原來是害羞?

不過,畢竟是名門大宗的繼承人,行事精緻些倒可以理解。

想著,魔修倒也什麼都沒說,瞥了沈君玉一眼,就懶洋洋地背轉了身去。

沈君玉見到魔修背過身去,唯一忖度,倒也果真抬手開啟了玉盒。

玉盒開啟後,一股沁人清香撲面而來,玉盒中的膏脂呈現出一種淡淡的杏白色,沈君玉用指尖挑起,碾了碾,果然觸手清涼滋潤。

是上好的傷藥。

魔修倒是大方。

想著,沈君玉又抬頭默默看了一眼,目光所及處,便是魔修挺拔修長的背影。

只不過魔修姿勢懶懶的,又不同尋常修士那麼端正,多了一分自然不羈。

他也真是說話算話,一點都不偷看。

沈君玉不覺微微一笑。

而做戲做全套,想了想,沈君玉還真的又扯開了衣領,弄出了一點布料摩擦的響動。

就在這時,山洞外忽然傳來一陣喧譁——

沈君玉立刻抬眼,眸光如電。

魔修反應倒是比他還快,也不回頭,只淡淡道:“你留在這上藥,我出去看看。”

話音剛落,魔修便化為一道滾滾黑霧,離開了山洞。

從始至終都未回頭偷看一眼。

沈君玉本就沒有受傷,見魔修獨自出去了,自然是坐不住的,忖度片刻,他迅速收起手中玉盒,也起身跟了出去。

·

離開山洞,沈君玉循聲望去。

一眼便看到在魔修正遙遙同一個立在困住眾弟子的陣法前的青色身影對峙。

看到這個極為熟悉的身影,沈君玉猛地靜了一剎,唇邊緩緩浮出一絲嘲諷的笑意。

那是他上輩子的“至交好友”——靈寶宗少宗主,林殊意。

曾經,他以為林殊意是真正懂他的人,可後來他才知道隱藏在知心面具後的,很有可能是淬了劇毒的利箭。

當年,沈君玉金丹盡毀後,大部分同齡修士都避之不及,唯有林殊意時時前來陪伴,噓寒問暖。

沈君玉當時以為林殊意是真的關心他,便多次好心在原穆州面前提攜林殊意。

直到某一日,原穆州滿面冰霜地來到他面前,狠狠砸碎了一壺春酒,告訴他,自己就算是清心寡慾一輩子也不需要沈君玉將旁人送到他的榻上。

後來,劍宗內流言紛紛,都說沈君玉為了討得原穆州歡心,竟然將自己的至交好友往原穆州床上送。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沈君玉百口莫辯。

後來,後來如何呢?

後來,林殊意做下的那些荒唐事終於還是一件件被揭穿——不光是藉故爬原穆州的床,還有打著沈君玉和原穆州的名聲去外面招搖撞騙,種種種種,罄竹難書。

到此,沈君玉總算“沉冤昭雪”,然而,他等來的並沒有任何一個道歉,而是——

“要不是他識人不清,怎會引狼入室?”

“依我看,物以類聚,能跟這種人做朋友也未必清白。”

“誰知道他沒有從裡面拿好處,可真是貪得無厭啊。”

原穆州亦是如此,即便他沒有對沈君玉說那些扎心的話,但他的態度卻更讓人刺心。

他只淡淡道:“你若果真太閒了,就多看看書,不要再同這些人往來了。”

沈君玉還能說什麼呢?

他只能說:“好。”

此刻,當年的罪魁禍首正毫不畏懼地立在魔修面前,揚聲道:“你讓君玉出來,我要同他當面對峙,我不信他會同你們一起入魔!”

話說的是正氣凜然,就連周圍圍觀弟子都覺得他正義得有些傻氣了,紛紛苦勸。

可唯有遠遠看著的沈君玉一目瞭然——林殊意左手拇指微微內扣蜷縮,閃著一絲紅光,想必是把他們靈寶宗的炎龍珠藏在了其中。

興許是打算等所有人到齊,炸個雞飛狗跳,再趁亂摸打劫一把,順勢逃走。

果真也極為符合他的性格。

不過,這一世,沈君玉絕不會再讓他得逞一分一毫。

想到這,沈君玉提步走出:“我就在此處,你有什麼話要說?”

林殊意本來還在挑釁魔修,聽到沈君玉熟悉的嗓音,他臉色不覺一變,立刻看了過來。

見到沈君玉,對上那雙毫無情緒,清冷如冰的琉璃色瞳眸,林殊意不知為何,心中微微打了個哆嗦。

不自覺犯起了嘀咕——眼前這人,到底是沈君玉麼?該不會真被魔修奪舍了吧?

·

長風萬里,流雲飛掠。

一襲玄色華服正御劍在空中疾行。

正是已經離開劍宗,孤身趕往秘境的原穆州。

他剛才一時情緒波動,在雲素衣面前有些失態,可那些話,也確實是他真心想說的。

雲素衣確實是偏心了。

想到這,原穆州不覺閉了閉眼,一些模糊的,過於的久遠的記憶也在這時湧入他的腦海。

那是不知道多少年前了,他和沈君玉剛剛訂婚,兩人一同出外雲遊。

一日,看著夕陽,沈君玉淡笑著感慨:“若是以後,我們能時時這般,該多好。”

原穆州無意回道:“伯父伯母說要在流香洲替我們舉辦宴會,那裡比這處更好。”

過了好一會,連原穆州都覺察出沈君玉情緒不對,沈君玉才遲遲開口:“我只想同你一處。”

原穆州那時以當沈君玉說的私語情話,捨不得他,不覺笑著明知故問:“為何?”

誰料,沈君玉十分平靜地垂下眼,只說:“他們偏心弟弟。”

空氣有一剎的寂靜。

當時原穆州是什麼情緒呢?他只覺得沈君玉是玩笑話,或是心高氣傲慣了,不以為意。

可現在想來……

一切似乎早有端倪。

後來沈君玉金丹破碎,從一開始雲素衣便不像如今這般上心,仍是一副大能姿態,表示——如今這樣都是沈君玉的命。

再後來,她便開始時有時無地抱怨沈君玉脾氣不好。

一次,原穆州可以不在意,兩次,原穆州也可以不放在心上,三次,原穆州很難不當真……

可現在,看看雲素衣這些時日對沈思源溢於言表的關切,甚至可以當著他的面說出‘就當是伯母求你了’這種話。

甚至連他說偏心,雲素衣都會誤會。

很難想象,這會是同一個母親對不同孩子做出來的事。

前世的沈君玉最後變成如今的模樣,恐怕並非沒有緣故。

想到這,原穆州薄唇抿成一線,一絲悔意也悄然湧上心頭。

但旋即,他又有些為沈思源心痛。

因為,不管父母如何偏心,沈思源終究是無辜的,他能理解沈君玉的遷怒,然而這又關沈思源什麼事?

他會因為自己當年誤解同沈君玉道歉,但也希望沈君玉這次能放下對沈思源的成見,不要見死不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