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嘯的風雪之下,連徐牧也沒有想到,袁陶的動作居然這麼快,剛走出了侯府,迎面而來的,便是被揪著的盧子鍾。

四條黑衣好漢,將盧子鍾丟在雪地上,便立即仗著輕功,匿去了蹤影。

“我兄是錢大書!”雪地上,盧子鍾抬頭來看,待看見徐牧之後,驚得無以復加,倉皇間,便吐了這麼一句。

“顧兄,錢大書又是何人。”

陪著走出侯府的顧鷹,稍稍想了一下。

“約莫記得,是戶部的一位排程官。他躲入長陽城,估摸著便是投靠這位錢大書。”

“大官?”

“七品。”顧鷹搖頭,“聽說和朝堂上有些關係……但這些關係,你不用管,主子既然發了話,哪怕簍子捅得再大,他也能護住你。”

徐牧沉默抱拳。

對於那位小侯爺,他心底有些複雜。但不管如何,應當算是老友的。

“小東家,我回屋看著主子。”顧鷹轉了身,腳步沉沉,“事情一完,你便回去準備。”

“邊關二千里入內城,伸手撈食,帶著莊人討命。我顧鷹雖然是個莽夫,但也知曉,你這一路的艱難。”

“主子與我講過,小東家臥龍出潭之時,定然要牽動一番風雲,方能合乎化龍的異象。”

“嘖,小東家請便。”

徐牧捏著枯柳枝,沉默地站在風雪中。

在後的司虎等人,也牽了馬,開始聚在他的身後。

雪地上,盧子鍾嚎啕告罪的聲音,還在喋喋不休。

“徐、徐兄!這一輪,並非是我的手段!你入湯江城那會,我便、便和四個老鬼說了,給你分一杯食——”

徐牧冷著臉,揚起了枯柳枝,徑直朝著盧子鐘的身子抽去。

他記得,那一時入湯江,他不過一個籍籍無名的小東家,被四大戶趕盡殺絕,多少次,若非是絕地求生,他和那些莊人,早死透了。

“莫打臉!”

“小東家,你若殺我,定然要惹下禍端!”

“不若、我用銀子買命,萬、萬兩如何!”

徐牧面容清冷,整個人置若罔聞,抬手連著抽了好幾下,直至盧子鍾抱著頭趴在雪地裡,發出聲聲的慘呼。

“小東家莫打、莫打了,我知錯,我跪著,你、你莫打了!”

“我起初並非想做個舔血的人,我只想活著,但你們這等狗夫,便都想把我逼死,殺我的莊人。”

“便差幾步,我便被逼上梁山!”

徐牧咬著牙,手裡的枯柳枝,憤怒地再次抽下。

穿越邊關,他見過太多的生死,富貴人與狗吏,將他逼得如喪家之犬。

“小東家你記錯人了,內城並無梁山這地兒。你、你莫打了,我腰斷了。”

咔。

枯柳枝從中折斷。

盧子鍾仰起滿是鮮血的臉,驚恐的眼色中,露著微微驚喜。

“司虎,再折八根柳枝。”

盧子鍾怔了怔,嚎啕的慘叫再度響起,這一輪,他是真的怕了,倉皇間,緊緊爬到了徐牧面前,不斷地磕著頭。

“盧公子,莫磕了。”徐牧喘了口氣,一股難以宣洩的怒火,依然在胸膛滾動。

“小東家此話、此話!不若饒我這一回吧!”

“下輩子再說吧。”

徐牧仰著頭,任風雪割著臉龐,有股難以言狀的舒服。

一路小心翼翼,並非是說,他生來是個顧頭顧尾的人。如袁陶所言,他在藏拙。一個爛到泥巴地的小棍夫,連白手起家的二兩銀,還是小婢妻的苦籍銀子,要如何破局。

即便入了內城,袁陶教他救國,常四郎卻教他謀反。

殊不知,這亂成了大雜燴的王朝,普通人能活得下去,便是最大的本事。不論以後要做什麼,第一步,便是先活下去。活了,再去談理想。

“牧哥兒,我折多了,折了十八根。”

徐牧並無答話,將一捆柳枝抓在了手上,沉默地望著遠方的雪色。

盧子鍾還趴在地上嚎啕,約莫是明白了自己的命運。

徐牧閉了眼睛,將手裡的枯柳枝,冷冷地揚了起來。

……

侯府裡。

烤著手爐的袁陶,也微微閉著眼睛。

“主子,小東家打死了。”

“曉得。”

袁陶收了手,縮入了袍袖裡,臉龐之上,有著一絲複雜。

“顧鷹,小東家若是繼續釀酒,會如何。”

“應當能護著莊子,過些時年,會做個富貴人。”

“這句話無錯。”

袁陶咳了兩聲,垂下了頭。

“但你有無想過,小東家是能比肩名將李破山的人,衝陣的騎行之術,堵二城的佈局……這些東西,我翻了很久的錄冊,都沒有先例。”

“主子的意思?”

“小東家是個奇人,一生只做個釀酒徒,豈非是一場浪費。”

“我沒有時間了。”

袁陶起了身,佝僂著身子,走到了門邊上,微微抬著頭,看著遠處的雪色河山。

“我每日入睡,便會夢到先帝站在我面前,指著我來罵,罵我護不住大紀江山。”

“並非主子的錯,那年主子帶兵出長陽平叛,可恨奸相殺了三個顧命大臣,把持朝政,又收攏江湖的高手——”

“顧鷹,這些事情說不通的。”

袁陶抱著袍袖,將身子靠在門邊。

“我便問你,看得出小東家的心思麼。”

“主子,我看不出。但小東家,應當是顧念蒼生的人。至少,也不願意與常四郎同謀。”

“顧鷹,我也看不出的。”

無疑是說了一場拉扯的話,但顧鷹不敢有任何不滿,看著自家主子的背影,一時間,鼻頭有了些發酸。

他遙遙記得。

那一年自家的主子,在陽光與春風中,一襲勝雪的白衣,騎馬出長陽,帶著二十萬大軍平叛,多少長陽城的富人與百姓,跪拜相送。

連著那位奸相蕭遠鹿,也假模假樣地追了半里,哭了好幾輪。

“雪落江山三十州,一夜塗我蒼白頭。”

雪風中,袁陶的滿頭霜發,驀的飄舞起來。

……

侯府外。

徐牧將染血的柳枝,沉默地棄在地上。

“牧哥兒,不若入侯府換身衣服,你袍子沾了血。”

“不換。”徐牧凝著聲音。

“我便這麼出長陽,誰擋我問,我便動刀。”

徐牧冷冷地翻身上馬。

在後的二十騎莊人,包括司虎在內,只覺得面前的徐牧,隱約間,似是有些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