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著渭城馬蹄湖,約莫還有二百多里的澄城。

風雪難得稍頓下來,映襯著淺色的陽光,鋪雪的街路上,開始逐漸變得溼漉。

這興許是天公難得長了眼,馮管富貴貧賤,沁寒入體的溼漉,終究是冷到了每個人的身子裡。

富貴李府前,二三家僕匆匆地取了工具,小心翼翼地掃著雪碎。其中一個家僕,約莫是不小心,動作大了些,溼漉漉的雪水漫過去,剛好漫到一雙精緻的鹿皮裘履之下,並未沾溼。

登時,穿著鹿皮裘履的貴公子,便惱怒地抬了腿,將跑來躬身的家僕,一腳踢倒在雪地裡。

驚得在旁的兩個家僕,匆忙躬身,莫不敢動。

“豐公子,莫動怒,今日是入李府相熟的,切莫生事。”貴公子旁,有個豔麗老婦小聲相勸。

“回頭再殺你們這些髒狗。”

重新理了理精美的冬袍,貴公子才堆出儒雅的笑容,抱著禮盒,繼而踏步入李府。

在他的身後,渾身溼漉的小家僕,吃痛的聲音,才低低地響了起來。

……

偌大的李府,南廂房的小閣樓。

李小婉在兩個丫鬟的操持下,梳起了莊重的朝雲髻,抹了淺淺的腮紅,含了唇脂,連著身上的襦裙,也換成了滿湖春意的顏色。

“小姐今日美壞了。”

李小婉沒有答話,銅鏡裡的俊俏模樣,她並未沉迷。忽而又想了起來,那一天在邊關,她揹著虎牌盾,渾身髒兮兮的,跟著那個小棍夫討命,喊打喊殺。

驀然間,眼圈就發紅了。

“小姐,豐公子入府了。”

“聽說豐公子的父親,是蕭宰輔手底下的紅人。小姐這事兒若是能成,插了頭釵,便一輩子無憂了。”

李小婉登時又笑又哭。

直至外頭的一個李府老嫗,進屋又喚了幾聲,她才沉默地起了身,一聲不響地走去正堂。

她的祖父李如成,父親孃親都坐在正堂裡。正堂之中,還有一位滿身錦衣的公子哥。

“日暮詩成天又雪,與梅並作十分春。”

那位公子討喜的詩句,頓時又惹來了滿堂彩。

在李小婉的耳邊,卻還隱隱迴盪著,小棍夫的那二句,“沖天香陣透長陽,滿城盡帶黃金甲。”

“啊,婉婉姑娘。”

李小婉沉默地應了頭,緩緩落了座,彷彿是受了凍,惹了滿臉的霜雪。

“婉婉,今日即便是入寒,豐公子依然不辭辛勞,入府與你一見。”祖父李如成的聲音。

“曉得。”

“不若你起身,與豐公子去花園走走,賞賞雪景。”

“正好,我想了幾首雪景的詩句,念給婉婉姑娘聽。”

“婉婉姑娘,小生有禮了。”

李府裡的花園,早在冬日將至的時候,便早早栽了梅,經過家僕們的悉心剪裁,眼下正豔得鬥奇。

踩過鵝卵石撲成的小道,李小婉實則沒聽清,那位豐公子唸了什麼。

“婉婉姑娘,我替你插頭釵。”

按照大紀的風俗,若是男子送了頭釵,再幫著姑娘插上,便算定情了。只等哪一日算了生辰八字,便立即下聘,八抬大轎娶過門。

李小婉冷冷將頭釵打掉。

“婉婉姑娘,家父胡遜,是蕭宰輔手底的紅人。你這般,你這般,令高祖可是會生氣的。”

李小婉轉過臉龐,難得堆了笑容。只一瞬,便讓胡豐看迷了眼。

“豐公子,隨我去湖邊走走。”

“啊,甚好,願與佳人同行。”

只在湖邊走了半圈,李小婉突然抬了輕步,露出笑容往湖上走去。約莫是連日來的大雪,李府的小汪湖,已經結了一層厚冰。

“豐公子,為何不走。”

“若、若摔了湖,我便要發燒生病,吃藥湯又苦,冬日又無甘甜蜜水。”

李小婉難過地笑了起來。

滿天下的男兒,盡沒有另一個,像那位小棍夫一般。

她慢慢哼起了曲兒,踩著輕碎的腳步,在湖面上起舞一般,踩過了冰層往前走。

她的祖父,她的父親孃親,都急急從正堂走了出來。沒有人能想過,一位富貴的閨家小姐,如今竟像染了失心瘋一般。

湖面上,李小婉停下腳步。在寒冬的天時之下,垂頭看著冰面倒影中,自己孤零的影子。

莫名地便又想哭。

“祖爺,你說替我尋個英雄一般的夫婿,但在內城,你尋了二月有餘,尋不到了。”

“便如豐公子,連喝口藥湯都怕苦。但我在邊關見過,有這麼一個男子,只帶著幾十莊人,就敢和北狄人廝殺。”

李小婉泣不成聲。

李如成皺著眉頭,他知道李小婉說的是誰。但那位小東家,即便有了國姓侯的臉面,依然是門戶不搭。

再者,這是一個選擇。選蕭宰輔,還是選國姓侯。而那位國姓侯卻快要病死了。

“祖爺帶兵打仗三十餘年,莫非是到了現在,也想著去攀風雅,做個老文士了。兵卒若不衛國,以詩文羞煞敵人退軍嗎!”

李如成臉色一頓,久久不動。遙遙想起當年,他可是一刀一劍殺出來的軍功,直至封定北侯。

在心底裡,他是向著小侯爺的,若非如此,便不會在回內城之時,第一時間去探望。

“婉婉,莫說胡話,豐公子家世顯赫——”李碩墨剛開口。

李如成便滿臉動怒,直接就把兒子李碩墨提了起來,直直丟到雪地裡。

“告訴我婉婉,你想怎的。”

“去渭城馬蹄湖。若帶不回夫婿,我便隨著你們的意思來嫁。祖父莫忘,我也是從邊關殺回來的人,見過生死,握過刀劍。”

“好!”李如成滿臉歡喜。子不成器,偏偏孫女有這等的氣魄。

“你便去,老子是定北侯,執掌五萬餘大軍。天塌下來,我也能頂著。”

李小婉揉去了冰凍的淚珠。長這麼大,她從未想過,自己要這般忤逆。

“告訴那個崽子,若是不應承,老子親自帶兵,掀了他的莊子。”

湖面上,李小婉紅著眼睛點頭。

“父親吶,蕭宰輔若是知曉,定然會生氣。”李碩墨哭哭啼啼。

“他不敢胡亂造次。”

“今日起,我是小侯爺的人。”

仰著頭,李如成吐出一口汙濁之氣。三十年的廝殺,他走得如履薄冰。直到今日,自家孫女的話,如醍醐灌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