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謝瞻下衙回來,王氏把他叫到如意館。

“阿沈病了幾日,自從她嫁進來你都再沒去看過她,就算是做個樣子,這幾日你若無事,去看看她吧,問問孩子怎麼樣。”

謝瞻想了想,人不是他想娶的,孩子畢竟是他的,就去了。

謝瞻站在屋門口,大冬天的,他竟然還穿著一身單衣,玄色的長袍襯得他面龐冷峻而稜角分明。

“愣著做什麼,去倒茶。”

主僕兩個都站著一動不動,謝瞻不耐煩地呵斥道。

韶音不放心地回頭看了沈棠寧一眼,去耳房沏熱茶。

謝瞻自己找了個地方坐下,扭頭見沈棠寧還低著頭杵著,身上披著件玉蘭色的梅花小衫,纖腰一把,清瘦纖弱,也看不出顯懷,身量很是單薄。

“你是準備在那裡站一輩子?”他冷冷道。

沈棠寧遲疑了一下,移步坐到謝瞻的對側。

韶音來上了熱茶,謝瞻喝了熱茶,沈棠寧不說話。

謝瞻又喝了一盞,沈棠寧還不說話。

真跟個啞巴似的,一巴掌打不出句話來,謝瞻耐性告罄,“砰”的一聲把茶盞放下。

“孩子怎麼樣?”

“孩子……挺好的!”

他突然造訪,且語氣不善的樣子,沈棠寧嚇得心口猛地一跳。說罷,心臟還在砰砰動著,她深吸口氣,抬頭小心地看向謝瞻。

他肯來看望她,關心孩子如何,心裡其實也是念著這個孩子的吧?

謝瞻察覺到她的目光,飛快地側過臉盯住她,眯了眯狹長的鳳眼。

沈棠寧忙又低下頭。

想了想,鼓足勇氣說道:“它是個很乖很懂事的孩子,我剛懷它的時候,聽說剛有身子的婦人多少都會有些反應,或是嘔吐,或是食慾不振,或是渾身乏力,但是它直到現在都一點沒折騰我,連大夫也說,這個孩子生來就乖巧。”

她說話時輕言細語,垂著長長的睫毛,露出耳後一截瑩潤的肌膚,在明燭的映照下瓷白得宛如一塊盈盈暖玉。

這個女人就是這樣,無論你跟她說什麼,她都不卑不亢地回你。

謝瞻忽覺得有些煩躁,也有些無趣,轉而看著窗外,又喝了兩口茶道:“孩子都沒生,能看出什麼脾性,奉承你都聽不出來。”

沈棠寧輕聲道:“就算是奉承,這話也是好聽的,大凡夫妻生兒育女,都希望孩子們能孝順懂事。”

“那你也得把孩子生下來再說,三天兩頭生病,不知道還以為我謝家苛待了你!”

她說一句,他便要頂她一句。

沈棠寧抿緊唇。

她把偏過臉去,耳旁落下兩縷鴉濃的發,片刻後道:“是我的錯,以後我會好好養胎,不會再給夫人添麻煩了。”

說完這些話,屋裡就沉默了下來。

沈棠寧原本就是個極溫柔安靜的性子,謝瞻又不喜歡她,兩人坐在一起除了聊孩子似乎無話可說。

沈棠寧帶進謝家的另一個丫鬟攬月在門外聽了許久,急壞了。

郭氏之所以千方百計把沈棠寧嫁進謝家,為的就是想用侄女攏住這位謝世子的心,待日後有用之時,侄女隨便給謝世子吹口枕邊風,便是從嘴邊下漏出來的,都夠平寧侯府和郭家吃香喝辣了。

就算謝瞻對沈棠寧沒有感情,情分都是處出來的,沈棠寧生得又花容月貌,想要抓住男人的心簡直易如反掌。

好不容易謝瞻來了一次,奈何沈棠寧自己不主動,攬月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心一橫,索性接著倒茶的籍口打簾走了進去。

“世子爺,您可知道我們世子夫人為何生病呀?她天天盼,夜夜盼,盼您盼得夜裡都睡不香,豈能不病倒?不過當您的面,不好意思說罷了,阿彌陀佛,今晚總算是把您給盼過來了!您看天色也不早了,不如您今晚就在這裡歇下了?”

攬月一面笑盈盈地說著,一面把謝瞻面前茶水斟滿,姿態嬌柔。

盼得夜裡睡不著,盼得害了病?

謝瞻瞥了沈棠寧一眼。

沈棠寧風寒初愈,她原本便生得弱不禁風,這一病人又瘦了些,下頜尖尖,襯得一雙杏眼烏圓黑濃,望向他時臉頰微紅,頗有幾分楚楚可憐的味道。

這關鍵時候,偏沈棠寧喉嚨發癢,她竭力忍著,臉都憋紅了,一聽攬月這般胡說八道,趕緊打發她道:“咳……你莫要渾說,先出去,這裡不用你伺候!”

攬月見謝瞻不說話,便大著膽子又上前一步,從懷裡摸出個金絲香囊遞過去,柔聲說道:“世子爺您看,這是我們世子夫人睡不著的時候做給您的香囊,您瞧瞧這針法走線,多漂亮,您體諒我們世子夫人一片心意,就收下吧!”

那香囊上繡著一對交頸纏綿的鴛鴦,顏色也是他平日裡最愛穿的玄色。謝瞻好像有些興趣,把香囊拾起來舉到眼前。

“心意?”

他皮笑肉不笑了一下。

謝瞻慢慢轉頭看向沈棠寧,看嘴角人分明是在笑著,漆黑的眼眸裡卻透著一股譏誚的冷意。

“世子夫人,新婚之夜你說了什麼,這麼快便忘了,還需要我來提醒你?”

新婚之夜,她說過生下孩子之後她便不會再來糾纏他。

她當然記得……

沈棠寧閉目,香囊擲到她的臉上,金絲颳得她的臉頰疼了一下。

謝瞻丟了香囊便開門走了,門外的寒風肆無忌憚地吹湧到在沈棠寧單薄的身上。

攬月不知自己哪裡觸了謝瞻的逆鱗,看了看沈棠寧,又看了看門外,一咬牙不甘心地又追了出去,“世子爺!我,我們世子夫人病還沒好……”

“滾!”

謝瞻的怒吼聲從院子裡傳進來。

沈棠寧抖了一下,才睜開雙眼。

外面的丫鬟們都害怕極了,紛紛大氣不敢喘一聲縮在角落裡,韶音和錦書兩個大丫鬟趕忙跑進屋,檢視沈棠寧有沒有受傷。

過了片刻,攬月才從外面走了進來,小聲道:“世子爺走了。”

沈棠寧把香囊放到桌上,沉聲問她:“你為何要擅作主張?”

攬月面無慚色,理直氣壯道:“奴婢不是自作主張,奴婢是為了大姑娘你好,姑娘你嫁進來鎮國公府後光想著如何保全自己、討好王氏夫人,怕是早就將侯夫人囑咐你的話都拋之了腦後!”

“為我好,你都不知他的脾氣性格,如何便是為我好?”

攬月嘀咕道:“誰又知道他這麼喜怒無常,一隻香囊都能惹他發怒!”

“以後你不要再自作主張。”

沈棠寧說罷,便好似用盡了力氣,聲音也梗了一下。

她捂住隱隱作痛的腹,韶音和錦書見她臉色不對,慌忙又是倒茶又是扶她上床。

韶音指著攬月鼻子罵道:“原本姑娘和他在屋裡說話好好兒的,都是你進去了才惹惱了他!你還好意思在這裡責怪姑娘不盡心,你既然這麼喜歡他,怎麼不說香囊是你自己做給他的,扯我們姑娘什麼干係!”

攬月臉一陣紅一陣白。

早在沈棠寧及笄之後,郭氏便四處物色美貌的丫鬟,除了沈棠寧自己的兩個大丫鬟,另外送了四個環肥燕瘦的美人,四個丫鬟中,當屬攬月最美。

沈棠寧生得嫵媚嬌豔,攬月的樣貌便清秀可人,為的就是準備等侄女身子不方便的時候,將這些丫鬟挑出來開臉當通房丫鬟固寵。

沈棠寧的前未婚夫蕭硯丰神俊朗,儀表堂堂,如今的這個更是龍章鳳姿,英武不羈,是女孩子們最喜歡的型別。

前面的那個除了沈棠寧眼中再容不下旁人,這個說不準還有機會,攬月想給自己謀條出路,若是沈棠寧成了棄婦,她豈不是一輩子都要跟著她受苦!

沈棠寧對幾個丫鬟素來寬厚,攬月見她這樣心裡也不舒服,走到床前認錯道:“我知道我原不該自作主張,但是姑娘你如今不抓住機會,外面多少人都爭著搶著想當世子的姨娘?便是白日裡見過的那位馮表姑娘,我就聽說以前太夫人還在世時總想把她許配給世子做小妾,後來太夫人去世了,這事才不了了之。”

攬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姑娘,打從先侯爺過世後沈家就沒落了,侯爺自小對您視若己出,你就是不為自己,也要為沈家多打算打算啊,沈家還要靠著你和肚子裡的這個孩子,咱們眼皮子不能這樣淺。”

“世子爺現在不喜歡你,不代表以後不會喜歡,從前那些男人們,哪個見了你不像貓兒見了魚鮮飯一般痴迷,你多抓住機會向他示好,以你的美貌和性情抓住世子的心那還不是易如反掌嗎……”

攬月對沈棠寧很有信心,在她眼中,就沒有沈棠寧勾不住的男人,反正至少她沒見到過。

沈棠寧不說話,只垂眼望著手邊帳上兩條交纏的枝蔓,神色無悲無喜。

攬月心下一沉,模模糊糊有個想法,她忍不住說道:“姑娘,你該不會心裡還想著那個忠毅侯吧?你可別忘了,當初蕭家人是如何到普濟寺和沈家鬧了個天翻地覆!”

沈棠寧平靜的面容像是突然裂開了一道縫隙,極輕極細微地。

俄而,她轉過身去,閉目道:“我累了,你們都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