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邊吃邊哭,一個邊吃邊睡。

後半程陳睦也不知道隔壁都唧唧歪歪了些什麼,就著剩下的幾塊羊肉又吃了碗麵片。

還剩一份面片實在吃不下了,看著可惜,但無能為力。

陳睦扁扁嘴,最後喝了杯三炮臺解解渴,然後拽上行李箱起身。

往門口走時要路過隔壁間,陳睦特地看了眼桌上——第二盤裡頭還剩好幾塊肉沒吃,明顯也是吃不動了,正坐那愣神呢。

或者說,正憂傷呢,正思考人生呢。

陳睦身板都直了不少,因為覺得自己吃贏了。

但看孩子這樣兒,她又覺得挺可憐的——正是精力最旺盛的年紀,智力卻還沒跟上,對世界的理解不夠深刻,整個人迷茫又不自由。

任誰都能教育他兩句,連吃飯都不自由。

不過陳睦也沒放過他。

她路過時敲了敲少年的桌邊,低頭提醒:“你那車別開了啊,報廢邊緣了,真出什麼事兒你處理不了。”

出行也不自由。

*

但陳睦就自由了嗎?她也沒好到那裡去啊。

她再也沒法感受那種油門焊死的快|感了,甚至連那個在賽場上貼地飛行的夢,近來都不怎麼做了。

西寧住宿資源豐富,即便是旺季,即便是“說走就走的旅行”,找個住的地方還是不難。

陳睦很快辦好了入住,回到房間插起門卡,再把房門一關,熟悉的失落感便湧上心頭。

是啊,關起門來就沒必要再去扮演一個精氣神正常的人了。新聞裡、直播裡、UP主的解說影片裡,那些充滿惋惜的話語就是構成了陳睦的人生。哪怕她拼盡全力想要對抗他們口中那種“天才隕落”“史詩終結”的定論,此刻的寂靜也分明地提醒著她,她確實是個失敗者。

明天比賽就要開始了,她為什麼還在這裡呢?

陳睦不敢細想,只是把自己摔進酒店大床裡,好在這一天她把自己折騰得夠累,幾乎立刻就沉入夢鄉。

*

累點好啊,平時在家4點睡2點醒,現在出來玩0點睡10點醒。

至少睜眼還是上午。

習慣了賴床的身體已經不可能醒了就起,陳睦迷迷糊糊摸過手機,決定先琢磨租車的事。

首先要明確的是,接下來要開的是公路不是賽道,路上哪哪都有限速,所以車的極速對她來說其實並不重要。

其次她就一個人,衣物也就一個行李箱,所以對車的大小要求也不高。

真正重要的是,想欣賞沿途風景的話,她需要儘可能大的前窗;想開特殊地形的話,車的底盤不能太低;想下戈壁撒歡的話,也不能動力不足卡地裡。

以及最重要的——以她現在的生活狀態來說,她其實沒什麼錢了。

與看似粗糙的行事作風相對的,陳睦其實並不是骨子裡的月光族,她會有一定的存款依賴,平時做事也算比較有規劃。

別看以前換個輪胎幾萬塊眼都不眨,那是因為徐來源源不斷地在往隊裡填經費,陳睦仗著自己有本事賺獎金,也不會跟他客氣什麼。

那現在既然本事沒了,還是要謹慎下單。

她一開始看的還是大平臺,越看手心裡汗越多——她這一趟出來還沒決定要玩幾天呢,就按7天算,租金、油費、ETC、停車費一加,算著算著就已經上萬了。

就算把標準一降再降,瞄準了戈壁灘上最常見的坦克300,全加起來也得大幾千。

陳睦躺在那裡閉著眼睛捶額頭,再睜開眼時就決定投奔小作坊。

還真讓她找到一家報價低的,提車點也近。

於是一個鯉魚打挺爬起來,洗澡刷牙,前去提車。

*

西寧海拔2200多米,天藍得不像話,太陽照在地上,反上來的光都刺眼。

陳睦穿了防曬服工裝褲,墨鏡是她常用的偏棕鏡片,太陽帽和圍兜面罩是一套黑色款,看上去像個刺客。

她兜了點圈子才找到那個提車點,門店有點小,藏在一顆大樹後面。

一進門陳睦就腦殼疼——說不看直播不看直播,架不住這租車行老闆正在店裡投屏觀看呢。

比賽早就開始了,畫面上的這個機位架在一個飛坡前,一輛輛精心改裝的豪華賽車接連飛過,快得連車上的紋樣都看不清,只能大致看個色兒。

偶有有競爭力的選手飛過,畫面才會暫停,由主持人講解車隊資訊。

車行老闆早看上頭了,有人進來都不知道,還自言自語:“我的天,這攝影機架這兒也夠危險的,很容易就給創翻了吧?”

陳睦還沒說話,身後那個有點耳熟的聲音就已經傳來:“攝像機。”

她和老闆雙雙扭頭看過去。

昨天那離家出走的小帥哥一邊關推拉門一邊糾正:“攝像才是錄影片的,攝影是拍照的。”

*

嘶——別說,這個事兒陳睦倒還真沒注意過。

從字面上來說“攝像”聽起來像是拍個靜態人像,“攝影”像是捕捉動態影像,沒想到其實是反過來的。

她又把這小夥子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挺高的,跟她差不多個頭,穿著薄荷綠的T恤和咖色短褲,猛一看容易想起那個薄荷巧克力的gelato。

還挺會搭。

他沒做什麼防曬措施,但是也沒曬多黑,而且作為新手能開著那個破車抵達西寧的話,他家應該就住在這附近。

這麼一想,陳睦這一路走過來看到的本地人確實少有穿護袖戴墨鏡的。是習慣了?還是陳睦她自己防護措施做過頭了?

帶著這樣的困惑,陳睦試著摘了一下墨鏡,往店外那麼一看。

店外地磚是淺色的,那一瞬間,她以為自己會曝盲。

*

還是老實地把墨鏡戴了起來。

小夥子那邊還沒科普完:“而且這個用的是長焦鏡頭,應該是索尼200-600mm,看上去機位距離賽道實際有200多米,撞不到的。”

陳睦聽得忍不住笑了一下。

孩子可能很瞭解攝影攝像,但對賽車真是一無所知——就這個車速,真要是開飛了,撞個200米開外的東西根本不成問題。

但店長就很不爽,他顯然既不瞭解攝像,也不瞭解賽車,只是皺起眉頭看了小夥子一眼:“你幹什麼的?”

“我租車。”

陳睦一下子好勝心又上來了:“哎,我先來的。”

她不再管那小夥子,調出訂單頁面就上前去:“你好,在網上下過單了,這是你們店對吧?”

店長看一眼,語氣還是略顯懶散:“哦,坦克300是吧?我給你拿鑰匙。”

與此同時,畫面被定格在了一輛飛過的紅色賽車上,車身的紋路像極了火焰。

畫外音是主持人的聲音:“我們現在看到的是火焰車隊,此前被認為是最有望奪冠的車隊之一。”

另有解說嘉賓應和:“是的,這個車隊也是知名度非常的高啊,近年來殺出重圍的車手陳睦就曾效力於火焰車隊。”

主持人:“對,不熟悉賽車運動的觀眾可能不瞭解,但是對於賽車手來說,不管是職業的還是非職業的,陳睦的名字都可以說是如雷貫耳。您能為我們大致介紹一下這位選手嗎?”

隨著嘉賓的解說,陳睦的個人資訊便呈現在螢幕中央:“好的。陳睦選手是我們賽車運動中比較少見的女性車手,同時也是普通人家出身的賽車手的一個典型代表。在這樣的條件下,她之所以能夠脫穎而出,歸根究底是因為她在比賽中表現出了超凡的天賦,在過去幾年的賽事中可以說是逢賽必獎,屢屢得冠。”

主持人:“但是很遺憾的是,今天陳睦選手其實並沒有出現在我們的比賽現場。”

嘉賓:“是這樣。這位選手在一年前的一次拉力賽中不幸遭遇事故,我們可以看到現場是非常的慘烈,算得上是撿回了一條命。但是經歷了這次翻車,陳睦選手的腰部落下永久性損傷,已經無法再進行賽車這樣的極限運動……”

隨著這樣的解說,翻車瞬間的影片插|入進來,在螢幕上迴圈播放。

陳睦根本不敢往螢幕上看,老闆看得倒是入神:“嚯,這開得是有多快啊?我的天!這還能活啊?”

她不得不出聲催促:“還沒找到嗎老闆?”

鑰匙才從裡間遞出來:“停車場出門右拐,最邊邊那輛橘紅色的就是。車給你是滿油,還車時記得把油加滿啊。”

*

有時候陳睦覺得自己也挺牛的,一般人經歷了那種事可能車都不敢碰了,她倒是沒什麼壓力。

拿到車鑰匙找到車,照例先是繞車一週,拿手機錄下車身剮蹭和保險槓情況。

從外觀看車子是蠻新的,剛想感慨小作坊真是物美價廉,一開車門卻發現不對勁兒。

到底便宜沒好貨。

陳睦嘆了口氣,又拿著鑰匙拖著行李箱跑回店裡,也不顧店長正和小夥子說話呢,張口就打斷:“哎,能給我換輛新點兒的車嗎?”

那店長聽起來一點兒不心虛,甚至還有點兒生氣了:“我這兒的都是半年內的新車,你自己發動起來看看里程錶,那公里數才多少啊?”

“嚯,里程錶想改示數還不簡單?你想改多少我能給你改成多少。”陳睦也不跟他起情緒,只實話實說,“你那車大修過,我一掃眼就看出來了,要真啟動了聽聲音估計更明顯。能不能換趕緊的,不能換我看別家去了。”

技倆被戳穿,店長的臉一時間略顯紅潤,但氣勢還是在:“怎麼可能大修過呢?我跟你去看看,這說的根本就不可能……”

說著就跟著陳睦一塊兒出門了。

小夥子“哎”了一聲,似乎是想先把自己這邊的事兒說完,但兩個大人沒一個管他死活的,留他一個人獨自站在店裡。

氣惱,委屈,又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