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前陳睦還是一個計算機專業畢業的蘇州大車司機,現在她只剩下了一個身份——騙子。

楊糕路費-60。

畢竟是掏心掏肺聊了老半天,結果知道對方嘴裡沒一句實話,滋味還是很不好受的。以至於把身份證還回來時,楊糕連表情管理都不做了:“給。”

陳睦撓撓耳後,試圖找補:“我祖籍在蘇州……”

“我剛查了,江蘇省會也不是蘇州,是南京。”這是真有情緒了,“你就是在耍我。”

得,避無可避,陳睦只能模糊處理:“我也沒說是蘇州啊,不是你自己說是蘇州的嗎?你看你之前還嘲笑我不知道張掖,那現在算扯平了好吧?”

但是孩子好像突然變聰明瞭,沒那麼好忽悠了:“扯平?這是嘲笑的事扯平了,欺騙的事又怎麼算?所以你根本不是學計算機的,你也不是什麼大車司機……”

“這不是你先沒邊界感的嗎?誰被打聽隱私都不舒服啊。你看為了不讓你尷尬我還現編了一堆,不然我就直接拒絕回答了。”

“你這還不如直接拒絕回答呢……”楊糕說到一半忽然又意識到哪裡不對,“等會兒,不是你先打聽我隱私的嗎?是你先問我是哪裡人,還問我和家裡吵架的事……”

陳睦一攤手:“我也沒讓你必須說實話啊。”

*

氣死,氣死,這個世界太汙濁了。

不過楊糕也算扳回一局,至少透過她的身份證得知她叫“陳睦”,是浙江杭州人。

這帶來了豐富的資訊,但他現在暫時不想多說什麼,單純地沉浸在了對“性本善”的懷疑當中。

而陳睦已經半抱著臂打了報警電話,聲音人五人六的:“對對,就是從橡皮山往茶卡方向的那條路上,路東邊……沒有的,沒有人員傷亡……對,因為那段路屬於無人區,我就把駕駛員帶上了……哦我不是駕駛員——來來來,駕駛員接電話。”

楊糕本來還惆悵著,一聽說警察要找自己,一下子緊張上了。

看得出他有點不想接,但人還沒反應過來,手機就已經塞到了他手裡,他只能硬著頭皮開口:“啊,喂……對,是我開的,但我不是故意的,當時我開著開著聞到有味道,我怕傷著人才開下去的,然後……不不不,我不是車主,這是我爸的車……登記汽車報廢?好的好的,我之後讓我爸去登記……名字嗎?我、我叫楊糕,木易楊,糕點的糕,身份證號是……”

聽到他說自己叫“羊羔”的時候陳睦一愣,還以為他是把藝名或者小名說出來了,沒想到還真有叫這名字的。

她往自己引擎蓋上一坐,抬頭看著這小子打電話。

還挺反差的,這麼大個個子,也不是什麼乖巧孩子,偏偏叫個“楊糕”。

但隨著陳睦越看越久,卻又隱約覺得這名字一點兒沒毛病——人說初生牛犢不怕虎,不就是說這個不知者無畏的傻勁兒嗎?沒見過世間險惡,一切行動以真善美為主導,也算是個天真爛漫的小羊羔。

正這麼想著,那邊電話就打完了。

手機還回陳睦手上,上面都有手汗了。她一邊揣手機,一邊把視線一收:“至於嗎,緊張成這樣?”

楊糕倒知道她盯著自己看了老半天,但這對他來說不重要,重要的是:“姐,你知道汽車怎麼登記報廢嗎?”

陳睦還真知道:“帶上材料去你們當地的回收報廢廠業務部填單子。”

“什、什麼部?”

“回收報廢廠,業務部。”

“帶什麼材料?”

“那麼多我哪記得。”陳睦給他個白眼,“你剛剛電話裡怎麼不問?”

“我……”楊糕也不知道怎麼回這話,原來這是可以問的嗎?

他走開兩步,又走回來,很忙的樣子:“那我現在應該……”

“你應該給你爸打電話,讓你爸去處理,你又不是車主你能幹嘛?”

“可是是我把車搞壞的啊,我得把事情解決吧……”楊糕又走了一個來回,“而且我爸也沒燒過車啊,他知道怎麼登記報廢嗎?”

“你爸可能不知道怎麼登記報廢,但他知道怎麼查、怎麼問。”看他這麼緊張,陳睦反倒把語氣放緩了,“你怕什麼啊,你又沒犯法,怎麼跟警察打完電話就跟個逃犯似的。”

“你才逃犯呢!”這話說得太真實,楊糕忙不迭地反駁回去,臉也隨之紅了。

他試圖挽尊:“我不是怕,我就是覺得自己……做錯事了。”

“做錯什麼事?你說炸車啊?”

“嗯……”

“這算什麼做錯?”陳睦失笑,“這不是碰上交通事故了嗎?你自己沒事就是最大的成功了。”

楊糕卻還繞在裡面:“但是畢竟是弄壞一輛車,還被警察找了……”

……這是怎麼個腦回路呢?

陳睦試圖跟他掰扯:“那馬路上天天有汽車剮蹭,每一起都有交警管的,難道這些都是犯錯嗎?”

“剮蹭和炸車還是不太一樣吧……”

“那我也炸過車,我怎麼就沒覺得自己有錯呢。”

“啊?你怎麼也炸過……”

陳睦凌空丟了瓶礦泉水給他,打斷施法:“趕緊的吧,該打什麼電話趕緊打,別在這磨磨唧唧的。這世上沒那麼多錯可犯,警察也不是你們班班主任。”

“你……”楊糕被擠兌得想還嘴,但心裡又知道這話本質上是安慰他,於是一種又氣憤又寬慰的複雜情緒在他年輕的身體裡交織。

怎麼會有這種人,安慰人都安慰得這麼難聽。

他幽怨地看了陳睦一眼,到底還是先把這口氣嚥下了——該說不說,陳睦的話確實讓他鼓起了跟家裡打個電話的勇氣。

他看著通訊錄裡“爸爸”的字樣,做了幾次深呼吸。

然後手指頭一拐,手機往耳朵邊一放:“喂,表姐,有個事麻煩你幫我轉告一下我爸哦……”

*

太費勁了,陳睦也忍不住去想自己有沒有經歷過這麼可悲的年紀。

結論是有的。

那時候看見天高,自己卻羽翼未豐,可人們不是都說“天高任鳥飛”嗎?於是就懷疑,自己是那個沒用的“笨鳥”。

現在想想,那個階段也挺窒息的,那種對掙脫束縛、掌控自己人生的渴望,和現在這種對重振旗鼓、尋求人生意義的探尋,也不知道哪個更難熬一點。

打完這通電話,楊糕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似乎心態放鬆了不少。

畢竟表姐也沒有責怪他什麼,只是反覆確認他有沒有受傷。

於是手機一揣,終於又是那副故作可靠的樣子了:“嗯……可以了,要不我們現在進去?”

陳睦點頭:“好啊。”

“嗯嗯,那我拿一下相機。”楊糕說著去車上翻揹包,把一款入門級微單掛在了脖子上,順手還給自己扣上一頂牛皮帽子。

還真有點攝影師的樣子了。

從車上爬下來見陳睦還沒動,他略一遲疑,忍不住問道:“你就穿這身拍嗎?”

陳睦也低頭看了一眼——運動防曬衣加工裝褲,不挺好的嘛:“就這樣吧,我其他衣服差不多也就這個風格。”

楊糕是信的。

這一路上他也看得出陳睦這人個人風格強得出奇,雖然這邊穿白色連衣裙更出片,但陳睦看起來實在不像是願意為了拍一個景點專程換一套衣服的人。

這就十分考驗攝影師的功底——就是甭管她穿的啥,得讓她能跟景色融到一起去。

“知道了,那我們先坐擺渡車到湖邊,然後我再來確定一下怎麼拍。”楊糕說著率先往擺渡車站點走去。

上一次過來他沒有拉到任何一個客人,這一次回來他自帶了一個客人。

雖然是為了換算成蹭車費用,但這在某種意義上,也算是楊糕人生中的第一次客片。

他一定要把她拍美咯。

*

兜兜轉轉終於來到青海湖邊,陳睦的第一反應是,還挺冷的。

熾烈的太陽也不耽誤風大,吹來清冽的湖水味道,也吹來湖上的冷意。擺渡車在這樣的風裡駛過一段柏油路,路中間不是黃線也不是白線,而是粉、黃、藍三種顏色的長實線,看上去頗有童趣。

還在車上楊糕就已經開始了,陳睦本身還在看風景,聽到相機的聲音才回過頭來,在楊糕的取景框裡比了個剪刀手。

Pose略顯普通,但既然客人喜歡就有她喜歡的道理,楊糕還是積極地按下快門捕捉下來。

然後陳睦就繼續扭頭看湖了,看上去對拍照的事情興致缺缺。

這反倒讓楊糕壓力減輕不少,似乎客人這邊是糊弄著也能過關的,主要是看他能不能過了自己這關。

他不停變換角度,看著取景框裡的側顏。也是直到這時他才開始仔細觀察陳睦的長相——

頭髮半長不短,能扎能散,倒是很有發揮空間;眉毛濃密偏粗,這也是為什麼這張臉看起來一點都不和善;眼睛不小,但是單,仔細一看還有點小內雙,這種眼睛楊糕不會貼雙眼皮貼;高顴骨高鼻子,側臉比正臉好看;嘴唇薄但顏色深,嘴角略微向下,乍一看像個嚴肅的外交官。

就是,哪哪都寫著,老孃不好惹。

楊糕這就有思路了:“姐。”

“嗯?”

“我覺得你適合拍硬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