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孝孺沉默了好一會兒,這才低聲道:“就像你看見的那樣。”

陳堪眉頭一皺,正想開口,方孝孺便繼續說道:“你去了北京,對於朝堂之事不甚瞭解也正常。”

“所以,您和陛下之間就沒有緩和的餘地了嗎?”

陳堪仰起頭看著方孝孺,想從他臉上看見哪怕一絲退縮,只要一點點,他就有把握將方孝孺從這個不見天日的鬼地方弄出去。

方孝孺搖搖頭,淡淡的說道:“永樂元年時,臣子諫之,陛下可納十之七八,你可知永樂三年,陛下所納諫之數多少?”

陳堪搖搖頭,永樂三年他都不在京師怎麼可能知道朱棣納諫多少。

見陳堪搖頭,方孝孺緩緩道:“不足十之一二。”

一聽這話,陳堪的臉上頓時擰巴起來。

方孝孺見陳堪的臉色數變,不由得笑問道:“你現在明白了?”

陳堪還是搖頭:“不明白,陛下這變化也太快了點。”

此言一出,方孝孺頓時笑道:“陛下沒變,他只是不願意偽裝了,現在的陛下,才是真正的陛下。”

陳堪有些煩躁的抓了抓頭髮,咕噥道:“這都什麼事兒啊。”

朱棣會膨脹得這麼快是陳堪沒想到的,究竟是誰給他的信心讓他自以為他做什麼事情都是對的?

難道這才永樂初期他就要開始變昏庸了嗎?

這可不是一個好兆頭。

方孝孺輕笑道:“這一切不正是你所盼望的嗎?”

一聽這話,陳堪頓時臉色一變:“老師,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瞎說,陛下變成現在的樣子,和學生有什麼關係?”

“有關係,當然有關係!”

方孝孺笑眯眯的說了一句,隨後指指陳堪道:“現在國庫有錢了,陛下的內庫也充盈起來,老夫更是在獄裡都聽說了你把蒙古大汗擄回京師的光榮事蹟,你覺得這一切的根源是什麼?”

陳堪一愣:“是什麼?”

“傻孩子,是你啊!”

“是我?”

陳堪一下子跳了起來,臉上滿是難以置信的表情。

方孝孺氣定神閒的笑道:“自然是你,你想想,如果大明沒有你,大明現在會是什麼樣子?”

“大明是什麼樣子?”

方孝孺的問題一時間讓李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見陳堪不語方孝孺笑道:“如果不是你,大明依舊有著藩王之禍的隱患,如果不是你,雲貴,四川等地也不會穩固,白蓮教更是一個極大的隱患。

同時,朝廷的寶鈔將會耗盡朝廷在民間的所有信用,軍器監依舊只能使用隨時有可能炸膛的火銃。

還有草原,遼東,依舊是我大明的心腹大患。

鄭和也不可能出海,鄭和不出海,國庫便不會豐盈起來,陛下的內庫也將是永遠處於虧空狀態。

老夫相信,沒有經歷過這些事情的陛下,依然能夠治理好大明,為大明帶來一個盛世。

但現在,與盛世一同來臨的還有陛下的野心,這可都是你賦予陛下的啊。”

方孝孺說完這些話,臉上依舊是一副笑眯眯的表情。

但陳堪卻是如墜冰窖,整個人從頭到腳的泛起一股涼意。

“老師的意思是,陛下的野心將會膨脹到連學生都容不下的地步?”

陳堪吞了口口水,他自認一切都是在為大明好,但現在,他突然有些明白為何漢人有句古話叫作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了。

方孝孺淡淡的說道:“以前嘛,未必,但現在既然你在替大明謀遼東,謀草原,甚至謀南洋,未必不會是兔死狗烹的結局啊。”

陳堪強笑道:“陛下應該不會做出這等親者恨仇者快的事情吧?”

方孝孺搖搖頭:“總歸為師是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的,最好能活到壽終正寢。”

陳堪沉重的點點頭,隨後問道:“既然如此,老師還要繼續與陛下鬥下去嗎?”

“不鬥不行啊,陛下現在需要約束,大明也需要一個縫補匠,不然老夫很難想象陛下會做出什麼事情來。”

方孝孺說完這句話,便對著陳堪揮揮手:“既然叔遠已經救下來了,你還是早日去北京吧,莫要在陛下面前晃悠了,至於老夫,長則三月,短則月餘,該能官復原職了。”

“好!”

陳堪應了一聲,便也沒有多留。

他今日來就是看看方孝孺在獄中的狀態如何。

現在既然確定他沒事了,他也就沒有繼續多留的必要了。

而且今日方孝孺告訴他的訊息,實在是令他有些難以消化。

他一直覺得朱棣雖然薄情寡義了一些,在歷史上也有暴君之名,但終歸還是有點良心的。

但現在看來,朱棣有良心,就是不多。

哪怕自己是他的女婿,當自己的能力和威望能夠威脅到他的時候,他也會毫不猶豫的舉起屠刀。

看來,這次是時候好好籌劃一下自保的事情了。

否則真到了功高蓋主的時候再臨時抱佛腳,可能朱棣賜給他的就是一隻燒鵝了。

心事重重的出了詔獄,陳堪便打馬朝著京師而去。

本來他還想著去軍器監或者寶鈔局看看,現在也沒了心思。

陳堪徑直回了方府,接下來幾天,他打算好好在鄭氏面前盡一下孝。

這一次回北京,短時間內他肯定是沒有回京師的機會了,再有下一次,很可能就是來奔喪了。

陳堪回到方府,和鄭氏說了些方孝孺在獄中的現狀之後,鄭氏頓時喜極而泣。

“沒受苦就好,沒受苦就好啊。”

鄭氏老淚縱橫,陳堪寬慰了好一陣子才算是讓他止住了哭泣。

天色漸晚,陳堪本來打算親自下廚給鄭氏做一頓飯食,李四卻找了過來。

無奈,陳堪只好將做飯的任務還給兩位嫂嫂,出了府門與李四一齊朝著侯府而去。

“侯爺,我看這陳大人算是白救了,就算不想活了,也沒有做個餓死鬼的道理啊,你說這,唉!”

聽著李四的喋喋不休,陳堪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認真的騎馬。

陳洽不願吃飯,以絕食明志,是有點棘手。

不過陳堪也能理解。

陳洽為官這麼多年,一直都算得上是兢兢業業,說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但就因為朱棣和方孝孺之間的爭鬥,他這個國之幹臣就被安上種種罪名。

被安上了各種大不敬的罪名也就算了,偏偏他還失去了替自己辯解的機會。

換成誰來,心裡面也會不平衡。

更何況文人最重身後名,名聲壞了,在他們看來是一件比死更難受的事情。

所以陳堪理解。

但理解歸理解,陳堪卻是不可能放任陳洽自殺。

像陳洽這樣的人才,整個大明都找不出來多少,就這麼死了也太可惜了。

他活著能創造的價值比死了更多。

二人打馬來到侯府,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陳堪來到客房的時候,就見一個侍女端著一碗小米粥在那裡好言相勸,但陳洽卻是雙眼無神的躺在床上,既不吃東西,也不說話,反正就是一副別管我讓我死了的傲嬌樣。

注意到陳堪進門,房中伺候的侍女急忙起身,口稱:“見過侯爺。”

“免禮吧!”

陳堪徑直走到陳洽身邊坐下,順手從那一臉為難之色的侍女手中接過粥碗。

隨後對著眾人吩咐道:“行了,你們先下去吧。”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得退出房門。

陳堪端著粥碗冷眼看著陳洽,也不開口說話,也不喂他喝粥。

陳堪太清楚這些文人所謂的風骨了,一個個自尊心強得要死,所以好言好語相勸他們是絕對不會聽的。

唯有想辦法讓他們自己放下高傲的自尊心,才有繼續溝通下去的可能性。

所以陳堪不僅沒喂他粥,反而放下勺子自己喝了起來。

正好,他來得急,在方府也沒吃飯就被李四叫過來了,喝點粥墊一墊。

果然,注意到陳堪的動作,陳洽的眼神閃爍了一下,但面上依舊沒有任何半點表情。

陳堪幾大口喝完粥,轉頭朝陳洽笑問道:“陳先生,想喝酒嗎?”

陳堪此言一出,陳洽頓時白了陳堪一眼。

陳堪表情不變,心中卻已經笑了起來,有反應就好,有反應就說明他還在意外界的環境,而不是封閉心竅一心求死。

陳堪繼續說道:“你不喝的話,我可就要喝了。”

說完,便迅速朝著門外大喝道:“來人,上酒!”

陳洽眨巴了一下眼睛,精神忽然激動起來,吹鬍子瞪眼道:“不當人子,簡直不當人子。”

陳堪眉角一挑:“這麼說,陳先生想喝酒咯?”

“哼!”

陳洽傲嬌的哼了一聲,隨即將頭歪朝了一邊,不知道是不是牽動了身上的傷勢,臉色一下子扭曲起來。

陳堪就這麼冷眼看著,完全沒有上去幫忙的意思。

侯府裡的侍女就聽話這點好,陳堪說讓上酒,她們就真的上酒。

陳堪將銀壺的塞子丟掉,往嘴裡一邊灌酒,一邊欣賞著陳洽因為扯動傷口而痛到扭曲的臉。

不一會兒,陳洽的額頭上便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陳堪一口喝乾壺中美酒,將酒壺擺在顯眼處,笑道:“既然知道自己受傷了,那就好好修養,最見不得你們這些文人那副傲嬌樣兒,搞得好像誰欠你什麼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