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閒適,風輕日暖,宜小憩偷閒。

孫媽媽在躺椅上昏昏欲睡,愜意舒服的時候,突然被鑼聲炸醒——

“走水了——”

走水?哪走水了?

她騰的坐起,攏好衣衫往窗外一看,豁,好大的煙!正是大房地界,大奶奶周氏最喜歡宴客會賓的薔薇院!

她眼神一厲,快步衝了出去。

國公府爵位之爭雖未擺在檯面上,但明眼人都明白,大房沒有嫡出少爺,三房也沒有,這天大的餅遲早是二房的,二房下面三爺四爺五爺六爺,誰不是能撐家的主,若那長房大爺大奶奶不樂意,也可擇他們膝下歲數小的小少爺過繼,總之好處都是二房的,誰料大房走丟了十幾年的嫡出小少爺找回來了!

這怎麼不叫人發愁!

她的主子是二房長子,三爺嫡妻小盧氏,如今掌理中饋的二太太大盧氏是親姑母,專門為兒子娶了自家侄女的,婆媳可謂是一條心,從沒覺得這個家未來有一天不是自己當家做主。

大房大奶奶周氏本是個好哄的,就是要面子,她家主子平時也願意多捧著些,多花些水磨心思,不動聲色的影響,連那個早幾年找回來的庶子都願意抬舉幾分,分寸拿捏得當,把人都哄傻了,哄飄了,會犯錯會知道害怕了,可不就得指著這邊平事,依靠?

誰知這庶子膽子養的這麼大,都敢玩這種小花招了?

他必然是把那院子給新來的嫡小少爺了!

她做下人的,玩的就是宅子裡那些彎彎繞,太能理解這招用意,當哥哥的怕是想給弟弟穿小鞋,安排個周氏喜歡的院子,好讓周氏不喜,日後磋磨弟弟,好顯的他懂事乖巧人品貴重……

這一進門的下馬威只要立好了,後面就順了,一處壓,處處壓,可這庶子辦事是一點都沒顧及別人啊,周氏最喜歡的院子沒了,不但會不喜剛進府的小少爺,也會對掌理中饋的整個二房不滿啊!

尤其這還走水了!燒壞了可怎生是好!

溫瑜辦的這叫什麼事!

“來人!快,同我一起去滅火!”

孫媽媽一邊快速往外走,一邊嘴唇緊緊抿起:“把大少爺也請去!”

溫瑜也沒想到會這樣,他只是想給溫阮一個沒臉,那院子是母親最喜歡的,母親回來,一定會百般刁難,讓溫阮滾出去,誰知還沒等母親回來,就出了意外?

底下人一報,他就立刻跑過去,鞋子差點跑飛。

到了一看,還好,房子並沒怎麼燒,燒的是院子裡樹上折下來的木頭,火也不多,就是煙旺。

“你在幹什麼!”溫瑜厲聲。

溫阮添柴的手頓住,羞愧垂下抹了三道黑灰的臉:“我雖在鄉間長大,卻並不善烹飪,本不想麻煩府裡,可誰知這裡的柴不好燒……”

溫瑜一噎,看到被折騰的亂七八糟的樹:“這是給你燒的麼,你——”

孫媽媽的表情也僵在臉上,這是中午沒放飯,準備自己做來吃?

她閉了閉眼,到底是庶子,連手段都這麼小氣下作。

“是奴婢的不是,沒管好府裡下人,累少爺受委屈了,”她迅速請罪,“府裡日常修繕有例銀,只折了幾根樹枝而已,算不得什麼錯處,少爺切莫自責,只是煙塵這般厲害,一時半會也理不乾淨,住不了人,少爺不介意的話,不若去小竹軒住?那邊清靜景好,離大廚房也近,奴婢現下人使人去報,您到時,飯也能送過去了。”

她看出來了,這大房新找回來的小少爺也不是個沒心眼的,至少不會隨便讓人欺負。

可搞得這麼烏煙瘴氣,她也不願給面子,小竹軒的確不錯,有片小竹林,景好氣清,任誰來看,她安排的都不算不好,給足了面子,可那裡太偏僻,沒什麼人氣,到了夏天也是蚊蟲滋生,比別處要擾人。

“小竹軒?”溫阮看向溫瑜,似乎沒明白。

溫瑜:……

他本可以彰顯自己權威,駁了孫媽媽的話,給溫阮安排另外的地方,孫媽媽不會不給他面子,可閻王好見,小鬼難纏……他不能再像上輩子那樣了。

孫媽媽這是在點他,有些事做可以,不能過。

“到底是媽媽更懂內宅事,比我體貼,”溫瑜收了脾氣,再度看向溫阮,抱拳討饒,“我這忙起來忘了時間,非但自己忘了吃飯,還忘了給弟弟安排,弟弟千萬寬恕則個。”

溫阮笑容乖巧:“大哥也要注意身體,飯可不能不吃。”

看來這個孫媽媽,便宜大哥惹不起,他在國公府再得臉,再有分量,也有自己的困境。

溫瑜被噎了下,按說這種時候,便宜弟弟不該自我檢討一句,說自己也有錯麼?這句飯不能不吃,再無心溫和,也給人陰陽怪氣的感覺。

孫媽媽的面子要給,便宜弟弟又沒欺負得了,反而自己折了面子,這口氣實在……

溫瑜看向溫阮身後站著的南星:“讓主子做這種危險事,要你等下人何用?進了國公府,便該要守國公府的規矩,外面偷奸耍滑的風氣不能帶進來,打板子吧。”

他又看向孫媽媽:“我記得府裡好像有這規矩,媽媽幫忙想想,是也不是?”

孫媽媽剛剛已經駁了一回溫瑜面子,這次自然不會,且一個下人,礙不著什麼:“確有此類規矩,十板子二十板子,視過錯嚴重程度判罰。”

二十板子而已。

南星直接往前站,卻被溫阮擋住了。

溫瑜笑容收起:“怎麼,弟弟的人不能罰?”

“自然不是,便是我,犯了錯一樣能罰,”溫阮微笑,“可我初來乍到,身邊暫時也分不來人伺候,他打了板子還要養,既費了錢,又不能幹活,別讓我再一急又想燒柴……不若罰他點別的?”

溫瑜一噎:“弟弟想罰什麼?”

溫阮:“我觀府裡挺忙,像是採買,置辦,灑掃整理,各處都缺人的樣子……”

溫瑜:“你想讓他跟著採買置辦?”

真是好天真的心思!

“他才同我來京城,知道哪家店鋪門朝哪開?怎麼幹得了採辦的活,”溫阮搖搖頭,笑容乖巧極了,“倒是搬搬抬抬,清運垃圾什麼的,能幫得上忙,還能順便認認幾個門。”

府裡主子不在,下人恨不得扎堆偷懶,誰愛幹這些髒活累活?

“你倒是乖,”溫瑜見孫媽媽迅速變幻的臉色就知道她心動了,這麼安排,的確比打板子更符合大家利益,繃著臉應了,“只記住了,別再玩火。”

溫阮笑容乖巧極了:“嗯。”

申時初,京郊官道,一輛朱輪漆雕寬敞馬車緩緩走著。

“……到底差了些,小娘養的,爛泥扶不上牆。”

溫國公府長房長娘周氏揮退附耳報信的媽媽,伸手揉了揉太陽穴:“倒是那新來的小少爺,這樣不行。”

養著玩的庶子,眼皮子淺些,正好掌控,可那溫阮,竟敢燒她的院子!

“可不是,這樣的人可不能做世子,”溫茹坐在對面,懶散的剝瓜子磕,“還沒見孃的面呢,先把院子燒了,誰給他的膽子?這要是不治住,以後還得了?”

周氏:“閉嘴,誰跟你說的這嚼舌根子的話!”

溫茹撇嘴:“娘,我都十六了,不是六歲,咱們大房如今可是有嫡嗣了,爵位承襲如何越得過他去?他怎麼就這時候找回來了,怎麼就沒死在外面……真是晦氣!”

“這不是你該操心的事。”

周氏想教訓一下女兒嗑瓜子的儀態,閉了閉眼,忍了,總歸是私底下:“怎麼說家裡多了男丁,還是嫡枝,你實打實的兄長,日後……你議親也更有些底氣。”

如今更該在急的是這件事。

“婚嫁是女人一輩子最重要的事,關乎後半生福祉,你便是裝,也給我裝出淑女親善樣子,記住了麼?”

旁的事,自有當孃的為她做。

溫茹臉就紅了:“娘……”

周氏看著女兒,目光逐漸柔軟:“五城兵馬司潘家那邊透了話,想為么子求你……”

“我不嫁!”溫茹臉立刻白了,“他長得那麼醜,長吊眼,蒜頭鼻,還家風不正,潘大人房裡一堆小妾,聽說時換時新,當爹的好色,兒子能好到哪去,我不要去他家!”

周氏盯著溫茹:“我知道你中意方小侯爺。”

溫茹咬唇:“我國公府長房嫡女,怎就配不上他了!”

周氏:……

其實配不上。

溫國公世襲罔替,不能算不金貴,可這幾代下來,男丁青黃不接,幾乎沒在朝堂做權官的,也沒跟宮裡皇子們聯姻,更沒有實打實掙來的功績,還沒有善經營會打算的人,早年財富積累也耗的差不多了,外頭看著還光鮮,知根知底的人眼裡,實不是聯姻首選。

方侯爺家爵位不比國公府高,可誰叫老侯爺實打實握著兵權,家裡子孫也都爭氣,個個自己掙功,擇媳標準並不求表面光的名聲,她這女兒打小養的嬌,脾性眼界格局,圈子裡都知道。

“可他對你無意,”周氏只得從另一角度勸說,“男人沒那意思,父母再使勁,也成不了事。”

溫茹嘴唇咬出白邊:“反正我不嫁醜八怪!”

周氏:“那薛家呢?”

溫茹怔了下:“他家……不是從商?”

“從商怎麼了,不也有爵位,”周氏緩聲道,“二皇子的外家,豈是一般人?我見過那家小輩,相貌還不錯,上巳節花宴後,悄悄打聽過你……我兒生的嬌柔燦顏,貴女百家求,正是年華盛景。”

溫茹臉又紅了,瓜子都不剝了,輕抬下巴的樣子有幾分驕傲,亦有幾分矜持:“那……我又管不了旁人喜歡……”

周氏語重心長:“你上次不是羨慕薛家姑娘有定製的十二花神花皂?這有貴名,和有實惠,完全是兩種日子,你自己想想喜歡什麼樣的日子,那些透過來的話,娘都沒答應,近些日子會慢慢給你相看,你也別害羞,多看看,多想想,知道麼?”

“知道啦娘,”溫茹坐過來,挽住周氏胳膊,貼過去撒嬌,“那我現在不能有十二花神,娘給我買塊梔子的唄,我喜歡那個味,京城霍家鋪子都不放貨,說是典藏版新貨,哪都買不著呢……”

……

京城,國公府,小竹軒。

“少爺,我回來了。”

夜黑如幕時,南星迴來,一推門,就看到架子邊開啟的梔子花皂:“不是有新的花神皂,少爺怎麼用這個?”

“被溫瑜摔到地上,髒都髒了,順手就拆用了,”溫阮正在淨手,搓出柔軟細膩的泡沫,“如何,可有所得?”

南星點頭:“國公府門戶把的很嚴,不過也只是女子出門不便,少爺進出不礙什麼,只是容易被把控行蹤,若要安排人進來,粗使什麼的容易,往上就難,管事中饋上,二房控制的很牢,這小竹軒沒什麼不好,就是太偏僻,離正院太遠,牆外就是街道,安全上比不過內院,好像有二十來年不怎麼住人了,都說陰氣重,尋常沒什麼人往這邊來……”

“少爺父母十年前去世,遺物都託給了大爺夫妻,現錢不用想,估計早被挪用完了,您母親的嫁妝,大物件也不多了,倒是田產沒怎麼出,賣田產對國公府名聲不好,遂都掛在大爺那裡,由大奶奶周氏暫代管理,裡面有幾個莊子很不錯……”

“周氏只管大房的事,府裡中饋在二房二太太盧氏手裡,不過二太太以伺候老太太為由,大部分事讓兒媳小盧氏管著,周氏最近只愁一樁緊要事,就是嫡次女溫茹的姻緣,溫茹今年十六……”

南星將收穫一一道來,溫阮靜靜聽著,沒說話。

說完,南星又道:“其實我被打頓板子也沒什麼,苦肉計也有好用處……”

溫阮卻搖了搖頭:“南星,你不是我的奴僕。”

應對方法多的是,何必非要吃苦頭?

南星嘴唇抿起:“我是。”

溫阮卻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可有熱水?我想沐浴。”

“有。”

南星沉默離開,沒多久,拎了熱水過來,倒滿浴桶,將繡竹的屏風拉上。

“少爺……別太難過,當年您走丟,二爺和二太太找了許久,不肯停下,才積勞成疾……您不是沒人惦記,沒人喜歡的。”

溫阮沒說話,走到屏風後,解開衣帶,褪去衣衫,沒入水裡。

在他的左胸,幾乎心臟的位置,有一道深長猙獰的傷疤。

看上去有四五個年頭了,這麼久的歲月消磨,都沒能讓它平整痊癒,可見當時有多重,多難熬。

——這是道足以致死的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