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席設在前庭,按尊卑設堂上、堂下兩席:堂上為軍府將帥、州府官員和本地豪族;堂下草蓆鋪開,延至大門外一里有餘,分坐著附近鄉鄰和李勖帳下兵士。

謝家的三位郎君是孃家客,自然被引到堂上尊位就座。

來客眾多,京口又不似建康那般講究禮儀,故而座位均是連榻。謝家只有三位郎君,免不得與旁人共坐一榻。

韶音的阿兄謝迎為人厚重明敏,阿弟謝候則爽朗率直,二人均從容落座,唯有謝往面露不虞,沉著臉不願就席。

謝往是韶音的堂兄,如今在朝中為著作郎,是個標榜門第而無實權的清流閒官。

他的母親是晉城公主,父親是已故的徐州刺史謝澤,自幼便集文華藻秀於一身,可謂郎豔獨絕、冠蓋京華,與王家九郎王微之並稱為“雙驕”。

謝迎素來知曉謝往的脾氣,低聲提醒了他一聲“高溪”,隨後微微搖頭示意,謝往這才不情不願地上榻,入座後與身側那兩位將官拉開了不小的距離。

那兩位將官一個叫祖坤,一個叫褚恭,是李勖帳下的校尉,手底下各自帶著一千多兵勇,都是好勇鬥狠之人。

祖坤原是南渡時統帥流民躲避胡人的“行主”,到京口安家後遂成地方一霸。褚恭祖上也是河內豪族,胡亂之後據塢堡為“塢主”,率領鄉黨抵抗胡騎,後河內為燕人所奪,褚家率部曲移來京口,至今已有三代。

這二人都是豪強之輩,誰也不服誰,相互間火併過數次,難分輸贏。只因服膺李勖,這才從一對仇敵變為同袍,數次並肩作戰後生出情義,如今坐在一處,言笑甚歡。

謝迎目光投到二人身上,歉然一笑,隨後隔案舉杯,先乾為敬。這兩人便也哈哈一笑,不計較謝往的舉動,亦舉杯回敬。只是杯中並未斟酒,喝的是早就備好的蔗漿。

謝氏三位郎君和祖褚二將坐在西席,東席對坐的乃是徐州軍府之官。

最上首之人紫黑臉膛、大腹便便,便是如今的北府軍之主、都督徐兗州軍事的鎮北將軍,趙勇。

緊挨著趙勇的是一面頰微凹、下頦生短鬚的中年人,此人姓刁名揚,是京口第一豪族刁姓之後。他兄長刁江如今貴為豫州刺史,他自己則領著徐州別駕之位,地位僅次於刺史。如今徐州刺史由會稽王兼任,刁揚實際上便是徐州長官,統領三千州軍,與趙勇平起平坐。

刁揚瞥了一眼謝氏三位郎君,笑著與趙勇道:

“浙東大亂,朝廷危在旦夕,都督扶社稷於危困,令人欽佩,刁某敬都督。”

“哪裡哪裡,使君言重了!”趙勇哈哈一笑,飲下一杯。

刁揚捻著頦下幾莖短鬚,繼續道:

“經此一亂,浙東也算元氣大傷,可憐那會稽、吳興,本是膏腴之地,經了這麼一場劫難,不知何時才能恢復。那些長生道徒都是些焚香畫符的愚民,如何就能成了氣候,接連攻破數城,如今想來也是一奇。”

刁揚話音一落,身側一下巴奇長、形貌猥瑣的白臉男子頓時笑道:

“還不是因為守將無能!那會稽內史王珩就是個篤信長生道的教徒,聽說叛軍攻至府門時,他還在府中焚香祈禱,說什麼’同為教中兄弟,自然不會同室操戈,天神也會佑我長生不死’,等到府門一破,叛軍的長矛第一個刺穿了他的肚皮,腸子流了一地!”

說完哈哈大笑,夾了一筷子炙肉放到口中大嚼,那神情帶著一股痛快的恨意,彷彿嚼的不是炙肉,而是王珩的腸子。

此人名為趙化吉,是都督趙勇的親侄子,如今也在李勖帳下為校尉。

“是麼?”刁揚故作驚訝,“還有這回事?”

趙化吉愈發起勁,“使君不知,那浙東守將有一個算一個,會稽內史、吳興太守,俱都是無能之輩!就連謝……”

“阿獠!”

趙化吉一個“謝”字剛出口,就被他的叔父趙勇打斷,他只得悻悻閉嘴,轉而盯著對席三位謝氏郎君嘿嘿直樂。

趙勇酒勁上頭,從腰間解下一柄嵌珠寶劍,用力拍在案上,隨後命人篩酒呈前,與刁揚接連痛飲。

謝往一見到這嵌著明珠的寶劍頓覺氣血翻湧,目眥欲裂。幸而謝迎和謝候死死按著他的臂膀,他方才沒有當場掀案而起。

會稽內史、吳興太守,那說了一半的“謝”字……這些莽夫口中取笑之人,俱是謝家至親。

趙勇拍在案上那柄劍,則是韶音祖父的愛物。祖父位至三公,有劍履上殿、贊拜不名之權,當日指點江山,腰間所佩之劍便是這柄明珠寶劍,名為“巨光”。

祖父去後,“巨光”一直懸於會稽山陰逍遙別業的明堂之中,成為陳郡謝氏的象徵之物。

一朝亂離,趙勇竟全然不顧與謝澤的同僚之誼,借平叛之機大肆擄掠,燒燬逍遙別業,將謝氏“巨光”據為己有。

此乃奇恥大辱,豈止是謝往,任何謝氏子孫見了這劍都會怒髮衝冠,升起搏命之意。

“阿兄!”謝候不解地看向謝迎,他畢竟年幼,雖幫著兄長制止了堂兄,心中到底氣憤難平。

謝迎示意他鬆手,親自為二位弟弟斟了一杯酒,緩緩開口道:“高溪、逢春,兵戈掠奪之物,豈能靠唇舌奪回?”

謝候被兄長這一句說得心中大慟,垂頭默然無語。

謝往則將酒喝了,憤然起身離席。

李勖過來敬酒,剛走到堂前,已將方才一幕看得清楚。

見他進來,趙化吉頓時止住嬉笑,趙勇、刁揚亦望了過來。

“今日是李勖的喜日,公等賞臉前來,李勖感激不盡。以茶代酒,敬諸位!”

謝候聞言一震,這個姐夫,竟是連大喜之日都要以茶代酒麼?

趙化吉則道:“表兄,你這會兒想起軍紀了,方才與新婦行合巹之禮時,怎麼不見你以茶代酒?”

趙化吉之母與李勖的繼母荊氏是姊妹,因此他稱李勖為表兄。

眾人聽趙化吉這麼說頓時鬨笑,趙勇粗聲道:“阿獠說得正是,存之,你今天休想再糊弄過去!來人,給他換大碗酒!”

堂下候著的幾個兵勇聞聲而動,很快便端著大碗和酒罈而來。

趙勇注視著李勖,笑道:“今日非破了你這酒戒不可!”一雙豹眼又掃向祖坤、褚恭,“今日本帥就替你們將軍做主,要你們兩個不醉不休,舉盞!”

祖坤、褚恭雙雙看向李勖,見李勖不接碗,他們二人亦不舉盞。

堂上氣氛頓時尷尬起來。

李勖一揮手,那兩個捧壇的兵勇便不敢再上前。

“李勖曾與帳下弟兄立誓,今生今世不碰酒水,若違此誓五馬分屍、不得好死!方才與新婦合巹之酒,不過沾唇而已。都督見諒,李勖不能破誓。”

趙勇嘴角的笑意漸漸凝固。

刁揚笑道:“哎呀呀,存之果然是御下有方,名不虛傳啊!”

趙逢吉見叔父變了臉色,有些後悔方才提的那一句,接話道:“我表兄自小便是這脾氣,犟起來十頭牛也拉不回!他既立過誓言,叔父也莫再為難他,他不喝,就讓他的大舅、小舅喝!謝家兩位郎君,你們敢麼?”

謝候看向兄長,便見謝迎從容舉杯,笑道:“正有此意。”

趙勇冷哼一聲,“青山乃是京華嬌客,受得住粗鄙之鄉的烈酒麼?”

謝迎修長的手指松捏酒盞,朗聲笑道:“我祖父臨江浮酒,談笑間拒胡馬於淝水之陽。謝迎不肖,到底留得先祖三分血氣,一人足可與公等對至天明,何用妹婿!”

趙勇聞言不由發出桀桀怪笑,“好啊,青山既出此狂言,趙某便卻之不恭!醜話說在前頭,是你自己說要以一敵多,真醉死過去,不要怪我等以多欺少、勝之不武!”

謝迎與李勖眸光一對,隨後回眸道:“以少勝多、絕處逢生,正是謝氏家風。公莫要羅唣,只管上酒來!”

……

說是戰至天明,其實才剛二鼓時分就已分出勝負。

兵士架著爛醉如泥的趙勇、刁揚等人依次而出,趙化吉已經喝得尿了褲子,被拖走時僵著脖子,翻著白眼瞄著謝迎,“你、你不是人……吧!”

謝迎此刻方才露出幾分傲然之色,眼神依舊清明,步履穩健,面上酒色不過微微。

他在京中便有海量之名,到此處更不在話下。

此時糧食貴重,尋常百姓一年到頭喝不到幾次,所飲之酒也大多渾濁,並不上頭。烈酒則更貴,非門閥士族、王孫貴胄承受不起。

謝迎喝慣了烈酒,再喝京口濁酒就如喝米湯一般,是以千杯不醉。

謝候隨兄長前往下榻處,謝往先他們兩個回來,正於燈下枯坐出神。

聽謝候將前堂之事一一道來,謝往不住搖頭,“匹夫矯情!為一口酒水得罪長官、攪亂了自己的大婚,真是不知所謂!叔父竟是選了這麼個愚魯之人為婿,真不知是怎麼想的!”

去年阿泠出嫁,她與馮毅的婚宴便融洽得多,馮毅雖是庶族,為人卻圓融機敏,與岳家和長官、同僚相處皆宜,婚宴上自然也沒有這麼許多糟心事。

謝候不服,“我倒覺得姐夫此舉沒錯,軍令如山,若是朝令夕改如何服眾?”

謝往不屑地“嘁”了一聲,“如今又不是戰時,這不是軍令如山,而是迂腐死板、不識抬舉、不知變通!”

……

謝迎聽著兩個弟弟爭論,不置可否,只道:“早些睡下,存之邀我們明日去演武場觀兵。”

謝往聽他忽然這麼親切地稱呼李勖,心中更覺不快。

……

行過蕭牆便是內庭,李勖滴酒未沾,踏著月色大步朝新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