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窗外雨聲滴答,空氣中籠罩著潮溼的霧氣,殿前的花枝垂下頭來,隨風左右輕輕搖晃。

少女臥於貴妃榻上,纖腰楚楚,雙臂自然垂於身側,白皙面頰上帶著微微醺色,睡得正沉。

宮人踏著昏暗光線,輕手輕腳地走上前去,將纖薄絲被搭在少女身上,又正對著她緩緩後退出去。

宮人方離開室內的一剎那,原本安睡的少女眉頭微蹙,臉上顯出痛苦神色,安靜垂於身側的雙手抬起,在空中胡亂抓著什麼。

像是在奮力掙扎,逃脫什麼一般。

少女被困在夢魘中許久,直到某一刻終於掙脫,她睜開眼睛,眸子上已蒙上一層溼漉漉的霧氣,看見周圍的環境依舊是熟悉的寢殿,才緩緩地吐出一口氣。

但眼中仍殘留著未完全消散的驚懼。

謝卿琬又做夢了,夢到的依舊是前世最後的情景,她在深夜從困鎖她的那間小院裡逃出,不顧一切地向前奔逃,最後為了不再被抓回去,跳入了河中溺水而亡。

死前最後的感知,是不斷灌入她口鼻的冰冷河水,回憶起那時情形,她忍不住雙手環膝,身子不受控制地發起抖來。

那時的她,心中除了陣陣哀悽,便只剩下一個念頭——皇兄知道她死了,他會傷心嗎?

從前他總是各種嬌慣著她,她也因此養成了任性妄為的性子,賭氣之下遠嫁到許州,故意半年不看他的書信,後來狼煙四起,她被賊人擄走,再見時,已是生離死別。

當謝卿琬死後化作透明的靈魂狀態,她竟然回到了皇兄身邊,她看著皇兄的臉色比從前更加蒼白,看著他收到記有她死訊的書信,拆開的當時便吐出一口鮮血,浸溼了整塊手帕,她的心臟彷彿在被片片凌遲。

皇兄從前身子也不好,但他咳血的時候,也是優雅的,落在帕上反像一朵朵素雅的梅花,從未如此失態。

她看著皇兄微笑著將那塊手帕慢慢摺疊,放在案角,卻在下一刻捂住了心臟,隨後是兵荒馬亂的現場,太醫,內侍,臣子慌亂上前,扶住他半歪倒的身軀。

皇兄恢復神智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親自為她挑選一處靈秀之地,她的魂體飄在上空,看著他蹲下身子,親手將最後一抷土撒入她的墓穴,伸手撫摸她墓碑上的刻字,她也忍不住心生難過。

謝卿琬本以為,死後是不會有難過這種情緒的,但她看見皇兄依舊記著她最喜歡梨花,將一株株梨樹栽種在她的墓旁,抬手接住飄落的白色花瓣時,她還是垂淚了,魂體的淚,是一種深入骨髓的涼。

她看著皇兄臨走前,站在她的墓旁久久未動,手中的梨花瓣被他碾碎化泥,她聽見他低聲道:“琬琬,莫怕,我不會讓你孤單太久的。”

彼時她還未解那是何意,直到她看見皇兄強撐著身子,佈下謀略,手段凌厲,親自一一除去害她的奸人。與此同時,羌狄入境,山河飄搖,皇兄同時兼顧政務,到最後,已是油盡燈枯。

於旁人來說的生死大事,皇兄似乎並不在乎,他甚至面上露出一絲名為釋然的笑容。

謝卿琬看到,皇兄倚靠在榻上,從胸前的衣襟內掏出一個荷包,他用修長的手指拿出了一縷青絲,青絲被系成一束,掛著一個小小的金鈴。

她心中的一切轟然坍塌,那是皇兄曾送給她的髮飾……

皇兄用手握著她的烏髮,緩緩地闔上了眼睛……

謝卿琬坐直了身體,胸腔內心臟激烈跳動,她捂住胸口,半晌才平復下來氣息。

前世皇兄英年早逝,與其生來體弱的身子脫不了干係,前世求醫問藥多年,也不是沒有尋得法子,但謝卿琬依稀聽說,那個法子被皇兄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今世,無論如何,她也要讓皇兄好起來,不再重蹈覆轍。

謝卿琬垂眸沉思間,有一道聲音透著外面的雨幕傳進來:“公主,有人求見,似乎是東宮那邊的人。”

她一聽是東宮中人,忙下床踩上繡鞋,顧不得穿襪,就提著裙襬匆匆來到了殿門處。

門口是一個頭戴斗笠的黑衣之人,身上滾著淋淋瀝瀝的雨珠,見到謝卿琬,拱手一禮:“長樂公主,時辰到了,顧大人那邊請您過去。”

謝卿琬心口一窒,很快平復下氣息,輕聲答道:“好,你先去回稟顧大人,我……”

她頓了一下,斟酌道:“我立刻就來。”

來人對她再度一禮,隨即轉身離去,謝卿琬立在廊下,靜靜看了落下的雨簾半晌,接過宮人拿來的油紙傘,也慢慢踏入了雨幕。

她想救皇兄不假,但她也有些怕這日的到來,皇兄的身體常年看上去都不太好,她本以為這樣的他是文弱的,沒有什麼氣力的,但兩月前的一次經歷,告訴她,她錯了。

那天的夜很沉很深,雨下得比今日還大,窗外都是嘩嘩啦啦的聲音,也就掩蓋了室內的一切動靜。

謝卿琬本欲半夜趁著路上無人時離開的,但很快她就發現,自己的想法太過天真,等她終於從東宮中離去的時候,天邊已泛起了曦光。

到了第二日,她大病了一場,甚至驚動了皇兄,趕來昭陽殿看望她。

“怎麼這般不注重身子,再這樣雨夜出去耍,就要給你一點懲罰了。”皇兄當時微蹙著眉,嘴裡在責怪,但手中卻端著煎好的藥,正一勺勺地喂她喝下。

她當時只顧著嗯嗯嗯地敷衍過去,嘴裡喝的是苦的,心裡卻是甜的,還不忘抬頭去故意問他:“皇兄昨晚睡得好嗎?”

眼見著他的眉蹙得更深了,她也得逞般地捂住了唇偷笑。

思緒回籠,謝卿琬抬眼望去,眼前矗立著的龐大建築群,正是太子所居之所——東宮。

皇兄少聰敏,十四上朝堂聽政,參與國朝大事,除了身子不太好,各方面皆是出類拔萃,因此早早就正位東宮,為陛下寄予厚望。

若是皇兄的身體康健了,於國朝百姓亦是福祉。

謝卿琬這般想著,另一邊,已走到了先前約定的接頭之處。

此處是東宮的一處偏門,平日裡只有採買的僕從從這裡進出,因此才選定了這裡作為謝卿琬出入東宮之處,不易被發現。

此時剛好一輛牛車駛來,在裝滿蔬菜瓜果的車上,留了一個空出來的木筐,謝卿琬與駕牛車的人對了對眼色,爬上牛車,跳進了木筐中,又拿來一個透氣的草編蓋子,將頂上蓋住了。

門口的侍衛暫時撤去,換成了和她對接之人,載有謝卿琬的牛車,就這麼緩緩駛入了東宮。

其實本不必這麼麻煩,謝卿琬有皇兄送給她的令牌,可以隨意進出東宮任何一個地方,但或許是出於某種心虛,又怕皇兄覺察出什麼,最後還是採取了這種辦法。

行駛到了東宮一處偏僻無人之處,謝卿琬才從牛車上跳下來,然後跟隨著來接她的人一路行小路前進,最後走到了一處處在幽靜竹林中的宮苑,從後門進入。

進去殿門之前,謝卿琬回頭看了看身後的瀟瀟竹林,不少溼淋淋的竹葉,都被雨打得垂下了身子。

她在暗中用指尖掐了掐自己的手心,深吸一口氣,踏進了門檻。

顧應昭已候在門口,他穿一身月白長袍,是一個文雅清秀的青年,見謝卿琬進來,朝她微微一禮,壓低了聲音:“公主,這邊請。”

顧應昭是專為太子看診的醫者,其家族為太子謝玦所救,他為報大恩,從此效忠於謝玦身前,行醫多年,醫術精湛,可以說,若是沒有他,謝玦的情況遠比現在還要差許多。

謝卿琬用手攥著裙子,也低聲問:“皇兄這次的情況如何?”

顧應昭輕嘆了口氣:“比之上次還是要好些,但您也知道,此病是殿下孃胎裡帶出來的,非一朝一日就能根治,這些時日,都要委屈公主了。”

謝卿琬忙搖頭:“不委屈。能幫到皇兄,是我之幸。”

讓她深夜在噩夢中無數次驚醒的,除了自己臨死前的絕望掙扎,更多的是,皇兄為她耗盡心血,最終英年早逝的畫面,每次一想起此種情形,她的心便一抽抽地發疼。

也是在今世,她才知道了前世那個被皇兄毫不猶豫否決的法子——皇兄此病,是當年孝昭皇后懷孕時為侍妾所毒害,連累了腹中胎兒所致,此毒屬性偏火,算是熱毒的一種,發作時若烈火焚身,不得解脫,也會因此催生起一些難解情.欲。

若要解此毒,除了要配合服藥,還需要有一純陰之體的女子參與解毒,否則,熱毒愈盛,心肺愈弱,壽數也就日益減損。

謝卿琬大概能猜到前世皇兄拒絕的原因,她知道,皇兄品格向來貴重,不願意強迫無辜女子,他若是應下,部下必定有人為了邀功,在天下搜尋純陰之體的女子,過程中或許會造成一些冤屈之事,這定不是他願意看到的。

就算對方自願,皇兄也可能認為以自己的身體情況,無法對對方負責,畢竟此法雖可能解毒,也非萬無一失。何況這自願之中,又有多少可能出於家族和皇家的隱形強迫呢。

謝卿琬知了皇兄顧慮,也理解他的選擇,但她卻無法袖手旁觀,眼睜睜看著皇兄去死。

畢竟,皇兄是這個世上,僅有的少數真心待她之人。

於是,她便賭氣般地說自己也要去測,顧應昭無奈之下也為她測了,結果——她居然就是那罕見的純陰之體。

在和顧應昭眼神對上去的那一霎那,她就已經明白了自己要做什麼。

她要救皇兄,她不要他負責,也不會給他帶來任何負擔。

……

顧應昭行此事自然是瞞著謝玦做的,至純至陰之體本就難得,能有這樣救謝玦的機會,他不願意放棄,更何況長樂公主本身也願意,兄妹兩人又無血緣關係,公主身份尊貴,即使失了清白,也不會影響婚事,畢竟本朝公主向來開放,婚後養面首的也不在少數。

如此一來,倒也不算違背了謝玦本意。至於將來他發現了會如何雷霆大怒,或者懲罰他,他都甘願接受,他家裡人的命,和他的命,本就是殿下救來的。

謝玦發作之日,意識會模糊不清,顧應昭藉以替他施針藥浴的由頭,令其暫時失去視覺,神思越發飄散,等醒來時,只會以為一切只是一場夢。

上次行事,謝玦醒來後有所懷疑,但查了一圈,近日並未有女子自宮外進來,也未見有人在民間搜尋純陰之體的少女,便暫且沒有繼續追查下去。

謝卿琬進去前,顧應昭遞給了她一個小玉盒,在她不解的目光下,顧應昭低聲說:“此乃我顧氏家傳的去淤活血之藥,藥效極佳,兼有止痛之用,公主或可提前抹上,以免像上次那般……”

謝卿琬瞬間聽懂了,俏白的臉一紅,她匆匆接過那盒藥膏,隨意塞進了袖子,聲音小得像是從嗓子眼裡擠出來的一樣:“謝……過顧太醫。”

上次,她當然沒有忘記,少女的身體嬌嫩,從小養尊處優長大的,何時受過那種折騰,事後,也是躺在床上休養了足足三天才好。

她抿著唇,不再看顧應昭,而是邁著有些紊亂的步伐,輕輕踏進了房門。

……

金絲楠木的雕花木床前垂著層層紗幔,窗外的風帶著微涼的水汽,吹拂著薄薄的幔帳。

謝卿琬走到窗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讓灼熱的肺腑也沁涼了些,這才慢慢向床邊走去。

雖已不是初次,但她還是不太習慣。

床榻上的謝玦緊閉著雙眼,臉色有些蒼白,此時的他看上去不似平時那般,似一把清透的玉匕,而是收劍入鞘藏鋒於內,多了幾分無害的氣息。

謝卿琬跪坐在床邊,拿著團扇輕輕為他扇著風,盯著他纖長的睫毛看了半晌,直到謝玦蒼白的臉色漸漸變得潮紅一片,清淺的呼吸突然粗重起來。

她才緩緩地脫下繡鞋,從床尾爬上床去。

謝卿琬的動作很輕,本以為沒有驚動榻上之人,卻沒想到,正從他的腿邊邁過去的時候,一條胳膊突然攬住了她的腰肢,在她掩唇驚呼之下,將她捲入了重重幔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