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市委組織部辦公室主任如願以償,被提拔到下面縣裡做了縣委常委兼組織部長。這樣辦公室主任的位置便空了出來,在組織部幹了兩年科員、三年副主任科員、四年副主任的鐘開泰就有了一線希望。

就在鍾開泰滿懷希望的時候,嚴部長的秘書把他喊進了部長室。

那會兒鍾開泰正在編寫《組織工作簡報》,準備早點編印出來,呈送給市委領導,並寄發給上面的省委組織部和下面的縣區組織部。這份簡報過去一直由主任親自編寫,鍾開泰只幫著搞搞校對什麼的,主任走後,嚴部長見好幾個星期沒出簡報了,就囑咐鍾開泰把這份工作接過去。當時鍾開泰心裡就熱了一下,似乎預感到了什麼。所以嚴部長的秘書走進辦公室,客客氣氣喊了聲鍾主任,而且徑直向鍾開泰走過來的時候,鍾開泰的眼睛就陡地亮了,不自覺地放下手中的筆,兀地站了起來。也許是這些比預料中的來得要快,那份本來是深藏著的迫切和急不可待便有些無法自抑。因此待嚴部長的秘書口中吐出嚴部長三個字,鍾開泰就彷彿被一股什麼神奇的力量托起來,整個身子似乎已離開了地面。鍾開泰幾乎是懸浮著離開辦公室,飄向部長室的。

進了部長室,鍾開泰依然沒回過神來。他在嚴部長的桌旁愣著,不知是站著好,還是坐著好。一雙手也變得多餘起來,放到前面不是,放到後面也不是。

照理辦公室副主任免不了要經常跟單位的頭兒見面,鍾開泰應該沒什麼好拘束的。可組織部不是一般意義的單位,組織部長更不是一般意義的單位的頭兒,而是堂堂的市委常委,是一個位顯權重的市委領導,他的地位和威嚴不免讓人敬而遠之。何況平時部長的應酬多,這檢查那考察,這指示那報告,沒停沒歇,夠他對付了,他沒有太多時間在部裡待著。部裡除了那幾個要害科室的科長、主任跟他直接打交道外,副科長、副主任以下的幹部難得有更多正面接觸。因此鍾開泰面對著嚴部長的時候,便很明顯地感覺到坐在他面前的,不是自己單位的頭兒,而是一個可望而不可即的市委大領導。

嚴部長也許意識到了鍾開泰的不自在,抬起手來,朝對面的沙發指了指,笑著說:“坐下吧,客不坐,主不安嘛。”鍾開泰這才後退一步,坐到沙發的邊沿上。嚴部長又親切地說:“小鐘今年三十五了吧?”鍾開泰點頭猶如雞啄米,心裡感激嚴部長竟然連他的年齡都那麼清楚。嚴部長又說:“三十五正是幹事業的好年華啊,我要是年輕十五歲,也是你這個年齡,做夢都會笑出聲的。”

嚴部長一席話,讓鍾開泰有所放鬆,他這才鎮定了一下,壯著聲音說:“部長您也正當年富力強啊。”嚴部長說:“哪裡哪裡,今不如昔了。”

又聊了些別的,嚴部長言歸正傳:“小鐘,你看你們的主任到縣裡任職去了,辦公室一攤子不能少了牽頭的,部務會的意思,就先由你負責。你人年輕,我相信你會開啟局面的。”

聞言,鍾開泰身上就像浸飽了水的麵包,不由自主地膨脹起來,眼睛也彷彿剛充足了電,變得目光如炬。不過鍾開泰也不是十七八歲的毛頭小子了,又在組織部待了那麼久,見的世面自然也不少,已經學會了自我控制。他立刻把情緒調整到最佳狀態,笑望著嚴部長說:“感謝嚴部長的信任,我一定好好工作,絕不辜負領導的殷切期望。”

從部長室出來後,鍾開泰莫名地就覺得這個平時死氣、沉悶的組織部,今天突然變得鮮活、富有生氣了。不說別的,單說過道牆壁上那塊寬大的政務公開欄,本來那些標記著領導分工和科室職責的宋體字,要說多古板就有多古板,現在不知怎麼的顯得生動、活潑了,每一個字都像一隻靈動的、要飛起來的小鳥。就連每一個從過道上走過的同事的臉上,都彷彿呈現著真誠和友善,而平時鐘開泰總覺得他們滿臉都是虛偽和假仁假義。

鍾開泰還碰見了借調在組織部屬下的黨員電教站的胡小云。胡小云那雙美麗的大眼睛燦若星辰,鍾開泰總覺得裡面暗含了對自己的仰慕和崇拜,也不知這是鍾開泰自作多情,還是事實果真如此。

胡小云是電臺的播音員,模樣俊俏,一口流利、甜蜜的普通話曾令無數聽眾傾倒、著迷。上一任部長非常重視黨員宣傳教育工作,為了充實電教站的力量,特意從市電臺借調了胡小云,還做了以後正式調進來的打算。不想那位部長臨時異動,換了嚴部長,嚴部長對黨員宣教工作沒有前任熱心,胡小云的調動也就擱了下來。不過胡小云沒有洩氣,工作照樣賣力,不但在播音上苦下工夫,還主動去找優秀黨員的素材,做了好幾期叫得比較響的節目,竟然受到省委組織部的好評。胡小云自知自己的弱項是文字功夫還欠點火候,於是常常來找鍾開泰,左一聲鍾主任右一聲鍾主任的,喊得十分親熱,讓鍾開泰幫忙修改臺本。兩人的關係也就比別的同事多一層默契,後來即使沒有臺本需要修改,胡小云也愛往鍾開泰這裡走。

這天胡小云也在鍾開泰臉上發現了什麼,笑著說:“今天你的氣色很好呀,在哪裡吃了免費午餐?”鍾開泰停下往辦公室邁的步子,笑望著胡小云說:“你沒請,哪來的免費午餐?”說著進了辦公室,想坐下靜心編完桌上的簡報,同時控制一下心頭的興奮勁。

胡小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她偏了頭望望斜對面那仍然半開著的部長室的門,然後走向鍾開泰,附在他耳邊輕聲道:“是不是要進步了?”鍾開泰明顯地感覺到了胡小云那女孩特有的溫馨的氣息,身上不由得就軟了一下,他好想把那顆風情萬種的頭攬住,貼到自己胸前。但鍾開泰立即清醒過來,偏開腦袋,避著胡小云,冷靜地說:“小云,你可不要亂說。”

胡小云意識到自己的舉止有些過分,組織部可不是亂說亂動的地方。她抬頭瞧一眼對面辦公桌上正低頭看材料的小張,咂咂舌頭,輕手輕腳出了辦公室。

鍾開泰還在桌旁呆坐著,桌上的簡報稿子一個字也看不進去。過了好一陣,才望一眼牆上的石英鐘,見下班的時間只有半個多小時了,就跟小張打聲招呼,出了辦公樓。夕陽猶在,街口那來來往往的車輛金光閃閃的,莫名地令人興奮。鍾開泰本來過了唱流行歌曲的年齡,此時也哼起電視裡常播放的一首流行曲:車來車往,車來車往……

哼著哼著,不自覺就來到一棵古槐下,鍾開泰轉身進了街邊的農貿市場。等他從農貿市場走出來時,手上已提了一大包東西,嘴上還哼著《車來車往》。後面徐徐開過來一輛計程車,在鍾開泰身邊連鳴了幾聲喇叭,不知是請他上車,還是要他讓路。向來很少花錢坐計程車的鐘開泰一時豪氣頓生,回過頭,有些誇張地揚一揚手。計程車還沒停穩,鍾開泰就伸手拉開車門,低低頭,鑽進去。

等老婆周春雨和兒子陸續回到家裡,鍾開泰已將做好的飯菜端上了桌子。菜已不是平時的一菜一湯,有飄香雞、黃燜魚、臘香腸,有老婆和兒子最愛吃的肉末炒酸豆角。還擺了兩隻高腳杯,倒上剛買回來的長城乾紅葡萄酒,然後在每隻杯子裡都放上一片薄檸檬片。

周春雨很是奇怪,平時鐘開泰幾乎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今天突然變得這麼不同尋常,是不是地球轉錯了方向?她望望鍾開泰,說:“你今天沒有在街上撿到錢包吧?”

鍾開泰笑而不語,舉起杯子跟老婆碰碰,先喝了一大口。周春雨又問:“見到了婚外戀人?”這話還真讓鍾開泰想起一個人來,那就是胡小云。只是他心裡清楚得很,他跟胡小云還沒到婚外戀人那個層次。鍾開泰斜一眼周春雨,冷冷地說:“你的想象力莫非就這麼小兒科?”

兒子抓著一隻雞腿咬一口,又拿過媽媽的杯子,學大人樣喝下一口,然後說:“我知道爸爸今天一定得了表揚。”鍾開泰笑問兒子:“何以見得?”兒子說:“我們班上的同學哪個得了老師表揚就要請同學們的客。”周春雨說:“你爸那麼落後,誰表揚他?”兒子說:“那爸爸沒得表揚,怎麼會請我們?”鍾開泰說:“還是兒子聰明,不過爸爸這可比得表揚還要重要。”

夜裡把兒子安頓睡下後,鍾開泰和周春雨進了屬於他們兩人的大臥室。才上床,鍾開泰就想有所作為,周春雨把他推開,嬌嗔道:“你別美,吃飯時我提的問題,你還沒回答我哩。”鍾開泰笑嘻嘻道:“那要看你表現如何了。”

見平時總是委靡不振的鐘開泰今天這麼興高采烈,周春雨也就不想敗了他的興致,風情萬種地偎進他懷裡。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這天晚上鍾開泰發揮得格外充分,兩人都得到極大滿足。

事後,鍾開泰才吐露了真情,算是對周春雨的報答。鍾開泰先說了嚴部長把他喊進部長室時的情形,接著清清嗓子,學著嚴部長的腔調說道:“小鐘,你看老主任支教去了,辦公室一攤子不能少了牽頭的,部務會的意思,就先由你負責,你人年輕,我相信你會開啟局面的。”

周春雨聽了,很開心地在鍾開泰腿上掐一把,兩人又翻雲覆雨了一回。

鍾開泰就這樣成了組織部辦公室負責的。

這負責兩個字雖然既普通又平常,但這幾天鍾開泰卻明顯地感覺出了它們給自己帶來的某些變化。沒跟這兩個字聯絡上之前,他這個副主任也就領導著小張,做點上傳下達的工作,匯總匯總情況,起草一些無關緊要的文稿,接待、處理一下基層普通群眾來訪、來信等不起眼的小事。現在不同了,不僅直接呈送給省委組織部和市委領導包括嚴部長在內的《組織工作簡報》要他編髮,而且有了參加部分會議的資格,分管市直和縣區黨政官員考核任免的幹部一科、二科起草的任免通知要他核發,另外嚴部長要找部門頭頭談話什麼的,也由他出面具體聯絡安排。連組織部的財權也掌握在了鍾開泰手上,領導用車得他派,哪個科室要購置辦公用品或出差什麼的開支要請他審批報銷。鍾開泰一下子從機關邊緣人變成了舉足輕重的角色,就是大權在握的幹部一科、二科的科長,平時根本就沒把他這個小小的辦公室副主任放在眼裡,現在因為有求於他,對他也格外客氣、笑臉相迎了。

鍾開泰的自我感覺好得不得了。有一陣,他甚至以為自己可以和幹部一科、二科的科長平起平坐了。但很快他就意識到自己幼稚得實在有些好笑。

說來還得感謝那位懵懵懂懂的昏暮敲門的縣委副書記。那天晚上,鍾開泰和周春雨坐在客廳裡看電視連續劇《笑傲江湖》。本來鍾開泰對金庸小說和金庸小說改編的電視劇沒有興趣,但周春雨卻是個金庸迷,他只得奉陪著。正看得興味索然,忽然有人輕輕敲響了房門。這時已經過了10點,鍾開泰憑直覺,意識到這個時候來敲門的人肯定不是一般角色。

鍾開泰在這棟組織部的宿舍樓裡住了七八年了,平時除了幾位親戚和不多的幾個要好的朋友來走走,其他人是難得邁進這個門的。就是這些親戚朋友要來,也會在9點以前,而且會先電話告知。鍾開泰不免暗忖,是不是自己在辦公室負責,有人求上門來了?有人求,才顯示得出自己的實力啊。鍾開泰一陣竊喜,從沙發上蹦起來,箭一樣射向門邊。習慣性地往貓眼上一瞧,但見明晃晃的樓燈下站著一位高高大大的漢子,手上還提著一個食品袋。

鍾開泰認識門外的漢子,是縣裡一個分管黨群的副書記,這段時間天天往組織部跑。據說該縣的縣長要進市裡某局當局長,他有心想頂替上去。鍾開泰心裡說,這個傢伙真靈性,我一負責辦公室他就找上門來了,大概他是無法靠近嚴部長,才來走我這條捷徑。算他沒找錯人,安排他和嚴部長見一次面,我還是有辦法的。

人也就是怪,那些天天門庭若市的有權人,不堪忍受慣於昏暮敲門的人的滋擾,門上一有動靜就心驚肉跳,而像鍾開泰這類向來無人問津的邊緣人,忽然有人找上門來了,則不免浮想聯翩、受寵若驚起來。當下鍾開泰就感激地顫抖著雙手,將門開啟,真誠地向那副書記笑道:“哎呀,我還以為是誰呢,原來是大書記您哪,是什麼風把您吹來的?”

那位副書記當時就木了,愣怔著站在門口,像是從沒見過鍾開泰似的。事實是今天上午他還在組織部辦公室門口跟鍾開泰十分熱情地握過手。鍾開泰還以為他是膽怯,鼓勵道:“有事嗎?有事進屋說吧。”

這時對方才剛從夢中醒過來似的,輕聲咕噥了一句:“這不是鄧科長家呀?”然後悻悻地轉身,提著手中的食品袋下了樓。鍾開泰看得很清楚,那是兩瓶裝的精品開口笑酒。傻瓜都知道,酒盒裡絕不僅僅是開口笑酒。

那位副書記說的鄧科長,是分管縣區黨政官員的幹部一科的科長,他住在跟鍾開泰同樓層同方位的另一個單元裡。

這件事對鍾開泰的刺激可不小,此後的每天晚上,只要一聽到門外有腳步聲,他就條件反射般從沙發上彈起,急步往門口方向衝去,快到門邊又猛地停下了。繼而在屋子裡不停地繞圈,像一隻被敲昏了腦袋的鴨子。一直要等到那腳步聲完全消失,他才失望地回到原來的位置,慢慢平靜下來。

不過這件事也幫助了鍾開泰,他漸漸地冷靜了,開始對自己的地位重新進行評估。他又將嚴部長那天跟他的談話反反覆覆溫習了幾遍。嚴部長說過辦公室先由你負責,但也僅僅點了個先字,至於以後怎麼樣,他並沒有明確表態。在組織部待了十多年,鍾開泰也算是世事洞明瞭,懂得這就是常說的領導藝術,什麼話都留有餘地,不會說得太死。其實嚴部長的意思已經很到位了,辦公室由你負責,但還不是負責人,更不用說辦公室主任了。這有些咬文嚼字的味道,但機關裡,尤其是像組織部這樣的部門,在牽涉到人事的時候,那些關鍵的措辭就這樣講究。

鍾開泰冷靜地想了想,覺得自己不能只計較眼前的一些表面上的榮辱得失,自己的最終目的是要抓住這次機遇,上一個關鍵的臺階。而這樣的機遇並不是太多,特別是在他這種年齡。也就是說,弄好了,他這個負責的就會成為負責人,進而成為主任,還有進步的可能。這倒不是這個主任的位置如何的了不起,而是作為一個機關幹部,總不能做一輩子的副科級幹部,總應該找一個再進一步的臺階。

因此,鍾開泰格外看重嚴部長給予的這次機會。他記住了嚴部長開啟局面的話。領導既然要你負責,你當然就要做點事情出來給人瞧瞧,否則一切免談。原來的辦公室主任也是一步步幹上來的,而且主任這個位置只幹了兩年就得到了提拔。鍾開泰分析了一下,他之所以進步這麼快,主要是跟嚴部長跟得特別緊,善於領會嚴部長的意圖,嚴部長一個眼神,一舉手一投足,他都能及時覺悟出其真正的含義,深得嚴部長的賞識。人貴有自知之明,鍾開泰知道自己沒這個本事,不過賣命地工作是做得到的,以彌補先天不足。比如部裡的宣傳報道和財務後勤,過去的主任緊跟領導去了,這兩項工作一直不怎麼突出,還很有潛力可挖。宣傳報道說穿了就是恰到好處地反映部裡的工作,提高領導聲譽。至於財務後勤,無非就是一個錢字,只要有了錢,什麼人間奇蹟都能創造出來。

於是鍾開泰就從這兩個方面動起了腦筋。他很自然地想起兩個高中時的同學,一個是在電視臺任職的東方曉,另一個是在財政局做事的陸百里。鍾開泰把抽屜裡的通訊錄拿出來,想給他們打打電話,不想東方曉和陸百里的電話號碼竟然還是六位數的,而這個城市的電話號碼早已經升到了七位數。

這讓鍾開泰感慨不已。這幾年自己仕途多舛,沒有多少值得張揚的地方,很少與外界聯絡,至少也有兩三年沒找過東方曉和陸百里了。一時他沒了打電話的興趣,把電話本扔進抽屜裡,望著窗外那棵毫無動靜的塔松發了半天呆。

在外人眼裡,組織部是一個帽子工廠,他們在給別人批發帽子的時候,也會順便給自己預留幾頂。這當然一點兒不假,只要有來頭,在組織部轉一圈出去就是縣長、書記,再混幾年就是副市長、市委常委,也並非難事。現在的市委常委和副市長一級的領導層裡,就有好幾位在組織部做過科長、主任什麼的。比如前面提到過的辦公室主任,不到四十就做了縣裡的組織部長,只要不出意外,兩三年就能做到分管黨群的副書記,再過三四年不是書記就是縣長,這麼一路走下去,十來年也就是五十歲不到就可進市裡的領導班子,如果得到更上一層領導的賞識,後面的宦途還有希望。

只是萬丈高樓平地起,你先得佔據諸如一科、二科科長的要害位置,或至少也要乾乾辦公室主任這樣的職務,才有往上爬的基本的起點。只是話雖這麼說,卻並不是組織部的每一個幹部都有這麼幸運。即使做到科室***的位置,也有很多的臺階要邁。按常規,首先你得從科員進步到副主任科員,然後由副主任科員進步到副科長、副主任,再由副科長、副主任進步到主任科員,之後才有可能進步到正式的科長。有些人在組織部幹了一輩子,眼睜睜看著那些大帽、小帽一頂頂扣到了別人頭上,自己卻要到退休那天才勉強混成副團級組織員,見馬克思時才算是有了點面子。

眨眼間,鍾開泰也成了中年人,弄不好的話也只能重蹈覆轍。他暗忖,如果退回去十年,他才不把這鳥科級主任放在眼裡呢。那時候他大學畢業出來沒兩年,雖然只是廠辦一個沒有級別的幹事,但腦子裡卻裝滿了企業改革的宏偉目標,心裡想著的是如何在日後的職代會上競選廠長,幹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不承想娶了市委常委、市委秘書長的女兒周春雨做老婆後,秘書長岳父竟然連招呼都沒打一聲,便一紙調令將他調進市總工會,後來又想方設法把他弄進市委組織部。

皇帝輪流做,這個時候岳父大人的常委和秘書長的位置被人取而代之,去政協做了副**,鍾開泰的進步也就大打折扣,只能一個一個臺階地往上邁了。先是在企業黨建科做了兩年科員,接著去青年幹部科做了三年副主任科員,然後才進辦公室做了副主任。這副主任做了四年,一般來說還有一個主任科員的臺階要過渡,才有望做上主任或科長。也就是說從科員到主任或科長,沒有個十年八年是走不完這段歷程的,而且中間還說不定有什麼波折等著他。想想一個人一生中又有幾個十年八年,何況鍾開泰這十年八年是從二十多到三十多的黃金時段的十年八年。十年八年可以把日本鬼子趕出中國,把蔣介石趕到臺灣,十年八年可以讓一段不起眼的海岸成為拔地而起的現代化城市,十年八年自然也可以使一介寒儒一躍而為政界要員,可他鐘開泰卻這麼碌碌無為地徘徊了十年八年。

鍾開泰感到十二分的苦澀。他心裡再清楚不過,如果這麼繼續按部就班下去,過了四十再轉為正科級,做個什麼科長、主任,也為時已晚,最後也就只能等著做個副團級組織員,所謂的仕途也就船到碼頭車到站,就此打住了。

這麼想著,窗外那棵塔松不知不覺變得模糊起來。原來天色已晚,下班時間早過,整個組織部人去樓空,沒有了一點動靜。鍾開泰這才起身離去。

這一天,鍾開泰又坐在辦公室裡,望著窗外的塔松呆想。他還下不了決心,要不要打電話跟東方曉和陸百里聯絡。

正在此時,一部本田轎車從市委大門外徐徐開過來,停在了塔松下。旋即一個有些熟悉的身影從車裡從從容容鑽了出來。鍾開泰的眼睛就花了一下。那不是別人,竟然就是他要找的高中同學東方曉。

鍾開泰有一種喜出望外的感覺,恨不得身生雙翼,從視窗飛出去,把東方曉攬入懷抱。

不過鍾開泰還沒飛出視窗,本田車上又走下一個人來。鍾開泰自然認識,那不是別人,是現任的市委秘書長。鍾開泰這才想起那部本田原本就是市委的車子。他在心裡嘀咕了一句,東方曉你這小子,幾時跟秘書長纏上了?市委秘書長也是市委常委,東方曉能跟秘書長黏在一起,當然也不是等閒之輩。

鍾開泰不知此時去跟東方曉打招呼是否合適,因此遲疑了片刻。但最後他還是出了辦公室。他知道秘書長的辦公室在三樓,東方曉必須從組織部所在的二樓經過。鍾開泰來到二樓的樓梯口,裝作要下樓的樣子,順理成章地跟秘書長和東方曉照了面。東方曉還沒有上完樓,仰著個脖子對鍾開泰喊道:“鍾開泰你這混混,還沒死?”說得秘書長和鍾開泰都笑了起來。

鍾開泰一邊跟秘書長點點頭,一邊對東方曉說:“好死不如歹活著,我要活給你看,氣死你!”說著兩人相互擂了一拳。鍾開泰又說:“到秘書長那裡去?”東方曉說:“是呀,秘書長找我有點事。”鍾開泰做出要往樓下去的姿勢,客氣地說:“辦完事到我辦公室坐坐,我去傳達室拿個東西就回來。”東方曉說:“當然,到了你這裡,不拜碼頭,我狗膽包天?”

快下班時,東方曉果然進了鍾開泰的辦公室。也許是出於記者的習慣,一進門東方曉就遞過來一張名片,同時說:“把你的名片也給我一張吧,有事好找你。”鍾開泰說:“我從來就沒印過名片。”同時他在東方曉的名片上瞟了一眼。見上面寫著新聞部副主任的頭銜,鍾開泰就說:“你這個新聞部是個科級架子吧?”

“什麼卵科級,我這名片一方面是便於人家找我,另一方面說明我可以處理稿子。”東方曉說,“這一向你還好嗎?”鍾開泰說:“怎麼說呢?原來的主任到縣裡當組織部長去了,嚴部長要我負責辦公室。”東方曉說:“喲,怪不得你印堂發亮,兩眼生輝,原來是進步了,什麼時候請客?”鍾開泰說:“哪有這樣的好事?不過請客是可以的,只要你有空。”

東方曉笑望著鍾開泰,說:“你這可是一個很關鍵的臺階,上了這個臺階,就前程無量,一片光明瞭。”鍾開泰說:“我哪裡敢這麼樂觀?我現在僅僅只是負責,八字還沒一撇呢。何況這個責也不怎麼好負,要想有所作為並不容易啊!”東方曉說:“天下事難不倒共產黨員,你這不就一個辦公室嗎?我才不信那麼難對付。”鍾開泰說:“嘴上兩張皮,說起來輕鬆,做起來就是另一回事了。”東方曉說:“有什麼想法可以跟我說說嘛,說不定我能給你出個歪點子。”

東方曉的話正中鍾開泰下懷,他就把自己的一些想法跟東方曉簡單說了說。

東方曉快人快語,說:“錢的事我幫不上忙,但你要宣傳、報道什麼的,我包了。實話跟你說吧,我雖然只是新聞部的副主任,可部裡好幾年沒主任了,部裡的事情我說了算。也就是說,新聞部負責的新聞節目,我想給誰上就給誰上,想上到哪個時段就上哪個時段,你老兄什麼時候需要我的新聞節目甚至頭題,打聲招呼,我給你安排就是。”

鍾開泰知道東方曉說話儘管有點牛氣,但剛才說的卻是大實話。東方曉是個有點才氣的記者,做過不少頗有影響的節目,他的光輝形象還堂而皇之地上過中央電視臺的《東方之子》。就憑了他的名氣和手上的攝像機,市裡的頭頭腦腦都願意跟他打交道,說不定他一高興,就會給你搞幾組鏡頭,市電視臺播了再上省臺,甚至上中央臺,讓你美名在外,為以後的進步造點必要的聲勢。本來這樣的角色當個臺長、副臺長什麼的,完全不在話下,可偏偏東方曉什麼都不放在眼裡,說話又直來直去,無遮無攔,得罪了不少人,所以至今還是個新聞部副主任。新聞部是電視臺的黃金碼頭,有影響的新聞節目幾乎都是從那裡出來的,臺裡的臺長、總編甚至廣電局的頭頭都在那裡做過一陣子主任,覬覦這塊風水寶地想去做主任的自然大有人在,可他們自覺業務上與東方曉沒法比,所以沒敢去領導他,東方曉至今還把持著新聞部。

兩人又東一句西一句扯了些閒話,鍾開泰想起剛才東方曉和秘書長那個親熱的樣子,就忍不住問道:“秘書長跟你打得火熱,是不是又要你給他抬轎子吹喇叭了?”東方曉說:“我們不抬誰抬?我們不吹誰吹?”

一時高興,東方曉告訴鍾開泰,秘書長是請他做一檔節目。

鍾開泰說:“好嘛,馬屁拍響了,你也弄個臺長、副臺長的乾乾。”東方曉撇著嘴說:“我才不稀罕什麼鳥臺長、副臺長呢,我現在副主任一個,不是照樣天天有人找嗎?”鍾開泰說:“還是當記者好,有本事、有名氣就牛皮哄哄的,不像我們縮頭烏龜一樣。”東方曉手一揚,說:“大丈夫能屈能伸,我知道你現在縮頭是為了以後出頭。”鍾開泰說:“但願有這一天。”

聊了一會兒,東方曉見辦公室沒有外人,又神秘兮兮地說:“你知道嗎?這回秘書長有一個不大不小的行動哩。”

見東方曉說起這樣的話題,鍾開泰趕忙起身,過去關了辦公室的門,這才回頭說:“隔牆有耳哩。”東方曉理解地說:“你這是是非之地,說話也得小心翼翼,我可沒這樣的習慣。”然後他放低了聲音說,“市委管黨群的副書記就要調往外地當書記了,兩個候選人一個是秘書長,一個就是你們的嚴部長,這你大概聽說了吧?”

鍾開泰搖搖頭,說:“不太清楚。”東方曉說:“虧你還蹲在組織部。你知道嗎?剛才秘書長喊我去,就是要我給他弄節目上省臺,提高他的聲望,為爭取這個黨群副書記做準備。”鍾開泰說:“照這麼說,你把秘書長宣傳出去了,不直接影響了嚴部長?”東方曉說:“我不知道嚴部長跟你的關係如何,才特意來問問你,你看有沒有必要有所側重?”

鍾開泰沉吟了一會兒,才說:“嚴部長也許有把我扶正的想法,如果你能給我打打擦邊球,當然會很管用。”東方曉說:“有你這句話,我心裡就有數了。”停停又說,“這樣吧,上半年在我的節目上給組織部上兩個頭條,至於你們嚴部長的專題節目,我會另有打算。”

兩人還侃了幾句,東方曉看看時間,說:“我剛才是以上廁所的藉口出來的,秘書長還等著我去吃晚飯呢。”

東方曉比較講哥們兒義氣,不久就在鍾開泰的配合下,給組織部拍了兩個像模像樣的新聞,在黃金時段播出。喜得嚴部長眉開眼笑,把鍾開泰喊進部長室,說:“小鐘你幹得好嘛,當初我在部務會上提出讓你負責辦公室時就說過,你一定會幹出成績來的,算我沒看錯人。”鍾開泰說:“部長過獎了,不是我幹得好,是部裡的工作有成效。”

“工作當然是一個方面,可工作上去了,卻沒人反映出去,也形成不了大的影響嘛。”嚴部長說,“聽說那個給組織部拍節目的東方曉不是等閒之輩,在外面還頗有影響,你跟他關係如何?”

鍾開泰懂得嚴部長的意思,就如實稟告道:“我們是中學同學。”嚴部長說:“那好,如果他願意,不妨跟他見見面,交個朋友。”鍾開泰說:“只要你有空,我隨時都可叫他。”嚴部長說:“有時間再說吧。”

鍾開泰見嚴部長沒別的事,就轉身準備離去。還沒走上兩步,嚴部長又叫住了他。嚴部長說:“據說近來部裡的電話,除了我這部電信局不計費的機子外,其餘都停了機,醫藥費也報不了,司機手頭的油費發票也捏了一大把,是怎麼回事?”鍾開泰說:“財政好久沒撥公務費了,連工資也不能當月發放,這事情確實有些令人惱火。”嚴部長說:“惱火是惱火,但你還得想點辦法,不能讓組織部就這麼癱瘓了。”鍾開泰說:“我已跑了幾趟財政,這兩天我再去跑跑看。”

鍾開泰說的是實情,這段時間為了財政欠撥的公務費,他一連找了幾回陸百里,陸百里總是說:“老同學,不是我手裡拿著錢不給,而是財政太困難了,先要保工資,其他的支出只好停撥。”鍾開泰說:“你這話跟我說了也不只一次兩次了,你總不能每次都用這句話打發我吧?”陸百里無奈,只好說:“你別逼我了,過兩天給你想點辦法。”鍾開泰說:“好吧,過兩天再來拜訪你。”兩天後,鍾開泰又去了財政局。這次他是鐵了心了,耍賴也要耍張撥款單回去。

鍾開泰在財政局門前的坪裡碰上了陸百里,陸百里正要上車趕去財政廳開會。鍾開泰把著車門不放手,一邊說道:“陸大科長,組織部的電話、車子什麼都停了,嚴部長說過,他下崗前,先下了我的崗再說,你不表示點,今天我是不會放過你的。”

財政廳那邊下午報到,晚上還要開預備會,這裡鍾開泰纏著不鬆手,陸百里實在沒有法子,只好拿出手機給科裡的人打了個電話,囑咐給組織部撥3000元公務費。

拿著這區區3000元回去,報了幾個人的藥費和司機的油費發票,連電話費都沒交就一分也不剩了。鍾開泰想,這也不是辦法,還得在陸百里身上下點工夫。

這一天,鍾開泰把東方曉約到一家僻靜的小餐館,感謝他在黃金時段給組織部上了兩個頭條新聞。事先鍾開泰就跟餐館老闆打了招呼,要他上館子裡有特色又叫得響的菜,安排最機靈、最漂亮的服務小姐。

在包房裡落了座,鍾開泰試探性地對東方曉說道:“是不是把陸百里也叫來?”東方曉一聽就不高興了,大聲叫道:“你要請他,我就走。”鍾開泰知道東方曉一向看不起陸百里,趕忙說:“這不是卵掉進油罈子裡——由(油)你嗎,你別激動好不好?”東方曉說:“他陸百里是什麼玩意兒,我還不清楚?高中畢業考了兩年才考了一個財校,如今在財政局混了一個副科長就趾高氣揚的,我就是看不順眼。”鍾開泰說:“可人家不是一般的副科長,是行財科副科長,而且和你一樣,科裡沒有科長,他是當家的副科長。”東方曉說:“當家的副科長就了不起了?你是看見了的,人家堂堂市委常委在我面前還要客客氣氣的呢。”

話雖這麼說,可過了一陣,東方曉還是改了口,說:“還是把陸百里叫來吧。”鍾開泰故意說:“算了吧,我們兩個還自在些,何必讓第三者插足。”東方曉撲哧一聲笑了,說:“看來你鍾開泰只要離開組織部,說的話就動聽了。我早知道,你今晚並不僅僅請我。你如今在辦公室負責,有求於陸百里。何況我們也曾經同學一場,我不能太小肚雞腸。”

說著,東方曉拿出隨身電話號碼本,要鍾開泰本人給陸百里打電話,一邊說:“我曾因要替人辦事,特意找過他,誰知他事沒給我辦,卻牛皮哄哄的,氣得我差點挑了他的腳筋。”

東方曉數落陸百里的當兒,鍾開泰已經撥通了陸百里的手機。陸百里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答應了。

十多分鐘後陸百里就趕了來。

東方曉對陸百里雖有不滿,但見了面還是客客氣氣的,並又習慣性地掏出名片給他遞上去,說:“這是新近印的,原來名片上的手機號碼是900的,現在改作138了。”同時他也沒忘記朝陸百里討要名片。

陸百里的口氣也跟鍾開泰一個樣,說:“我一個小小副科長,印名片鳥用?”

鍾開泰心下就暗暗好笑起來,怎麼就這麼巧了?在座三個都是上不得場面的副科。不過這樣也好,大家一個級別,免得有誰心裡不平衡。

服務小姐見客人已經到齊,就把菜端了上來。鍾開泰說聲開始吧,招呼服務小姐斟酒。小姐斟酒的姿勢很優雅,而且那隻手白淨豐腴,一下子引起了陸百里的注意,於是他把小姐拉到身邊,要她一起喝酒。小姐說:“先生,我喝不了酒,一喝就愛發酒瘋。”陸百里覺得小姐說話有意思,說:“我最喜歡小姐發酒瘋,發酒瘋才有風度嘛。”

小姐也就不再客氣,端起杯子。這小姐其實酒量不錯,三個男人喝得微醺了,她還沒事。陸百里來了雅興,瞥了屋角電視螢幕上的泳裝女郎一眼,要和小姐搞對唱。小姐說:“什麼年代了,還對唱?我講個謎語吧,你猜著了,我喝一杯,猜不著,你喝一杯。”鍾開泰和東方曉都說這個主意很好,陸百里也就不好拒絕,要小姐講。

小姐說:“新婚之夜——打一著名城市。”

陸百里想了一陣,也沒想出來,小姐就笑著要他喝酒。陸百里指著鍾開泰說:“可以讓他代替嗎?”小姐說:“那要看他願不願意。”陸百里說:“今晚是他請我喝酒,他怎麼會不願意?”小姐說:“那是代猜謎語,還是代喝酒?”陸百里說:“先代猜謎語,猜不著代喝酒。”小姐故作沉思狀,然後對鍾開泰說:“那你就猜吧。”

鍾開泰其實早就猜出來了,但還是裝模作樣地念了一大串城市名,最後才故意恍然大悟道:“我猜著了,開封。”

小姐用手點了一下陸百里的腦袋說:“你是個木頭腦袋,還是他聰明。”又轉身對另一邊的東方曉說:“你一定比他聰明,我說一個給你猜,你不能找人代替。”東方曉說:“行,我一定猜著,猜不著我從樓上跳下去給你看。”正說著,外面有人喊小姐接電話,小姐就說聲對不起,出了包房。

三人本來就不是癮君子,小姐不在場,也就沒再喝酒,有一句沒一句地聊了起來。鍾開泰見今晚陸百里還高興,他也跟著高興,說話的聲音不覺也略高了些。東方曉知道鍾開泰要說的話還沒說出來,就說:“今晚你請我倆喝酒,我想醉翁之意不在酒吧。”鍾開泰說:“別說得這麼難聽嘛,我又不是設的鴻門宴。”

不過彼此是同學,鍾開泰也就不再繞彎子,把目前自己面臨的困難說了。東方曉把頭偏向陸百里,將了他一軍:“我東方曉已經在黃金時段給鍾開泰上了兩個頭條,也算盡了點微薄之力,你陸百里也說句話,你身居財政要職,現在鍾開泰有求於你,你是怎麼個態度?”陸百里說:“我當然盡力而為。不過現在財政十分困難,工資都保證不了,恐怕沒多少餘錢派作其他用場。”

東方曉就拉長了臉,說:“你看看,你看看,鍾開泰還沒向你伸手,你就這個態度。”鍾開泰忙止住東方曉說:“百里說的也是實情,財政確實捉襟見肘,何況幾天前他已經給我撥了3000元公務費。”陸百里嘆道:“市長和局長都打了招呼,工資之外的一切支出都停撥,除了得癌症躺在醫院裡要吊命。”東方曉馬上說:“那鍾開泰你就打個申請解決癌症病人醫藥費的報告吧,讓陸百里給你解決個七萬八萬的也好。”

鍾開泰攤著雙手,說:“我部裡又沒有癌症病人。”東方曉說:“沒有癌症病人就難住你了?你不可以發揮你的聰明才智,創造些癌症病人出來?”鍾開泰問陸百里說:“這行嗎?”陸百里說:“其實你要真想解決問題,我倒是可以給你出個主意。”鍾開泰說:“只要能弄到錢,我聽你的。”陸百里說:“你最好是要你們嚴部長跟我們的局長打聲招呼。憑我的經驗,財政局長可以拿出千條萬條理由拒絕任何人,但組織部長說句話,他還沒這個膽量拒絕。”

鍾開泰卻感到為難了,搖著頭說:“這個我可不好去跟嚴部長說,他這樣的領導位置特殊,講話做事都小心謹慎,你要他低著頭去求人,他首先考慮的是人家會向他提什麼交換條件,一般是金口難開的。”東方曉也說:“部長打招呼弄的錢也不能算他鐘開泰的功勞呀。”

陸百里一臉無奈,說:“那你真的只好寫個申請癌症病人醫藥費的報告來試試了,不過我不敢保證就能批到錢。”

鍾開泰於是真的寫了一個申請解決八萬元癌症病人醫藥費的報告,給陸百里送了過去。

然後鍾開泰就等著,一個星期給陸百里打兩個電話。這樣過去了兩個月,陸百里那裡還沒一個準信,鍾開泰也就慢慢洩了氣。

弄不來錢,組織部的日子不好過,他鐘開泰的日子更不好過。嚴部長對部裡的開支情況過問得越來越少了,見了鍾開泰也沒了先前的熱乎勁,鍾開泰似乎從嚴部長臉上隱約看出對自己的不信任。他心裡就有些虛,知道再這樣下去,自己這個辦公室負責的,遲早要負不成責,情緒變得很低落,亮了幾個月的印堂逐漸暗淡下去。

周春雨見鍾開泰一臉的晦氣,也對他失去了信心,挖苦道:“你真不中用,過去總怨領導不重視你,現在領導重視你了,給了你這麼好的機會,你又能怎麼樣?認命吧,你家的祖墳還沒起拱哩。”

鍾開泰正煩著,周春雨這麼一說,令他更加惱火,吼道:“我是不中用,你拿我怎麼樣?又沒犯著你哪裡,你狗咬耗子管什麼閒事!”周春雨也來了氣,叫道:“好好好,我狗咬耗子,多管閒事,以後我們井水不犯河水。”鍾開泰說:“不犯河水就不犯河水,你以為你身上長著花,我稀罕得不得了?”

周春雨的淚水就從眼眶裡溢了出來,咬著牙說道:“我倒了十八輩子黴,我瞎了眼,嫁給你這麼個男人,吃沒吃好,穿沒穿好,玩沒玩好,人家夫榮妻貴,穿金戴銀的,我別說項鍊、耳環,連像樣點的裙子都沒一條。”

鍾開泰覺得這麼吵下去沒多少意思,他推開門,走了出去。

鍾開泰愁雲慘霧地在街上游蕩了兩個小時。兩個小時後回到家門口,門上的鎖卻怎麼也打不開。鍾開泰知道周春雨將門反鎖了。他在門上敲了半天,周春雨還是不來開門,鍾開泰便下樓去了辦公室。辦公室裡只有椅子,連沙發也沒一張,鍾開泰只好把辦公桌上的東西拿開,攤了幾張報紙,在上面睡了一夜。

不想第二天早上醒來,頭重腳輕的,路都走不穩了。辦公室小張來上班的時候,見鍾開泰臉色枯黃,目光失神,一副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樣子,大吃一驚,喊上單位的小車把他送進了醫院。其實也沒大病,吊了半天鹽水,又傻睡了幾個小時,就恢復了不少。部裡的人提著水果罐頭,跑到醫院裡來看望他。

後來連嚴部長也來了。嚴部長在鍾開泰額上撫了撫,心疼地說:“小鐘啊,你這完全是工作累的,以後可不能再這麼玩命了,要注意勞逸結合,愛護身體喲。”鍾開泰感動得不得了,暗下決心,一定要把工作幹好,以實際行動報答嚴部長。

嚴部長的話比醫生的鹽水管用多了,鍾開泰的病當即好了大半。他有些熬不住,想離開醫院。不想此時病房裡又來了一個人。鍾開泰就愣在床邊,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人不是別人,是借調在電教站的胡小云。這一陣鍾開泰為撈取向上爬的資本,忙裡忙外的,也沒顧得上胡小云,好像好久沒見過她了,這一下她從天而降,自然讓鍾開泰一陣驚喜。鍾開泰的臉上泛出光來,一邊招呼胡小云,一邊挪過床頭的凳子讓她坐。

胡小云笑著走上前,變戲法似的從身後拿出一籃鮮花,遞到鍾開泰的手上。鍾開泰連說幾聲謝謝,把花籃捧到鼻子底下聞聞,又小心地放到了床頭櫃上。胡小云已在凳子上坐下,說:“你身體一向那麼棒,怎麼突然住進了醫院?”鍾開泰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嘛。”胡小云說:“那也是。”鍾開泰說:“不進醫院,誰會給我送鮮花?”胡小云開心地說:“你想要鮮花,以後我天天往你家裡送,看你招不招架得住。”

開了幾句玩笑,鍾開泰說:“好久沒見你去我辦公室了,在忙些什麼?”胡小云說:“誰說我沒去你辦公室?每次去,你不是忙得團團轉,就是不在辦公室,想跟你說句話都說不上。”鍾開泰半真半假地說:“是嗎?是我不好,不過我心裡一直是裝著你的。”胡小云說:“別說得這麼好聽,如今的男人都是花舌子,十話九不真。”鍾開泰說:“十話九不真,總還有一話是真的嘛,這唯一的真話我都給了你了。”

這麼說著的時候,鍾開泰一直望著胡小云那雙動人的大眼睛。大概是被看得不好意思起來,胡小云臉上一紅,低下頭,輕聲說道:“其實在組織部,我也就你一個朋友,我佩服你的人品和才華,覺得跟你在一起,挺有意思的。”

鍾開泰有幾分感動,卻一時不知說什麼好,有意岔開話題道:“你正式調動的事有進展了嗎?”胡小云說:“不忙,等機會吧。”鍾開泰說:“要不要我跟嚴部長去說說?”胡小云立即搖搖頭,說:“不可不可,你自己的事正在節骨眼兒上,你要在工作上多出點成績,取得嚴部長的信任,切不可因為我的事,讓嚴部長對你產生什麼看法。”

胡小云真是個善良的姑娘,處處為人著想。鍾開泰這麼想著,於是感激地說:“你說的也不無道理,等我這個主任的職務有了眉目,一定幫這個忙。”

兩人說著話,不覺得天就黑了下來。胡小云還不想走,又覺得待得太久不好,便告辭出去。鍾開泰來到門口,直到望著胡小云嫋娜的身影消失在樓道口,才轉身回去。見花籃裡的鮮花豔豔地開放著,不免又是一番痴想。

這麼磨蹭了好一會兒,鍾開泰才收拾好簡單的兩樣東西,提著花籃,辦理了結賬手續。出了醫院,想起那醫藥費報告的事,便給東方曉打了手機,問他在哪裡。東方曉說:“我現在在省城,給一個朋友往省臺送帶子,要過兩天才能回來。”鍾開泰說:“你回來就打我電話,我有要事找你哪。”

鍾開泰在街頭徘徊了一陣,才慢慢往家裡走去。快上樓時,發現手上還提著胡小云送的那籃鮮花,覺得在周春雨面前不怎麼好解釋,又轉身去了辦公室。擔心鮮花容易枯萎,便找了幾個空酒瓶,盛了水,一支支插進瓶裡,再移到窗臺上,好沾點夜露。做完這些,鍾開泰才關了燈,鎖上辦公室的門,回了家。

周春雨沒再將門反鎖,可仍然不肯理睬鍾開泰。鍾開泰也沒說自己這天在醫院吊鹽水的事,洗個澡就上床睡下了。夜裡老是做夢,夢見自己正往一處陡壁上攀爬,爬上去一點又摔了下來。這個夢做了整整一夜,鍾開泰終於還是沒能爬上去。醒來後,夢中的情形還在腦海裡縈繞不去,心想這是不是對自己前程的預兆呢。

鍾開泰向來是不信有什麼預兆的,但這天不知怎麼的,他還是跑到市委後面那條老街,問了問析夢算卦的人。瞎老頭聽了鍾開泰說的夢,故意沉吟半晌,才笑道:“恭喜恭喜,先生不久就會高升。”鍾開泰說:“那個陡壁我不是老爬不上去嗎?有什麼可高升的?”瞎老頭說:“這個嘛,先生您卻不懂了,夢中的事都是反喻,夢中爬不上去的地方,現實中則一定能爬上去。”

怕鍾開泰不相信,瞎老頭還給他打了幾卦,然後說:“卦辭上說,先生吉星高照,官運亨通,不久就會榮升。”鍾開泰心花怒放,放下一張大票子,昂首而去。

接下來的兩天,鍾開泰就一門心思等著東方曉的答覆,什麼事情都沒心思做。好在窗臺上的花還鮮豔著,無聊時就澆澆水,一邊想想送花人。其實送花人就在同一棟樓裡,鍾開泰完全可以直接去找她。但鍾開泰告誡自己,這個時候可要穩得住,當前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工作工作再工作,而不可心有旁騖,讓領導對自己有什麼想法。

倒是胡小云偶爾會從辦公室門外經過,好幾次都見鍾開泰在專心給窗臺上的花澆水,心裡不免一陣熱乎。她也想進去坐一會兒,卻有些猶豫,最後還是不聲不響地離去,回了電教站。

從省城回來,東方曉就打了鍾開泰的電話。兩人一見面,東方曉就說:“什麼好事急著要找我?是不是老婆吃小蜜的醋,要我來調解?”鍾開泰說:“哪有你們做記者的這麼風流?我長到三十多歲,還不知小蜜是啥滋味呢。”東方曉說:“想知道小蜜的滋味還不容易,下次批發一個給你。”

說了一陣開心話,鍾開泰趕忙把話頭打住,說:“找你來可不是跟你窮開心的,有件事還得請你出出主意。”東方曉說:“有話就說,別老這麼吞吞吐吐的。”鍾開泰說:“上次交給陸百里的醫藥費報告,他還是沒給下文。”東方曉說:“我知道那廝的意思,你沒有什麼表示,他是不會有動作的。”鍾開泰說:“陸百里不會是這種人吧,我們畢竟同學一場。”

“你這是一相情願。”東方曉說,“你在機關裡待久了,人也痴呆了,好像不食人間煙火似的,他陸百里才不會這麼書呆子氣呢。你也知道,如今誰辦事都是有交換條件的,何況你的報告也不是三五千元的事,陸百里要把它辦成,也得費一點力氣。”

鍾開泰點點頭,旋即又搖搖頭,嘆道:“看來我真的落伍了。”東方曉笑了,說:“你也沒必要責備自己,其實你這是大隱隱於朝,沒什麼不好。”鍾開泰說:“你別挖苦我了,再這樣,我的自信心就喪失得乾乾淨淨了。你還是說說,我該怎麼向陸百里表示吧?”東方曉說:“我出這趟差,家裡積了不少爛事,等我把這些爛事處理了,再跟你聯絡。”

沒幾天,東方曉就打來了電話。他說:“你準備一個大點的紅包,等一會兒,有一部黑色奧迪會開到市委大樓前,到時你到車上來。”

鍾開泰身上只有400多元錢,只得朝小張和另一個同事借了600元,湊齊一個整數,塞進衣袋,趕忙下了樓。還在樓廳裡,就見奧迪車從大門外徐徐開進來,不聲不響停在樓前的臺階下。上了車,東方曉就把駕車的人介紹給鍾開泰,說是市房產信託投資公司的舒總。舒總很有風度地側側頭,跟鍾開泰點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然後一踩油門,把車開出了市委大院。

在街上轉了兩個彎,到了財政局。把陸百里接上車,一行人去了城邊的天湖娛樂城。從外面看去,娛樂城也就是一般的樓房,進到裡面卻豪華氣派,還有保安把守及禮儀小姐引路。四個人轉彎抹角,來到一處劇院式的大廳。說是劇院式,是因為其廣大空曠,其實並沒有舞臺和觀眾席,而是一個大游泳池,波光閃爍,水霧繚繞。客人不多,水裡六七雙,水邊三五對。見幾位走進去,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走過來,跟舒總打招呼,那樣子十分親熱。舒總在中年男人耳邊交代一番,中年男人就走開了。舒總這才告訴身旁的東方曉幾個,說這個娛樂城就是他開發的,老闆是他多年的朋友。

說話間,服務員送上毛巾和泳褲。四個人走進一旁的小間,換上短褲,先後回到水邊。正要下水,四個袒胸露腿的美貌小姐走過來,分頭纏住四個男人,跟進水裡。鍾開泰哪裡經歷過這種場合,開始還有些不自在,下意識要掙脫小姐的拉扯。小姐就笑了,說:“先生還是初次來這裡吧?你別緊張,我又不會吃了你。”

鍾開泰就在心裡罵自己沒出息。小姐又朝不遠處努努嘴,說:“你看人家表現得多麼優秀。”鍾開泰斜眼看看另外三個被小姐擁著的男人,果然一個個泰然自若,如魚得水,好不風流快活。鍾開泰也就坦然了許多,試探著把手伸過去,攬住了小姐的軟腰。小姐於是趁機一返身,貼緊鍾開泰。

鍾開泰身上的毛細血管立即擴張開來,心想懷裡的小姐要是胡小云就好了,下次一定帶胡小云到這裡來。一雙手也不老實了,往小姐的要害處伸過去。小姐把鍾開泰的手撥開,故意生氣道:“先生好好色喲,原來你剛才是裝樣子的。”說著抱緊鍾開泰,雙雙沉入水底。

在水裡游龍戲鳳,足足開心了兩個小時,幾個人才出了池子。換衣服的時候,鍾開泰沒有忘記此行的初衷,把東方曉拉到一邊,問他:“今天我們來這裡不僅僅洗澡吧?”東方曉說:“你放心,誤不了你的事,這還只是前奏。你帶了多少錢?”鍾開泰說:“1000元夠了吧?”

東方曉從身上拿出一疊票子,說:“這裡還有2000元,你也拿著。”鍾開泰說:“要這麼多,不會害了人家?”東方曉說:“這點錢就能害人?你難道真的一點不知市面上的行情?”鍾開泰搖搖頭說:“我真的是小巫見大巫了。那什麼時候給他?”東方曉說:“就這麼直來直去地給?”鍾開泰又犯傻了,說:“那又怎麼給?”東方曉說:“待會兒你就知道了。”

兩人說話的當兒,娛樂城的老闆已經走過來,把四個人帶進一個小餐廳。吃完飯後,鍾開泰正不知還有什麼節目,服務員已送上一副嶄新的麻將。

也不知怎麼的,這天鍾開泰手氣特別好,一上場就連贏了三把。東方曉就恨鐵不成鋼地狠狠踢了鍾開泰一腳,鍾開泰才翻然醒悟,意識到今天不是來贏錢的。之後他就小心了,除和了兩把小牌,凡是大牌都咬著嘴皮放了流。東方曉和舒總也沒怎麼和牌,幾乎是陸百里一個人在和。舒總還說:“我沒打牌的命,一打牌人家就不再喊我舒總,而是喊我總輸。”東方曉說:“下次我一定喊上三個姓舒的老總來打,那我就發財了。”鍾開泰說:“如果不小心喊了三個姓銀的老總,人家總贏不輸,那你就慘了。”東方曉說:“中國人的姓也真有意思,我們臺裡有一個姓牛的編輯,跟男女老少都合得來,年輕點的同事都喊他牛老師,同輩的同事都喊他牛編輯,有一天不知誰省了一個輯字,喊了一聲牛編,以後大家就不再喊他牛老師和牛編輯了,一律喊他牛鞭,他也不介意,牛鞭就牛鞭,答應得很親切。”

這邊三個你一句我一句地開心地聊著,那邊陸百里卻極少答腔,一雙骨碌小眼來回掃視著手上和桌上的麻將,一副刻苦用功、兢兢業業的樣子。就這麼一來二去的,沒幾個小時,鍾開泰口袋裡的3000元就所剩無幾了。

這時舒總的手機響了。到外面接了幾分鐘電話,舒總回來說:“對不起兄弟們,有一件棘手的事在等著,我得去處理一下。”幾個人於是推倒麻將,出了天湖娛樂城。

要分手的時候,鍾開泰試探著跟陸百里提了一下那8萬元的報告的事。陸百里說:“這事我記著,能辦儘量給你辦,你在辦公室等我的電話,不要老往財政局跑。”鍾開泰小學生一樣點點頭,感激地說:“我聽老同學的。”

報告的事吃了定心丸,但從袋子裡輸出去的那3000元錢,卻讓鍾開泰有些發愁。鍾開泰是組織部的窮人,就是成了辦公室負責的,縣裡和市直機關那些要求進步的頭頭們,天天晚上往部長、副部長和管幹部的一科、二科的科長、科員家裡跑,也依然沒人進過他的家門,他的全部經濟來源也就是工資表上那七八百元的死錢。也就是說,要他拿出小半年的收入去填補這輸出去的3000元錢,無異於斷了他生存活命的後路。

就在鍾開泰無計可施之際,東方曉從天而降,進了他的辦公室。辦公室小張認得東方曉,知道他是鍾開泰的同學,又像以往一樣知趣地走開了。東方曉轉身把門關上,笑著對鍾開泰說:“這個小張還挺機靈的,你當了主任,一定要把他提做副主任。”鍾開泰說:“我哪有這樣的權力?”東方曉說:“你可給嚴部長進言嘛。”

說著,東方曉遞給鍾開泰一把嶄新的票子。鍾開泰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說:“這是什麼?”東方曉說:“這是人民幣。”鍾開泰說:“我知道不是美元。”東方曉說:“你數數吧,剛從銀行裡提出來的。”鍾開泰不數,仍然瞪眼望著東方曉。

“你不認識我怎麼的?”東方曉說,“這是昨天你輸出去的錢,至於我給你的那2000元,我已裝進了袋子。”鍾開泰還是沒反應過來,疑惑地說:“你不是在耍魔術吧?”東方曉耐心地說:“昨天是舒總請客,怎能讓你出錢呢?你出3000元錢是出血,他出幾千幾萬是拔身上一根毫毛。”

鍾開泰這才明白過來,放心地把錢裝進口袋。

不用再為小半年的工資發愁了,鍾開泰暗暗舒口氣,說:“舒總對你這麼豪爽大方,你們到底是什麼關係?”東方曉說:“也沒什麼關係,只給他拍過兩個吹捧節目。上個星期你打電話時,我不是正在省裡嗎?就是給他去送帶子的。”鍾開泰說:“想不到你的帶子還這麼值錢,我做這個鳥辦公室副主任有什麼意思?到你那裡去,你收留嗎?”東方曉說:“你就不要得隴望蜀了,你是個做官的料,先把你的官做好做大,到時兄弟們也好癩子跟著月亮走,沾沾光。”鍾開泰說:“但願能有那麼一天。”

鍾開泰和東方曉借舒總的東風給陸百里燒了一把香,滿以為這一回那8萬元醫藥費的報告會變成現金了。又因陸百里跟鍾開泰說得明白,不要天天往財政局跑,鍾開泰也就鐵了心守著辦公室的電話機,等候陸百里的佳音。東方曉也老記著這事,每次到市委來採訪或辦事,總要跟鍾開泰照個面,問陸百里撥款子過來沒有。鍾開泰不知是安慰自己,還是安慰東方曉,把握十足地說:“不急不急,我們的鋪墊工作做得這麼到位,陸百里不會不往心裡去的。”嚴部長有事沒事也喜歡進辦公室坐坐,先聊聊別的,然後把話題繞到這事上:“小鐘呀,這一段時間你辛苦了,為了部裡那8萬元的報告,你沒少往陸科長那裡跑,我知道如今弄兩個錢回來不容易。我看哪,8萬元解決不了,四五萬的也好,組織部的日子只要能維持下去就行了。”鍾開泰感激嚴部長能理解自己,說:“嚴部長您放心好了,我瞭解陸百里,他答應了的事,是會兌現的。”

誰知左等右等,陸百里那邊還是外甥打燈籠,照舊沒有反應。鍾開泰心裡就有點發毛,心想這事如果泡了湯,東方曉幫了那麼大的忙還放一邊,反正是要好的同學,嚴部長這裡卻不好交差了,這麼一點小事也辦不好,不明擺著自己無能嗎?對自己這種沒了根底和靠山的機關小幹部,無能就意味著前途暗淡,就意味著窮困潦倒,一輩子也別想有出頭之日。

見鍾開泰滿臉的晦氣,胡小云到辦公室去的次數也就多了些,無話找話,跟他聊上幾句,想給他減少點心理壓力。

這天下午,鍾開泰正在辦公室裡無所事事,幾次抓起電話撥打陸百里的手機號碼,撥到一半又猶豫著放下了話筒。這時胡小云走進來,要鍾開泰陪她去見一個人。鍾開泰說:“見誰?不是男朋友吧?”胡小云說:“去你的!見男朋友還要你去?是臺長打了好幾個電話,要我回去一下,有事要交代我,我見不得那老男人看女人時色迷迷的目光,想要你給我去壯壯膽。”

這樣的要求,鍾開泰如何拒絕?他跟胡小云出了辦公室。

兩人上了計程車,胡小云讓司機把他們送到了城外的河灘上。鍾開泰說:“你不去找臺長了?”胡小云說:“兵不厭詐嘛,不找個充分點的理由,你會跟我走嗎?”鍾開泰點著胡小云的鼻子說:“你才是十話九不真哩。”

兩人在河灘上走了一段,鍾開泰想起那天跟東方曉幾個去過的天湖娛樂城,真想也請胡小云到那裡去瀟灑一回,只是工作上的事沒辦成,也沒情緒去開心,只好緘口不語。胡小云拿出一張報紙,鋪到沙地上,先坐了,然後側了頭去瞅那波光瀲灩的河水。鍾開泰在一旁站著,迷茫的目光定格於水天相接處的一道帆影,心頭生出一種莫名的傷感。

胡小云扭扭好看的腰肢,讓出一半報紙,要鍾開泰坐到自己身邊。鍾開泰遲疑一下,還是照辦了。胡小云喃喃道:“你跟你老婆戀愛的時候,來過這裡嗎?”鍾開泰說:“我跟她沒戀過愛。”胡小云說:“那跟誰戀過?”鍾開泰說:“跟誰也沒戀過。”胡小云說:“我不相信。”鍾開泰說:“信不信由你。”

話到此處,兩人沉默起來。過了一陣,胡小云才突然說道:“你就不想補上這一課?”

胡小云這話有些暖昧,鍾開泰似已覺出了其中的含義,於是脫口說道:“跟誰補?跟你?”胡小云的臉上頓時騰起兩片紅雲,她伸手在鍾開泰背上捶了幾下,嗔道:“你壞!”

夕陽西下時,兩人開始往回走。胡小云從坤包裡掏出一張薄薄的黃紙,遞到鍾開泰手上,說:“昨天我上鳳凰山給你抽了一簽,是個上上籤,和尚說你這一次一定旗開得勝,馬到成功。”

看看黃紙上的四句讖語,都是說得圓又說得扁的似是而非、模稜兩可的話,鍾開泰心裡自然不信,卻非常感激胡小云的良苦用心,一邊收好黃紙,一邊說:“但願你的美意能成為現實。”胡小云說:“苟富貴,勿相忘。你進步了,別想不起我來了。”鍾開泰說:“我是那種人嗎?”

也許是受到胡小云的感染,鍾開泰心頭又升起一絲絲信心。他鼓了鼓勇氣,再一次去了財政局。可鍾開泰還未來得及開口,陸百里就先說道:“我不是叫你不要老往財政局跑嗎?你工作忙,我也上躥下跳的,沒有時間應付你。”說得鍾開泰啞口無言,在科裡站不是坐也不是,只得走人。

過一段時間還沒音訊,鍾開泰又跑到了財政局。陸百里說:“老同學,你也太性急了,好事不在忙中取嘛,人家的事我沒有義務牽腸掛肚,你的事我敢忘記嗎?”鍾開泰說:“你總得給我一個準信嘛,我心裡也好有一個底。”陸百里說:“共產黨的事誰也打不了包票,你叫我拿什麼準信?”鍾開泰還想說句什麼,陸百里有些不耐煩了,說:“我說過,事情有眉目的時候,我會通知你的,辦什麼事沒有一個過程?”

鍾開泰意識到事情難得有結果,顧不得自己的臭面子,儘管陸百里不耐煩,他還是三天兩頭往財政局跑。最後陸百里乾脆說:“現在正在搞醫療保險改革,政府領導指示不再批醫藥費,你那個報告恐怕有點不好辦了。”

忙乎了兩個月,一分錢沒忙到手,僅僅討得陸百里這麼一句話,鍾開泰心裡恨恨的,真想伸出拳頭,把陸百里的鼻子揍個稀爛。

怏怏然離開財政局後,鍾開泰找到東方曉,把陸百里這個態度跟他說了說。東方曉開始還有些不信,說:“我知道陸百里不是好東西,但還不至於無賴到這個地步吧?”鍾開泰說:“開始我也這麼以為,現在我算看透了他,如果他陸百里再這樣賴下去,我一不做二不休,找幾個爛仔做了他。”

東方曉搖搖頭,說:“虧你還在堂堂市委組織部混了那麼多年,你說這話,好像是個沒文化的小市民。”鍾開泰說:“誰的忍耐性都有一個限度的,我不做他,就去反貪局告他那天在天湖娛樂城裡收了我們七八千元的錢。”東方曉笑道:“那是娛樂,最多算是小賭,告他不倒的。”鍾開泰說:“那不是變相受賄嗎?省紀委上個月才發了檔案,受賄1000元停職反省,受賄2000元就地免職,受賄3000元以上交司法部門處理,陸百里遠不止這個數吧?”東方曉笑道:“那是省裡最近出了幾件受賄大案,省委做樣子給中央看的,人家沒誰當真,就你當真。何況受賄的是他陸百里,行賄的是你鍾開泰,也是要一同追究的。”

鍾開泰一時就沒詞了。東方曉低著頭在地上走了兩個來回,略有所思道:“我看還得在陸百里身上想想辦法,你我的智商都不低,總會想出一個讓陸百里就範的辦法,讓他把那8萬元癌症病人醫藥費的撥款單送到你手上。我正好有空,現在就去財政局找陸百里。”鍾開泰死也不肯再去財政局了,說:“我一邁進財政局的大門,頭就疼,何況陸百里把話說到了這個地步,找也是白找。”東方曉說:“你怕陸百里吃了你不成?走走走,去探一下口風也好嘛。”

鍾開泰沒辦法,只好和東方曉去了財政局。

這天陸百里不在財政局,行財科的人說陸百里住了院。問什麼病住院,科里人說不出個子醜寅卯。離開財政局後,東方曉對鍾開泰說:“這兩天我抓緊把手頭一個採訪任務弄完,再約你去醫院看陸百里。”

兩天後,東方曉到組織部的宿舍樓裡去約鍾開泰。周春雨開啟門,見是東方曉,就說:“大記者光臨,是來採訪鍾開泰吧?他看來要出名了,先出名後升官,也是一條捷徑。”東方曉說:“你別老想著讓鍾開泰出名升官,他升了官,又有權又有勢,在外面包了二奶,看你吃不吃醋。”周春雨說:“我吃醋幹什麼?我不好也去養小白臉?”東方曉說:“你看我的臉白不白?”

開了幾句玩笑,東方曉才對鍾開泰說:“我已經給你打聽清楚了,陸百里得了一樣怪病。”鍾開泰一時沒反應過來,一本正經地說:“醫學這麼發達了,還有什麼病稱得上怪病?”東方曉說:“陸百里這病,醫學上還沒涉及到這個領域。”鍾開泰疑惑地說:“是你在故作高深吧,到底是什麼病?”東方曉說:“婦科病。”

連一旁的周春雨都笑起來,說:“東方曉你真是個人才。”鍾開泰也笑著說:“我知道你盡說鬼話。”東方曉一本正經地說:“誰跟你們說鬼話了?只不過陸百里那婦科病的婦字,應寫作正副的副。”

鍾開泰這才明白過來,罵道:“就你詞彙豐富。”東方曉說:“你是知道的,陸百里也和我們一樣,在科裡做了多年的副科長了,而且科裡也沒正科長。不過行財科不是一般的科室,在財政局裡面是一個很要害的碼頭,支出大權在握不說,還經常跟市領導打交道,能當上正科長,那副局長就指日可待了。”

接著東方曉告訴鍾開泰,財政局為了安排行財科長,黨組會不知開了多少個,意見就是統一不了。陸百里有一個顯著特點,單位裡其他人包括副局長們,他可以不放在眼裡,但跟***的關係絕對鐵。***的意思當然很明顯,要讓他來當這個行財科長,可其他的黨組成員反對,說陸百里連黨員都不是,做主要科室負責人不適合。其實也沒誰硬性規定過做科長就非得是黨員,只是現在機關裡沒幾個不是黨員的,那麼多黨員閒在那裡做著主任科員、副主任科員甚至一般科員,卻硬要陸百里這個非黨幹部做行財科長,局長也不好過於堅持。局長能夠堅持的是,別人提的行財科長的名他也卡住。就這樣,局長一直讓陸百里主持著科裡的工作,以後再慢慢想辦法讓他入黨。這次陸百里住院,起因就是入黨的事。陸百里從進財政局那天起就開始寫入黨申請書,寫了那麼多年,建黨物件學習班也不知上了多少回了,就是入不了。行財科所屬支部的黨員也有意思,因為陸百里是局長的人,他們平時對陸百里的做派看不慣也無可奈何,但陸百里要入黨,他們不投他的票,反正他們手上也就這點不是權的權。由於局長催逼,上個星期支部又把陸百里入黨的事拿出來討論了一番,結果還是沒能透過。陸百里深深懂得,入黨這一關沒過去,他那個正科是沒有太大希望了,所以一怒之下進了醫院。不過陸百里雖然在醫院裡住著,但局長信任他,科裡的事還是他說了算。

聽完東方曉的敘述,鍾開泰說:“陸百里入不入黨,與我們沒關係,但我們應該到醫院去安慰安慰他,也許在醫院那種特殊的場合,不比在財政局機關裡,容易溝通感情。”東方曉詭譎地說:“就這麼去不行。”鍾開泰說:“當然,得準備點什麼禮品。”東方曉說:“這是你的意見。”鍾開泰說:“那你的意見呢?”東方曉說:“我的意見是你給我拿紙和筆來。”

鍾開泰不知道到醫院去看陸百里,與紙和筆有什麼關係,站在那裡不動。東方曉說:“你捨不得?那我上街買去。”鍾開泰說:“你要幹什麼呀?”東方曉說:“我要用你嚴部長的筆跡給陸百里寫幾句話,逗逗他,保證他買賬。”

鍾開泰這才明白過來,說:“這恐怕不妥吧?嚴部長知道了會怎麼樣?”東方曉說:“你別考慮那麼多,聽我的沒錯,即使嚴部長知道了,只要你能弄來銀子,他也是高興的。”鍾開泰也沒別的法子,只得說:“那就試試吧。”給東方曉拿來了筆和組織部的函頭紙。

沒幾分鐘東方曉就弄出來了,那字還的確與嚴部長的挺相像的。鍾開泰便說:“你是如何模仿出嚴部長的字的?”東方曉說:“我的字本來跟嚴部長的字風格接近。有次找你,你沒在辦公室,見你桌上嚴部長用鋼筆寫的一份講話提綱,我閒著沒事,就一邊等你,一邊模仿著畫了幾下,還真的八九不離十。”鍾開泰說:“還真有你的。”

細看信件內容,只見上面這麼寫著:

小陸:你好!

聽小鐘說,你因工作勞累,貴體欠安,住進了醫院,我深感惴惴。小鐘還告訴我,你對組織部的工作支援很大,我在此表示感謝!本來要親自去醫院看望你的,無奈公務纏身,不能如願,只好託小鐘帶去我的問候。另外,財政局有人反映,你的工作向來不錯,可是你入黨的事卻一直未能得到解決,我也深表同情。不過你也不必太急,入黨有個過程。即使一時入不了,也沒太大關係,現在組織上也在注意培養黨外人士嘛,我相信你這樣的金子總會發光的。

不多說了,祝你早日康復!

鍾開泰看完,忍不住大聲笑了,笑夠了,才說道:“你這個東方曉,歪主意還真多,可你這話連我都不信,會哄住陸百里嗎?”東方曉說:“我當記者的,什麼人沒見識過?這個時候的陸百里,最需要的就是這樣的信。不信我倆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好了。”

兩人象徵性地在街上買了幾斤蘋果,就去了醫院。

接過鍾開泰遞過的嚴部長的信,陸百里鼓大眼睛連續看了好幾遍,看得一臉的春風。他激動地說:“想不到嚴部長還這麼關心我這樣的小民,其實過去我也沒為組織部幫過什麼忙,我這是問心有愧啊。”鍾開泰說:“你那次破例給組織部撥了公務費,雖然錢不多,但嚴部長是非常感謝你的。”陸百里說:“那是小菜一碟,又何必掛齒囉,這樣吧,這次組織部這個癌症病人醫藥費的報告,我一出院就給你辦,儘管還要局長畫押,但我辦的事,局長是不會否定的,何況這是給組織部辦事。”

又說了一陣閒話,鍾開泰和東方曉告辭出了病房。東方曉忍不住了,笑起來,說:“我的預見沒錯吧?”鍾開泰也笑了,說:“只有你東方曉才想得出這種鬼點子,我算服了你們這些當記者的了。”

東方曉很得意,說:“這次我用嚴部長的字給陸百里寫信,下次再用這字給你們這些想當官的官迷們寫任命書,以後保證你一出門,滿街都是局長、副局長。”

陸百里沒食言,出院後就把那8萬元醫藥費的撥款單給組織部開了出來。

陸百里沒把撥款單交給鍾開泰,而是直接給了嚴部長。陸百里瞄準了嚴部長在部長室便找來了。當時部長室只有嚴部長一個人,陸百里一進去就輕輕把門掩上,畢恭畢敬喊了聲嚴部長。

有次嚴部長去財政局考察班子時,剛好是陸百里搞的接待,所以嚴部長認識他,加上部裡又有要錢的報告在陸百里手上,嚴部長對他的印象便更深了一層,於是很客氣地請他坐。陸百里欠著身子,用半邊屁股挨著沙發,滿臉感激地說:“嚴部長您那麼忙,還時刻惦記著我,我真的感到非常不安。”

嚴部長一時就蒙了,有些不知所云。不過像嚴部長這樣的領導,城府是很深的,輕易不會讓疑惑浮現在臉上,何況嚴部長也看得出來,陸百里一臉的真誠。所以嚴部長始終含而不露地微笑著,沒有打斷陸百里。陸百里之前還有點緊張的心情也就放鬆了,不失時機地從身上拿出那張撥款單,雙手遞給嚴部長,說:“這是科裡給組織部撥的醫藥費。現在財政確實太困難,又正處在公費醫療保險改革的特殊時期,只能先解決這一點,以後再另想辦法。”

見是撥款單,嚴部長當然高興,一連說了幾句感謝的話。陸百里也就見好就收,退出嚴部長的辦公室。

陸百里就這樣跟嚴部長接觸上了,而且日漸頻繁。組織部長是易地為官,嚴部長同樣是外地人,老婆又沒調過來,夫妻倆經常搞鵲橋會。陸百里竟然能夠探聽到嚴部長的行蹤,給他聯絡比組織部更好的小車,方便的時候,甚至自己跟車陪同,為嚴部長的吃住做十分周到的安排。

見陸百里機靈能幹,嚴部長非常滿意,後來有什麼事情,還會主動找陸百里。比如碰上節假日,閒下來沒什麼事可做,回家又嫌時間匆忙,嚴部長便撥打陸百里的手機,約他見面。陸百里自然腳打蓮花落,飛快地來到嚴部長身邊,一起散散步,打打牌,或者找個山清水秀、僻靜無人的地方,一邊揮竿垂釣,一邊聊些在別的場合不好說的話題,讓一份被官場和複雜的人際關係攪得有些煩亂的心境得到暫時的休憩。

這樣一來,兩人的感情也就越見深厚。

後來市委統戰部推薦一批****和黨外人士進市直機關任副職,名單送到組織部,嚴部長見上面少了一個人的名字,就打電話給統戰部長說,據說財政局有一個叫陸百里的不是黨員,人品和工作能力都不錯,財政局的領導班子裡面又沒有黨外人士,怎麼推薦名單上沒有陸百里?

統戰部長也是部長,而且還是市政協專職副**所兼,但部長與部長是有區別的,統戰部長推薦的名單,組織部長沒點頭,那便是一張廢紙。所以嚴部長一個電話,統戰部長立即派人到財政局摸了一下底,把陸百里的名字補了上去。嚴部長這才主持召開部務會,透過了部分名單。陸百里雖然是副科長,到副局長那一級,中間還隔著一個正科的臺階,但機關裡的領導班子,根據規定要按比例配備黨外人士,黨外人士又不夠,免不了要越級安排,陸百里也就按慣例順利入圍。接下來只等市委常委會討論透過了。

得知這一佳音,陸百里心裡很受用,讀中學時老師教的那個塞翁失馬的成語突然回到了他的腦海裡。他心想,當初費盡心機入不了黨,正科長的位置因而一直輪不到自己,沒想到如今卻恰恰因為沒入黨,竟然歪打正著,有了做副局長的機會。

鍾開泰負責辦公室後,要在部務會上作記錄,對陸百里被推薦做財政局黨外副局長的事當然清楚得很。他彷彿蒼蠅入喉,渾身不自在起來。他想都沒想到,東方曉捏造嚴部長的信,原是想糊弄一下陸百里,誰知這小子卻拿雞毛當令箭,順著竿子往上爬,竟把那張8萬元撥款單直接送到了嚴部長手上,從此跟嚴部長掛上了鉤。這樣一來,當事人鍾開泰就與那8萬元撥款單沒有多大關係了,本來要以此為自己的進步鋪一條陽光大道的,到頭來卻白白為陸百里忙乎了一番。

時間一天天過去,部裡好像還沒有任何跡象可以表明鍾開泰有進步的可能。

鍾開泰的心理一下子失去了平衡。這種失衡又慢慢升級,最後成了一種拂之不去的情緒。這種情緒有兩個字可以勉強概括,那就是氣憤。鍾開泰氣憤自己就這麼被陸百里耍了,還找不到回擊陸百里的手段。

由於心頭籠罩著這氣憤的陰影,鍾開泰竟至於寢不安、食不甘的地步。人也變得很憔悴,一張臉像懶婆娘屋裡的抹布,要多難看有多難看,頭髮彷彿被秋霜打過,一抓一大把,一下子似乎就老去了十歲。組織部的人見他那苦大仇深的樣子,以為他又得了病,紛紛勸他去醫院查查,諱疾忌醫是會吃大虧的。有人還開他玩笑說,鍾主任你可得愛護自己的貴體喲,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的,那不要給我黨我軍造成重大的無法彌補的損失?

周春雨也很擔心,反覆勸鍾開泰上醫院。鍾開泰自然不予理睬。周春雨只好趁星期天鍾開泰在家閒著沒事,把自己在醫院當內科主任的舅舅喊到家裡來,要他給鍾開泰看看。鍾開泰覺得好笑,對周春雨的舅舅說:“你別聽她瞎說,我什麼毛病也沒有。”說完,開門去了辦公室,想一個人清靜幾分鐘。

在辦公室屁股還沒坐熱,東方曉就把電話打了過來,說:“打你家裡電話,你不在,星期天不陪老婆,在哪裡鬼混?”鍾開泰說:“我在辦公室,有點雜事。”東方曉說:“聽說陸百里就要做財政局的黨外副局長了,是真的嗎?”鍾開泰說:“已經報到常委去了。”東方曉說:“他這不是坐直升飛機嗎?是誰看中他的?”鍾開泰說:“你東方曉看中的。”

“看不出來嘛,鍾開泰你也學會了幽默?”東方曉說,“你知道嗎?做男人的美德就是幽默。”鍾開泰說:“你不給陸百里敲門磚,他能有這麼大的進步?”

接著鍾開泰把事情的原委跟東方曉說了說。

東方曉聞言,有些不相信,說:“不可能吧?我們這不是弄巧成拙了嗎?”沉默片刻,東方曉又說道,“你的事情呢?嚴部長有什麼表示沒有?”鍾開泰說:“那8萬元醫藥費全成了陸百里的資本,嚴部長還會對我有什麼表示?”

東方曉說:“都是我自作聰明,把事情弄成這樣,你到臺裡來給我兩耳光。”

放下電話後,鍾開泰還在辦公室裡枯坐著不願離去,直感到從頭到腳都已涼透。其實此時還是秋末,天氣還暖和著哩。

鍾開泰心裡說,算了吧,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自己命運不好,又沒有陸百里那樣的手段,又能怪誰呢?這麼自嘆著,窗外的夜幕已經濃重起來。這時有人在外面輕輕叩響了辦公室的門。鍾開泰有些奇怪,這個時候會有誰來敲門?

開啟門,竟然是胡小云。

鍾開泰有一絲驚喜,說:“原來是你?這麼晚了,還到辦公樓來做什麼?”胡小云說:“就興你到辦公樓來,我卻來不得?”鍾開泰說:“我可不是這個意思。”胡小云說:“我來取點東西,見你辦公室有動靜,估計是你,過來瞧瞧。”

鍾開泰這才發現胡小云手上還提著一個布包,他心裡就預感到了什麼,忙問道:“什麼東西這麼重要,不可以明天來取?”胡小云說:“我要離開電教站了。”鍾開泰吃驚不小,說:“誰要你走的?你不是幹得好好的嗎?我還說了,忙過這一陣,就給你到嚴部長那裡說說。”話一出口,鍾開泰便意識到自己說的是廢話,自己眼看連辦公室負責的都要不是了,哪裡還有機會到嚴部長那裡去為胡小云說話?

鍾開泰恨不得狠狠給自己一記耳光,打掉一點自己的傻氣。胡小云說:“是我自己決定走的。電臺搞機構改革,不調走,又不回去,臺裡是要除名的。”鍾開泰說:“你的決定也許是正確的,憑你的天資,繼續做播音,一定會有所作為,肯定不比待在機關裡差,只是……”

說到這裡,鍾開泰一時語塞,目光拋向窗外,不知如何往下說了。胡小云說:“只是什麼?”目光裡滿含了期待。半天,鍾開泰才把目光從窗外收回來,沉重地說:“只是以後難得再跟你在一起了。”胡小云笑了,說:“這有什麼難的,你有心,打個電話,我就會出現在你面前。”

離開辦公室後,鍾開泰送胡小云來到市委大門口,要給她叫輛計程車。胡小云說:“就要分手了,以後在一起的機會也不會太多,你不想跟我走走嗎?”其實這也是鍾開泰的想法,他正愁自己這渾渾噩噩的日子不知如何煎熬,有這麼一位紅顏知己在側,暗淡的生活不也會增添幾分亮色?

“好吧,我送你回家吧。”鍾開泰說。兩人於是並肩走進五光十色的街影裡。

走著走著,鍾開泰忽覺肚子餓起來,才意識到自己還沒吃晚飯,就跟胡小云走進街邊的小吃店。點了幾道小菜,要了一瓶葡萄酒,兩人慢慢對飲起來。鍾開泰說:“葡萄酒可是女人酒,溫柔纏綿,醉人還醉心哪。”

胡小云微笑著看著鍾開泰,偶爾跟他碰碰杯,輕抿一口。鍾開泰也不要胡小云勸,喝得很直爽,只是不怎麼吱聲。胡小云知道鍾開泰心頭的苦衷,也很少說話,只是靜靜地陪著他。在胡小云心裡,這個沉思著不聲不響喝悶酒的男人,確有幾分厚道、可愛。

一瓶酒喝光後,半醉的鐘開泰還要向店主要酒,胡小云怕他不勝酒力,不讓了,將他拉出了店子。

後來兩人就進了一條小巷。

“這是條回家的近道,白天去上班,我都是走的這條巷子。”胡小云說。開始巷子裡還稀稀拉拉有幾隻亮著的路燈,後來那些路燈便啞巴一樣沒一隻有動靜了,越往裡走也就越黑暗,行人也越來越少,最後巷子裡就剩下鍾開泰和胡小云二人了。胡小云不覺就往鍾開泰身邊靠近點。突然一個黑影吱一聲叫著竄向牆根,胡小云尖叫著撲進鍾開泰懷裡。鍾開泰將胡小云摟緊點,在她肩上拍拍,說:“不用怕,是隻該死的老鼠。”

這是兩人第一次摟在一起。鍾開泰覺得摟著胡小云的感覺實在奇妙。

就這麼摟著走過了那段黑暗的巷子,直到出了巷口,頭上有了幾盞亮著的路燈,胡小云才從鍾開泰的懷裡抽身出來。不知是酒的作用,還是剛才摟得太緊,兩人的臉上都熱辣辣的,一時變得默默無言。

沉默著走到胡小云的家門口,鍾開泰停下來,開口道:“你走吧,我看著你進了屋再走開。”胡小云點點頭,乖乖地向樓道口走去。見胡小云已經隱入那幽黑的樓道,鍾開泰正準備走開,不想胡小云又忽然轉身回來,對他說:“你不想進去坐坐嗎?”

鍾開泰看看錶,都快11點了,說:“這麼晚了,不會影響你家裡人休息?”胡小云撲哧笑了,說:“你真是官僚主義,跟你在組織部同事這麼久了,你還不知道我的父母都在縣城裡,我一直是一個人住。”

於是兩個人進了那套老式的兩居室的房子。

胡小云拉下寬大的紫色窗簾,回頭給鍾開泰倒了一杯水。鍾開泰剛喝了兩口,胡小云又起身去開了冰箱,端出一盤葡萄,要鍾開泰吃。

“今天跟葡萄有緣啊。”鍾開泰說,忽然他想起一句繞口令來,於是說,“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胡小云說:“那是用來說相聲的,你也當真?”鍾開泰說:“那葡萄一定很好吃,吃的人只顧狼吞虎嚥,自然沒耐心吐皮,而一旁沒吃葡萄的人見了,覺得不衛生,忍不住要勸吃葡萄的人吐葡萄皮,勸多了,吃葡萄的人有些不耐煩,對不吃葡萄的人說,要吐你就自己吐吧。”胡小云笑道:“那今天你是吐葡萄皮,還是不吐葡萄皮?”

吃了一會兒葡萄,胡小云又坐不住了,起身開了牆邊的音響,整個屋子就盛滿劉歡那張力十足的嗓音。鍾開泰熟悉這支曲子,是眾所周知的《從頭再來》。一雙眼睛就合上了,不知緣何,淚水竟滲出了眼角。一曲終了,鍾開泰還沉浸在那悲壯的旋律裡,眼睛依然合著。

見狀,胡小云又將音樂迴圈播放,而且過來拉起鍾開泰,把他的雙手放到自己柔軟的腰上,合著節拍緩緩搖盪起來。搖著搖著,兩人就緊緊黏住了,連兩片滾燙的嘴唇都鉚在了一起。一股強大的幸福的潛流將鍾開泰整個地裹住了。他暗想,那個鳥辦公室主任的位置,又算什麼呢?胡小云這風情萬種的芳唇可比什麼都重要啊!

鍾開泰沉醉了,擁著懷裡的女孩,倒在床上,下意識地剝開了對方……

就在鍾開泰的雙手向胡小云那瓷一樣光潔的美乳上伸過去的時候,屋角的電話不識時務地猝然響起來。兩人都嚇了一跳,頓時鬆開對方。胡小云驚慌地從床上彈起,捂住自己的裸胸,彷彿不認識鍾開泰似的瞧他一眼。鍾開泰悲哀地發現,胡小云眼裡那撩人的渴望和情慾已經消失得無蹤無影,取而代之的是恐懼和哀怨。

胡小云匆匆走向屋角,拿起電話,旋即擱下電話,跌坐在沙發上,無奈地對鍾開泰說:“是催話費的電話。”

鍾開泰頹廢地坐在床邊,無力地說:“他們怎麼這個時候來電話呢?”胡小云說:“那電話是事先輸進電腦裡的,你的話費一天沒交,它就每天定時給你打幾個電話,叫你不得安寧。”鍾開泰搖搖頭,心裡說,人走背運,連電腦都敢捉弄你。

胡小云這時已站到屋子中間,將胸前一粒扣錯了的扣子扣好,歉意地說:“要不要再聽聽劉歡的歌?”鍾開泰已站起身,一邊悲傷地搖搖頭,一邊緩緩向門邊走去。

他喜歡劉歡的歌,尤其是這首《從頭再來》,可他心裡明白不過,世上有些事情,恐怕是不可能從頭再來的。

十一

常委研究的結果很快出來了,陸百里被確定為財政局副局長。不過最近省委組織部對提拔使用幹部增加了一道新的程式:公示制度。所謂公示制度,就是被提拔的物件在正式任命前,要先在新聞媒體上公佈,讓全市人民都來監督。公示時間半個月,確實沒有什麼問題,也無人告狀舉報的,才下達紅標頭檔案。

陸百里和另外幾名被提拔的副處級幹部的名字,隨即上了當地電視和報紙。電視臺的這期節目就是東方曉做的,做完節目他就給鍾開泰打來了電話說:“你知道嗎?陸百里馬上就要在電視裡公示了。”鍾開泰說:“聽說了,但還沒看到電視和報紙。”東方曉說:“今晚的電視,你注意看一下。”

鍾開泰無話可說,只覺得渾身沒力,正要放電話,東方曉又說:“明天下午你在市委門口等著,我要跟你見一面。”鍾開泰說:“還想為我的進步出主意?我看算了吧,我認了,沒當官的命。”東方曉說:“難道你就這麼經不起打擊?”

拿東方曉沒法,鍾開泰第二天下午還是如約來到了市委門口。不一會兒,東方曉就趕了過來,肩上挎著一部小型攝像機,手裡提著一個架攝像機用的小三角架。鍾開泰說:“要我陪你去搞採訪?”東方曉說:“今天沒采訪任務。”鍾開泰說:“那你又扛著機子幹什麼?”東方曉說:“扛個機子好玩,你也好學學攝像嘛。”

這段時間鍾開泰工作積極性不高,在部裡待著也不想做事,跟東方曉混混也無所謂。就跟著東方曉橫過馬路,再穿過兩條巷子,來到一個叫陽光花園的宿舍區,進了一處單元樓道。爬到六樓,東方曉掏出鑰匙,開了西邊一套房子的門。

一股久無人居的腐味撲面而來。鍾開泰問:“這是誰的房子?”東方曉沒出聲,伸手撈開頭上的蛛網。鍾開泰又說:“你這裡還有一處房產,怎麼從沒聽你說起過呢?”東方曉說:“是過去我和女友住過的房子。”鍾開泰說:“你的女友哪去了?不是現在的老婆吧?看樣子,這房子好像好久沒住人了。”

東方曉把攝像機和三角架扔到佈滿灰塵的沙發上,回身輕輕掀開席夢思床上的床罩。床上的被子疊得很方正,床單也鋪得平平整整。東方曉說:“這床鋪還是我女友離開這裡時鋪的。在這張床上,我和女友度過了三百多個最銷魂、最難忘的夜晚,我一生中最強烈的激情和最美好的記憶都留在了這張床上。後來我儘管與另一個女人成了家,養了兒子,但那份刻骨銘心的幸福已經遠去,不再回到我的心上。”

東方曉這麼說著,顯得有些傷感,這與他一慣的嘻嘻哈哈的風格大相徑庭。鍾開泰還從沒見東方曉這麼多愁善感過,也受到了感染,說:“你當初為什麼不跟她結婚?”東方曉說:“她的父母都在日本,她在跟我認識之前就辦好了出國手續,是因為我才拖延了去日本的日期,她要我也跟著她去日本。”鍾開泰說:“那你怎麼沒去?好多人想出國,還出國無門呢。”東方曉說:“我是個地地道道的民族主義者,我非常恨日本鬼子,早就發過誓,這一輩子絕不跟任何日本人打交道,更別說到日本去了。”

鍾開泰暫時忘記了幾天來自己心頭的煩惱,他已被東方曉的故事感動,說:“我好像在聽一個非常古老的經典故事,為了你的民族主義,你最後犧牲了神聖的愛情。這樣的故事在我們生活中已經久違了。”東方曉說:“別把我說得這麼崇高。”

兩人沉默了好一會兒,鍾開泰把眼光從席夢思上挪開,轉身將那扇緊閉的窗戶開啟了,西邊的夕陽和悠然山影歷歷在目,有一股清新的風從窗外吹進來,將房裡的腐味拂走。東方曉一邊支開小三角架,一邊說:“我們開始工作吧。”

鍾開泰有些不知所云,說:“工作?什麼工作?”東方曉說:“你把我的攝像機拿過來。”鍾開泰還愣在那裡,彷彿不知攝像機為何物似的。東方曉說:“你耳朵有點背是吧?”鍾開泰這才拿起攝像機,送到東方曉手上。鍾開泰說:“原來你今天是要我來陪你拍風景片,可現在正好逆光,你能拍到什麼?”東方曉說:“等一下太陽就會下山的。”鍾開泰說:“你要拍片,什麼地方不可以拍,非得到這六樓上來?何況這個角度也沒什麼好拍的。”

“誰說沒什麼好拍的?”這時東方曉已將攝像機安裝到小三角架上,說:“你過來看看?”鍾開泰就把頭伸出窗外,東張西望了一會兒,也沒發現什麼好景緻,搖了搖頭說:“我是粗人一個,沒有藝術眼光。”東方曉就指了指前方說:“你看那棟高樓是什麼單位?”鍾開泰說:“誰不知道那是財政局的辦公大樓,可這樣的樓房哪裡沒有?我看不出有什麼值得入鏡的地方。”

東方曉又往右邊方向指指,說:“那裡呢?”鍾開泰說:“那是財政局的宿舍樓呀。”東方曉說:“我們這個地方的妙處,就是同時可以看到財政局的辦公大樓和財政局的宿舍樓。”鍾開泰說:“我還是不懂你的意思。”東方曉說:“陸百里每天要從大樓裡或者宿舍樓裡進出,你站在這個視窗前,自然一目瞭然。”

這一下鍾開泰似乎意識到了什麼,想了想說:“你是說,我們要透過這部攝像機,把陸百里的行跡拍下來?”東方曉說:“看來你並不笨嘛。”鍾開泰說:“拍陸百里何用?”東方曉說:“當然不是隨便拍,要選準時機。白天可拍的東西自然不多,那些見不得人的事情總是在晚上發生的。”鍾開泰說:“我算明白了,你是在搞克格勃。”東方曉說:“你明白了就好,現在陸百里的副局長不正處在公示階段嗎?以後每天下午下班前,我們就到這裡來盯著,如果陸百里下班後沒有往家裡走,或者晚上從家裡出來要到哪裡去,我們就拿著攝像機偷偷跟在他後面,只要逮住他的狐狸尾巴,再把帶子整理出來,往紀檢委一送,他陸百里就過不了公示這一關。”

鍾開泰被東方曉說得亢奮起來,心裡說,陸百里呀陸百里,你的副局長位置要想最後到手,還得過這一劫。但鍾開泰還是極力抑制住自己的興奮,說:“東方曉我算服了你了,你這樣的人才做個記者實在太可惜了。”又說,“只是我們犯得著這麼做嗎?”東方曉說:“我想也犯不著,但你不覺得,我們的生活是不是太單調了點?”

鍾開泰想想,很以為然地點了點頭。

十二

此後,每天下午5點沒到,也就是下午下班前,鍾開泰和東方曉就會來到陽光花園,走進六樓西邊的房子,手上提著在街上買的盒飯,誓要在這裡守上一陣子。

只是這段時間,陸百里一下班就往家裡走,回到家裡再也沒出門,彷彿是故意與他倆較勁似的。兩人就很納悶,一邊瞟著窗外的灰色樓房,一邊聊起來。東方曉說:“作為負責撥付全市三百多家行政事業單位經費的財政局實權科室的實權派,千人請萬人求,我不信沒人邀他出去。”鍾開泰說:“現在社會上不是流行說,‘公安的嫖,稅務的賭,工商的釣,財政的舞麼?’他陸百里就這麼潔身自好?”

東方曉笑笑,說:“社會上的說法多著呢,什麼‘財政是爹,銀行是娘,工商稅務兩條狼,教育是根大螞蝗’。什麼‘別看財政不增收,領導照樣去泡妞;別看銀行不賺錢,領導照樣花下眠;別看工商欠大債,領導照樣新馬泰’。”

鍾開泰說:“你們當記者的詞彙真豐富。”東方曉說:“你不知道,記者這個行當,報喜不報憂,看不慣的事情想曝一下光,領導又不簽發,搞得我們自己都快瞧不起自己了,有時幾個記者沒事在一起,就把聽來的這些段子拿出來發洩,讓嘴巴過一下癮。”

鍾開泰就出點子,說:“反正我們待在這裡也沒事做,你今天再過過癮吧。”東方曉說:“光我一個人說不行,一人一個段子地來,說不出就趴地上做俯臥撐。”鍾開泰說:“這個主意不錯,容易打發時光,你先說。”東方曉說:“你先說,你在要害部門,聽得多,也見得多。”

鍾開泰點點頭,也不怎麼細想,脫口而出道:“跟著農村部,天天曬屁股;跟著宣傳部,夜夜扭屁股;跟著組織部,年年有進步。”

聞言,東方曉不覺就笑了起來,說:“人家跟著組織部,還年年有進步,你在組織部待了十來年了,怎麼沒見什麼進步呢?”鍾開泰說:“你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別轉移話題了,來一段吧。”

“好好好,聽你的。”東方曉也說了一段,“不跑不送,原地不動;只跑不送,平級調動;又跑又送,提拔使用。”

鍾開泰說:“不吃不喝,經濟滑坡;不抓不查,經濟發達。”

東方曉說:“不佔地不佔房,總共才佔一張床;一不偷二不搶,三不反對共產黨;不生男不生女,計劃生育也允許;無噪音無汙染,國民經濟大發展。”

鍾開泰說:“上午輪子轉,中午盤子轉,下午骰子轉,晚上裙子轉。”

東方曉說:“升官不發財,請我都不來;當官不收錢,退休沒本錢。”

兩個人這麼胡說八道了一通,鍾開泰覺得有些無聊起來。他發現這些段子雖然都是揭露腐敗、痛罵貪官的,卻過於直白淺露。心下想,是不是因為自己想當官當不上,才那麼痛恨當官的,又沒別的辦法可奈官何,便三十里罵知縣,嘴巴上解解恨?

這麼一想,鍾開泰就感覺更沒趣起來,對東方曉說:“這些民間流行語,開始出來的時候還挺新鮮的,針砭時弊,能解我們這些小百姓心頭之恨,可聽得多了,也覺得沒有太大的意思了。”東方曉說:“這是民聲,也是民意,相當於《詩經》裡的國風,是一個時期社會政治的鏡子。”

“但是光用鏡子是打不倒腐敗,也富強不了國家和老百姓的。”鍾開泰說,“我們還是說些別的吧,比如你跟你女友的事,你們當初是怎麼認識的?她到底有什麼獨特的地方,那麼吸引你?”東方曉仰著頭,望了一會兒天花板,才悠悠地說:“想想她也沒有什麼獨特的地方,無論是身材還是長相,但我喜歡她的笑容,喜歡她說話的聲音,特別是她走路的姿態,輕盈、婀娜卻沒一點作秀的味道,給人一種朝氣蓬勃又腳踏實地的感覺。”

東方曉說著,語調裡流溢著一份無法自抑的激動,臉上浮起無限的嚮往。他說:“第一次看見她時,我就站在這扇窗戶前,當時我在趕寫一期節目的臺詞,是臺長吩咐的特稿,我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把稿子趕了出來,這才覺得背心痠痛,兩眼發脹,就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推開窗戶,想望望遠處,放鬆一下自己。這時夕陽已經西去,落霞滿天,整個城市都融在美麗的霞光裡。我從沒見我們的城市這麼美過,我的心情為之振奮起來。恰在此時,窗外的街旁挪過一個嫋嫋婷婷的身影,在霞光裡顯得那般生動,那般卓爾不凡。我簡直被迷住了,忍不住拿過相機,把這個身影拍了下來。後來我每天下午唯一要做的功課,就是開啟這扇窗戶,等候那個身影的出現。不到十天,我桌上已經有了二三十張不同角度和不同色調的照片,我發現這是我做記者以來,拍得最好、最成功的一組照片。望著這些照片,發了一陣呆,最後做了一個決定,要把這些照片親自交到主人手上。那天下午我不再等在窗前,我來到了那個身影經常出現的地方,就這樣,我和她認識了。”

說到這裡,東方曉停了下來。鍾開泰卻還痴在那裡等待著下文,直到意識到東方曉已經停止了敘述,才問他:“你怎麼不說了?我還在等著呢。”東方曉說:“該你了。”鍾開泰卻搖搖頭說:“我可沒你浪漫,這輩子沒愛過,也沒被愛過。”東方曉說:“不會吧?偌大的世界,難道沒有一個令你傾心和傾心於你的女人?”

經東方曉這麼一說,鍾開泰忽然想起胡小云,想起那個難忘的開了花卻沒結果的夜晚。他若有所失地說道:“真的,我結婚是經人介紹的,除了妻子,沒跟任何女人有過實質性的接觸。”東方曉說:“你聽說過一句話嗎?人生沒真正地愛過,就等於白來這世上一遭。”鍾開泰說:“是呀,我也常常這麼想,可你知道,真正的愛情是可遇不可求的。”

東方曉不肯放過鍾開泰,說:“我把我的故事交了出來,你卻什麼也不說,我們剛才訂的豈不成了《辛丑條約》?你沒愛過,即使編你也要編一個故事給我聽聽。”鍾開泰說:“我有編故事的能力,當記者或作家得了,還用得著做這個說不起話也辦不了什麼事情的辦公室副主任?”

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著,不經意間就到了夜裡。估計陸百里不會出門了,才關上窗戶回家,等著第二天下午再來。

不知不覺二人就在這個六層樓上的房子裡待了六七個下午,也神聊海侃了六七個下午。鍾開泰發現,儘管要做的事沒做成,但卻覺得每天來這裡待上一陣子很有意思。在機關裡待久了,每天都是檔案呀、材料呀、會議呀什麼的,最多也就一些誰誰誰進了常委、誰誰誰做了某局局長、誰誰誰被紀委傳了去一類與己無關的小道訊息,實在讓人提不起興趣。倒是這幾天跟東方曉到這個無人知曉的地方來放暗哨,一邊海闊天空地說些在機關裡說不得的話,多少給自己沉悶的生活增添了些新的內容。

鍾開泰想,自己這一輩子說過和聽過的話加在一起,恐怕也沒有這幾個下午說過和聽過的多。他想,能不能抓到陸百里的把柄,其實一點兒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能跟東方曉一起,在這個叫做陽光花園的六樓裡,度過了這麼一段很有意思的時光。

十三

這天上午,鍾開泰懶洋洋地走進辦公室時,老主任那個空了幾個月的座位上坐了一個人。那是二科的一位姓陳的副科長,鍾開泰也不怎麼在意,隨便招呼道:“陳大科長今天有空光臨辦公室了?”陳副科長說:“是嚴部長要我來的,他說辦公室力量不夠,要我過來協助你負責辦公室的工作。”

鍾開泰傻傻地站在座位前,將陳副科長盯了半天。他終於明白過來這是怎麼回事,苦澀地笑笑,說:“歡迎啊,陳副科長,哦不,陳主任!你是能人,你來主政,辦公室的工作一定會大有起色。”姓陳的就說:“哪裡哪裡,還得鍾主任你多多扶持。”

鍾開泰的理解一點沒錯,下午的部務會便再沒人通知他鐘開泰,而是讓姓陳的取而代之。鍾開泰落落寡歡地在辦公室坐了半個小時,就神情恍惚地出了門。

也不知自己要到哪裡去,他低著頭在街上繞了半圈,不知不覺來到一個處所,猛抬頭,竟然是幾天前的晚上跟胡小云走過的那條小巷。鍾開泰這才意識到他一直在想念著胡小云。是呀,活了半輩子,事業無成,官不官民不民的,想想已沒有一件東西值得珍惜,唯一使自己感到欣慰的就是遇上了胡小云,雖然他們沒能走出那最後的一步。

鍾開泰一邊這麼胡思亂想著,一邊緩緩挪動著腳下的步子,不一會兒就來到了巷口。前面就是胡小云住的那棟不高的紅磚樓,那一襲紫色窗簾依然垂掛在二樓的窗前。鍾開泰不免又是一番浮想,思維一下子回到那個難忘的晚上。就在那紫色窗簾裡面,兩人的故事順理成章地朝前發展著,誰知故事快進入高潮時,那個該死的電話響了,生生地斷送了兩人的善緣。

這就是人生的無奈啊!鍾開泰深深地嘆息一聲,伸手在頭上捶了捶,不甘心似的走進那個樓道。在胡小云家門口猶豫了一陣,鍾開泰還是伸出手指,在門上叩了幾下。然而裡面卻沒有任何動靜。鍾開泰這才想起,此時正是上班時間,胡小云也許正在臺裡忙乎著哩。

離開紅磚樓後,鍾開泰沒有往來時路走,信步上了一條剛修好的水泥路。這是新闢的經濟開發區,兩旁的門店如林。也沒興趣欣賞街景,鍾開泰只顧低了頭獨行。走著走著,有人猛地撞了他一下,鍾開泰抬起頭來,是一個女孩橫過街角,在欲進店門時與他遭遇了。女孩歉意地瞥他一眼,鍾開泰的身上就電擊般顫了一下。

原來那女孩跟胡小云非常相像,不細看還以為就是胡小云本人。尤其是那雙大眼睛,美麗水靈,有一股勾人的魔力。女孩的目光只在鍾開泰身上稍作停留,然後就低頭進了店。

那是如今整個中國的城市裡都能看到的普通的美容美髮店。鍾開泰瞧了瞧玻璃門上那帶有色情意味的裸女圖,繼續懶懶地趕自己的路。走了幾步,又忽然剎住了,若有所思地轉身折回來。在門口徘徊了一陣,才鼓足勇氣,邁進店門。

店不大,三四個服務小姐正在給客人洗頭,只有剛才跟他相撞的那個女孩閒著,在看報紙。見有人進了門,女孩就用她那很職業的目光往外瞄了瞄。大概認出了鍾開泰,女孩臉上浮出一層紅雲。她走過來跟鍾開泰打招呼道:“先生是洗頭還是洗面?”

對女孩的問題,鍾開泰毫無準備,一時竟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他是組織部的幹部,平時除了工作需要,陪上面來的處長、科長到這樣的場合來過幾回外,單獨一人深入虎穴,這可還是頭一回。而且他壓根就不是來洗頭洗面的。可捫心自問,到這個地方來,不洗頭也不洗面,那不是發神經嗎?

鍾開泰心裡想,洗就洗一個吧。共產黨人死都不怕,還怕洗頭、洗面嗎?於是他衝著女孩點了點頭。女孩的臉上就更燦爛了,說:“下面沒位置了,先生樓上請吧。”

鍾開泰就跟女孩上到樓上,進了一個全封閉的半明半暗的小包房。女孩的雙手又輕又柔,按部就班地撫弄著鍾開泰的面部。鍾開泰微合著雙眼,把女孩想象成胡小云,一心感受著胡小云的撫摸。

洗面的程式很快進行完畢,女孩附在鍾開泰耳邊,柔聲細語:“先生還要別的服務嗎?”鍾開泰依然合著眼,彷彿已經睡著了。他當然知道別的服務的含義。如果是以往,鍾開泰就是有這個賊心,也沒有這個賊膽,他要為維護他組織部幹部的光輝形象壓抑住邪念,要為組織堅守貞節。但現在不同了,進步無望,前途暗淡,連一個小小的辦公室主任都撈不到手,難道還有什麼需要顧忌的?如果再這麼苦行僧似的守身如玉,豈不顯得有些虛偽可笑?

而且一開始,鍾開泰就把這個女孩看作是胡小云,今天就當是跟胡小云在一起,也好了卻了自己的一份心願。

見鍾開泰躺在那裡一動不動,女孩就開始動手去解他的褲子。將他剝光後,女孩又主動把自己脫得一絲不掛。這個過程女孩做得快速、簡潔,完全是專業化的。然後女孩拱過來,偎進鍾開泰的懷裡,一邊故作多情地喃喃道:“先生真是豔福不淺,我可還是一個沒開過苞的黃花閨女喲。”

鍾開泰當然知道女孩的話當不得真,黃花閨女會這麼老到?他並不在乎她是不是黃花閨女,他在乎的是這個女孩得是胡小云,哪怕是想象中的。這麼不出聲地自忖著,那個地方就劍拔弩張起來。

一激動,鍾開泰猛地翻到了女孩上面。

這時鐘開泰腦袋裡產生了一個念頭,他想近距離地仔細瞧瞧女孩那雙美麗的大眼睛。他不就是衝著這雙可愛的大眼睛來的嗎?也許這雙眼睛更能調動他的激情。這麼想著,鍾開泰睜開了自己的眼睛。

那雙美輪美奐的大眼就在他的眼皮底下,煥發著比鍾開泰剛進店門時更具震撼力的魔鬼一般的光芒。這也許就是每一個男人最渴望遭遇到的目光了,它有充分的魔力喚醒男人的情緒,把男人整個的能量和生命給調動起來。有那麼一瞬,鍾開泰徹底崩潰了,他沒法抵擋這目光的攻擊。

可不知怎麼的,鍾開泰還是在那雙魔眼裡發現了破綻,那是一絲不易察覺的邪惡和冷漠。而這樣的邪惡和冷漠,在胡小云的眼睛裡是絕對不存在的。鍾開泰無聲地說,原來這個女孩壓根就不是他心目中的胡小云。鍾開泰心中的幻影頓時消失得杳無痕跡,他那被挑逗得野馬一樣瘋狂的激情受到重創。深深的悲哀像一團陰雲,整個地覆蓋了鍾開泰。

鍾開泰當然並不想就此罷休。他想,既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哪怕這個女孩根本就不是胡小云,他也有必要把該做的事情做完,就為了那一份簡單的慾望,為了心頭那積壓了許久的抑鬱和怨恨得到一個宣洩的機會。他努力摒棄著心頭的雜念,集中了全力去進行突破。

可鍾開泰發現麻煩來了,不知何時他已經變得疲軟無力,毫不中用了。

女孩也感覺到了這個變化,她想幫幫鍾開泰,老到地騰出玉手去搓揉他,想讓他重新變成男人。可沒用,鍾開泰毫無起色,依然是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兩個人都失望了。

鍾開泰自怨自艾地想,一個男人不能走下坡路喲,一走下坡路,連小兄弟都變得不思進步,沒一點出息了。

十四

鍾開泰幾乎是萬念俱灰了。唯一還能激發他的興趣的,便只有那個陽光花園了。這天下午,他在辦公室昏昏沉沉待了一陣,又行屍走肉般出了市委大樓,在街上游蕩起來。不知不覺又來到陽光花園,一看手錶,才3點多,離跟東方曉約定的時間還差整整兩個小時。鍾開泰想,不是自己犯了癔症吧?他本來想轉身離去,等兩個小時後再來,可一雙腳卻不聽他的使喚,仍然往裡挪動著,而且一步步往樓上登去。

到了六樓,鍾開泰才意識到自己沒有房門鑰匙。也是怪了,他正木頭一樣在門口呆立著,樓道下面有腳步聲傳了過來,來人竟然是東方曉。

東方曉也發現了鍾開泰,兩人的眼睛都亮了。鍾開泰說:“你怎麼也來了?”東方曉說:“我是沒事在街上亂竄,走著走著,不知怎麼的就到了這裡。你怎麼也這麼早就到了?”鍾開泰說:“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到了這裡的。”東方曉說:“我們不是有什麼毛病吧?”

兩人說著,先笑笑,又搖搖頭,進了屋。

也是巧了,兩人剛習慣性地來到窗邊,就發現了情況,是東方曉最先發現的。原來陸百里恰在此時出了辦公樓,徑直回了家,不到十分鐘,又從家裡走了出來。東方曉在鍾開泰肩上拍了一巴掌,小聲道:“看見了沒有?那樣子跟電影裡的反動特務無異。”鍾開泰也警覺起來,把頭伸到窗邊。

這時,陸百里已出了自家宿舍樓的樓道,慢吞吞地往傳達室方向走去。東方曉的攝像機已經開啟,他一調焦距,就把陸百里拉到了近前。待把陸百里從樓道口到傳達室這個過程錄下來後,東方曉就扛著機子轉身飛快地下了樓。鍾開泰也在後面關上房門,大步跟過去。

兩人出了陽光花園,轉過街角,就看見陸百里站在一幅廣告牌下,正向一輛開過來的計程車招手。東方曉的攝像機把陸百里上計程車的過程拍下後,也跟著鍾開泰鑽進另一輛計程車。鍾開泰對司機說道:“跟上前面那輛0305牌照的計程車。”司機一踩油門,計程車立即嗖一聲跟上去,咬住0305計程車的尾巴。

那輛計程車在大街上轉了兩個彎,便進了新近才開張的全城最豪華的帝都賓館。鍾開泰瞧東方曉一眼,兩人會心地笑了。陸百里果然不是一般的浪子或嫖客,他要去就去最高檔的場合,而這正中兩人下懷。鍾開泰甚至想,陸百里呀,你也有走麥城的時候,今天你撞進了東方曉的攝像機裡,看你還能神氣什麼?鍾開泰彷彿看見紀檢委的人把記錄著陸百里醜行的帶子送到了嚴部長手裡,嚴部長無奈,只得把就要發出去的陸百里的任命書扣下來。

就在鍾開泰提前享受勝利的喜悅的時候,計程車不覺中停了下來,他們已到了帝都前面的大坪裡。停在前面臺階下的0305牌計程車的門已經開啟,陸百里出了計程車,反手把門關上,然後伸手在頭上撫了撫,翹首望望頭上帝都兩個燙金大字,從從容容邁上臺階。玻璃大門後的保安見有人要進門,一隻手把玻璃門拉開,另一隻手一擺,做了個邀請的姿勢。陸百里跟保安點了點頭,挺挺腰桿,走進玻璃門,穿過大廳,徑直上了通往樓上的旋轉扶梯。

東方曉的鏡頭一直尾隨著陸百里,直到他上了樓,東方曉這才關了攝像機,放入包內。鍾開泰已經付了打的費,兩人匆匆下車,進門追上二樓。一到樓梯口,東方曉重新開啟了攝像機。陸百里已向過道盡頭走去,到了最裡的一間房的門口才停下來。在門上敲了兩下,門就開了,陸百里隱身而入。鍾開泰立即走過去,見陸百里走進去的那間房的門號是3218,而對面的房間寫著3219幾個數字。

鍾開泰縮回來,到大廳裡交款訂了3219號房間。

兩人進入3219號房間後,東方曉讓鍾開泰瞄著門上的貓眼,自己拿出身上的起子,在門鎖上動作起來。沒幾下,鎖就被東方曉取了下來。鎖孔雖然不大,但東方曉把攝像機的鏡頭往上面一扣,正好夠用。他又支好三角架,調了調鏡頭,然後往對面看去,那3218的門號清晰可見。

一切準備就緒,東方曉才退下來,往床上四仰八叉地一倒,對鍾開泰說:“你好好地盯著,我先躺一會兒。”鍾開泰一邊恪盡職守地瞄著貓眼,一邊說:“好戲還沒開場呢,你就成這個熊樣了?”東方曉說:“你來扛扛這機子試試?你以為記者這碗飯好吃?”

在貓眼上瞄了半個小時,鍾開泰眼睛都有些發澀了,而對面還沒動靜。他說:“這陸百里怎麼啦?這麼早就開始工作了?是不是在床上起不來啦?”東方曉說:“你穩著點,我們在陽光花園一個星期都守了過來,現在到了關鍵時刻,你卻挺不住了?”鍾開泰說:“這我知道,不過你給我拿張凳子過來,我這裡站不是站蹲不是蹲的,怪難受的。”東方曉只得起身,照此辦理,同時說:“就你名堂多。”

又過去了大約二十分鐘,鍾開泰見對面的門開了,就輕聲喊道:“東方曉你快來,有情況。”東方曉騰地從床上跳起來,撲到攝像機前。果然從對面的門裡走出一個女人,接著陸百里也跟著鑽了出來。

攝像機讓給了東方曉,鍾開泰只好去瞧貓眼。女人的面貌開始還有些模糊,近一點也就清晰了些。鍾開泰覺得那女人不像通常意義上的雞,因為她沒穿著奇裝異服,也沒有濃妝重彩,年齡看上去也有三十多歲了。鍾開泰壓低聲音對東方曉說:“不對吧?那女人怎麼一點也不像雞?”東方曉不理鍾開泰,繼續操作著攝像機。

“如果不是雞,我們拍下來幹什麼呢?”鍾開泰對東方曉說。此時陸百里已關上門,轉身跟女人朝過道那頭走去。東方曉把鏡頭撤下來,對鍾開泰說:“你別囉唆,把門開啟。”鍾開泰開啟門,讓東方曉站在門邊,繼續用鏡頭追蹤陸百里和那女人。

陸百里和那女人去了餐廳,鍾開泰他們兩人沒必要再跟過去,回到3219房間。東方曉說:“先觀察兩天,再想辦法給3218房間弄個*****,把他們床上的鏡頭搞到手。”

但這天晚上,陸百里和那女人並沒回3218房間。

鍾開泰已經沒了先前的興致,嘀咕著對東方曉說:“我以為有什麼好戲看,陸百里跟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在一起,說不定那女人根本就不是什麼雞,而是陸百里的遠房親戚哩。”東方曉說:“你知道個屁!你見哪隻雞臉上寫著雞字?比起陸百里跟年輕、漂亮的雞在一起,這對我們來說更有價值。”

鍾開泰望望東方曉,一時並沒明白過來。東方曉說:“你知道嗎?現在有錢的女人錢沒地方花,也像男人玩雞一樣拿錢去玩鴨,這回陸百里不是花錢玩雞,就是出賣自己的身子,去做女人的鴨,如果是這樣,我們又攝下了他們在一起的鏡頭,不是更有殺傷力嗎?”

被東方曉這麼一說,鍾開泰也就將信將疑地點點頭,說:“但願能被你言中,我真佩服你們做記者的,總是這麼富有想象力。”東方曉笑笑說:“鍾開泰你別說陰陽話,我這可是為朋友打抱不平。”

十五

接下來的兩天裡,一直沒見陸百里進出財政局,自然也沒法找到那個女人。

然而東方曉還是刻了一張光碟,把鍾開泰從組織部約了出來。他舉著光碟,向鍾開泰揚了揚,有幾分得意地說,那天陸百里從財政局宿舍樓到帝都的3218房間,再跟女人一起從3218房裡出來的全過程都在裡面了。

鍾開泰伸手要拿光碟,東方曉卻手一縮,收了回去,說:“想這樣拿去,沒這麼容易吧?”鍾開泰愣在那裡,一時沒反應過來。東方曉笑了,說:“這可是我一手拍出來的,版權獨家所有。”鍾開泰說:“那你自己留下吧,我不稀罕。”

東方曉這才把光碟遞給鍾開泰。見光碟上貼著“陸百里帝都嫖妓記(上集)”的字樣,鍾開泰就忍不住笑道:“這題目還真有點肥皂劇的味道,而且還是上集,那你的下集呢?”東方曉得意地說:“我這是想吊吊紀檢委的胃口,他們看了上集,肯定還會等著我們送下集去。”鍾開泰說:“這上集又沒有床上鏡頭,怕是沒什麼看頭。”東方曉說:“你別管這麼多,先去郵局跑一趟吧。”鍾開泰說:“去郵局幹什麼?”東方曉說:“我們透過郵局,把光碟寄到紀檢委去,而不要拋頭露面,好省去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兩人很快到了郵局。可要郵寄時,鍾開泰突然覺得還有些不妥,他制止東方曉。東方曉說:“就你屎少屁多。”鍾開泰說:“我是說,萬一那女人不是雞,陸百里也不是鴨,豈不冤枉了好人?”東方曉就搖了搖頭,無奈地說:“就你優柔寡斷,你這樣的人看來是成不了大事的。”鍾開泰說:“還是等下集出來再說吧,那樣才有殺傷力。”

東方曉有些不耐煩,語重心長地說:“我的同志哥,你要知道,我們的目的並不是真要弄清那女人是不是雞、陸百里是不是鴨。至於床上的鏡頭,有當然好,沒有也無關緊要。我們是要讓紀檢委對陸百里產生懷疑,給陸百里添點麻煩,不讓他順利透過公示。”

鍾開泰腦袋裡有根筋還沒彎過來,說:“我還是覺得有必要對那女人作點了解。”東方曉說:“犯得著嗎?”鍾開泰說:“犯得著。”東方曉說:“那你說怎麼了解吧?”鍾開泰說:“我們到帝都的服務檯去查一查,看看那天3218房間的住宿登記。”東方曉說:“你以為住宿登記能說明問題?”鍾開泰說:“住宿登記要填寫客人的地址、單位,還有身份證號碼,一查不就真相大白了?”

“真拿你這個老同學沒法子。”東方曉說,“我說句直爽話,你是飽經風霜,卻涉世不深,現在連父母親都有假冒的,連市長專員都有贗品,你以為客人填寫的地址、單位和身份證號碼靠得住?”鍾開泰說:“去看看總沒什麼壞處的。”

東方曉只得妥協,跟鍾開泰去了帝都。

開始服務員對二人的要求不理不睬的,不太願意拿出住宿登記簿。東方曉把記者證往桌上一摔,說:“我們有采訪任務在身,你不讓看也行,把你們的老總喊過來。”

見碰上了不好惹的,服務員才乖乖拿出登記簿。鍾開泰翻到那天3218號房間的住宿登記,上面竟然明明白白署著陸百里的名字,備註欄裡還龍飛鳳舞寫著“財政廳行財處蘇處長來我市檢查工作住宿”幾個字。

離開帝都後,鍾開泰說:“你看如果不來查一查,不是要鬧笑話嗎?”東方曉說:“你沒看出來?這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陸百里的智商可不低,他是為了遮人耳目,才不讓女人本人去登記,而寫上自己的名字,還美其名曰是接待財政廳的處長。”鍾開泰說:“你說的確實不無道理,但僅僅是一種推測。”東方曉說:“推測有何不可?有人可以用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推測出過去沒有發現的星座,我們卻不可以透過陸百里寫的單子推測那個女人是哪種女人?”

鍾開泰笑起來,說:“如果單子上寫的都是事實呢?你總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性吧?”東方曉說:“那你說吧,現在我們該怎麼做?”鍾開泰說:“給財政廳打個電話,問一下行財處有沒有一個姓蘇的女處長。”

東方曉就把手機拿到手上,朝鐘開泰要財政廳的號碼。鍾開泰說:“我又不是財政系統的人,哪來財政廳的號碼?”東方曉說:“那你要我怎麼問財政廳?”鍾開泰說:“你可以問問省城的114嘛。”東方曉有些煩,說:“你以為打手機不要出銀子?我這是自費機子,沒誰給我報過一分一毫。”鍾開泰說:“那就直接到財政局去問問。”東方曉說:“你就不怕打草驚蛇?”鍾開泰說:“陸百里要當副局長了,我們一起去祝賀他,怎能叫打草驚蛇呢?”

跑到財政局,陸百里不在,行財科只有一個二十四五歲樣子的女人坐在一臺電腦前。鍾開泰問:“陸百里呢?”那女人就回過頭來說:“有事出去了。”

見女人還有幾分姿色,東方曉激情就來了,忍不住開玩笑說:“小姐,我好像在哪裡見過你。”女人有些奇怪地說:“我可不認得你。”東方曉說:“你姓張吧?”女人說:“你別蒙我了,我姓李。”東方曉說:“這就對了嘛,不是張,就是李,不是他,就是你。”姓李的女人覺得東方曉說話有意思,就笑著說:“你真的見過我?”東方曉說:“我有這種感覺,而且是非常非常強烈的感覺。”女人說:“在哪裡?”東方曉說:“在夢裡。”

女人就掩著嘴笑起來。鍾開泰也在一旁打邊鼓說:“我這位朋友做夢淨夢見女人,不過他夢見的女人都很漂亮。”

兩個男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討好著女人,女人自然開心得不得了。一開心,就主動問他們是哪個單位的。東方曉說:“我們是檢察院的。”女人臉上的笑容陡然收住了,說:“檢察院?”鍾開泰在一旁忍不住笑了,說:“他是檢察院的沒錯,他在檢察院掃廁所。”

女人撲哧笑了,臉色也復了原,說:“你們找陸科長有什麼事?”東方曉說:“我們領導聽說財政廳行財處來了一位處長,有沒有此事?”女人說:“是呀,是來了一位處長。”

東方曉聞言,就有些洩氣。本想就此打住,又不甘心,繼續問道:“那位處長姓什麼、住在哪裡?我們領導想去看看她。”女人說:“姓蘇,是個女的,住在帝都,這幾天陸科長一直陪著她,還到縣裡轉了一趟。”

離開財政局,東方曉就有氣無力地嘆一聲,說:“這幾天我們算白忙乎了。”

兩人垂頭喪氣地在街上走了一陣。東方曉把那張光碟拋起又接住,接住又拋起,像玩玩具一樣玩了一會兒,不甘心地對鍾開泰說:“我還得給財政廳打個電話,誰能保證那個姓蘇的女人不是跟陸百里狼狽為奸?”之後東方曉透過省城的114臺,問到財政廳行財處的電話號碼,再照著號碼打過去一問,行財處也說蘇處長到了他們這個城市。

“難道我們就這麼放過陸百里?”東方曉嘀咕道。鍾開泰像漏氣的球,無力地搖搖頭,沒答話。東方曉又說:“我看你還是把這張光碟寄給紀檢委。”鍾開泰說:“那女人是財政廳的處長,寄有什麼用?”東方曉說:“紀檢委的人怎麼認識財政廳的處長?他們要調查這事,總得花些時間吧?調查期間,陸百里的任命書總不太好下吧?只要這樣一拖,等公示期過去,陸百里趕不上趟,以後就難說了。”鍾開泰想想也有道理,說:“那就試試吧。”

恰在這個時候,東方曉的手機響了,臺長要他速回電視臺,有急事等著他。關上手機後,東方曉把光碟交給鍾開泰,說:“這光榮的使命就由你去完成了,我先走一步。”

到了郵局,鍾開泰又猶豫起來。他在營業廳裡繞了一大圈,還是下不了決心。卻猛然聽見一個甜甜的聲音像是在喊自己的名字。鍾開泰一激靈,覺得這個聲音很熟悉。是誰在喊自己呢?

鍾開泰想起來了,是胡小云。只有胡小云的聲音才會這麼動聽。鍾開泰走出郵局,去尋找那個聲音,卻並沒發現胡小云。望著車輛在陽光下往來穿梭,望著如織的人群堅定地興沖沖地走著自己的路,鍾開泰堅信胡小云就在附近。

鍾開泰把那張光碟隨手塞進了路旁的垃圾箱,放開步子朝前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