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何鐵夫家裡到財政局去,緊走慢走也就是十四五鐘的樣子。可何鐵夫每天早上7點過10分就夾著公文包準時出了門。那些才從外面購了早點或晨練回來的熟人和同事見了,免不了要問候一聲:“這麼早,何局長上班去啦?”何鐵夫總是點點頭,微笑著答道:“是呀是呀,有些事得早點上辦公室去處理。”或者說:“今天還要到政府去開個會。”打完招呼,何鐵夫就從從容容往巷口走去。

熟人和同事就在後面說:“是呀,人家當財政局長的就是忙。”

出了巷口,就是那條新近才鋪了水泥的沿江路。因為時間尚早,路上行人稀少,只有三五個揹著書包的學生,或一兩個挑著蔬菜趕早市的菜農。路邊有楊柳,柳旁有護欄,欄外是為防洪而砌的水泥河堤,擁著柔媚的河水。

河叫資水河,自西向東,像一段綠色綢緞繞城而過。河風悠悠拂過來,撩起何鐵夫的鬢髮。而那流溢著晨光的河水,則把他堅毅的目光也濡染得明亮起來。何鐵夫就有一種置身畫中的感覺,腳步減慢了許多。他喜歡這清晨的楊柳岸,喜歡這寧靜的資水河。他甚至想,這河水多像女人無聲的笑容,當他臨河獨步,讓思緒任意馳騁的時候,他就好像是在跟一個自己暗暗喜歡著的女人漫談。

有時何鐵夫也會停下腳步,往遠處的地平線注視一會兒。資水河就是從那裡流過來的。他不由得要想起遙遠的地平線那一邊一個叫做通化的縣城,他曾在那裡以常務副縣長的身份主持過一段政府工作。在那段時間裡,他上躥下跳、左衝右突,雖然沒有驚天業績,卻也讓貧困得連幹部的裸體工資也發不出的政府渡過了難關,而自己的政聲也日盛一日,成了呼聲最高的縣長候選人。可就在他已經坐在***的**臺上,代表們正要把選票投給他的時候,他因臨時動用一筆國債專項資金給等錢過年的幹部、職工發了工資被人捅到市紀檢委,最後縣長候選人的資格被取消,只得灰溜溜到市政府來做了一名副秘書長。也是應了那句舊話,有意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不久市政府換屆,何鐵夫中學時的校長白日升從縣委書記的位置上升任常務副市長,對權力的爭鬥已沒有太多興趣的何鐵夫突然被任命為財政局長。原來,市委主要領導找白日升談話時,白日升提了個條件,他說如今的財稅工作越來越難做,如果要他做主管財稅工作的常務副市長,那財政局長的人選必須由他來提名,結果白日升一上任就把何鐵夫招到了他的麾下。

不知不覺中,何鐵夫上了一座小橋。橋下一條小河正不聲不響地匯入資水。這是資水上一條名不見經傳的支流,自城市的另一個方向逶迤而至。小河的西邊有一座七級浮屠,東岸的山崖上則是一座不大的公園。公園裡長著許多青翠的梧桐,幾乎把那寂靜的廟宇亭榭都掩藏得不露半點痕跡。公園也就叫做梧桐公園。在那段做副秘書長的清閒的日子裡,何鐵夫曾到梧桐公園裡去過幾次。公園裡的八角亭上有一副對聯,對仗倒還工整,也有幾許意境,只是直白了點。何鐵夫很欣賞那幾個字,認為其中有王羲之的隨意,兼柳公權的清奇,還暗含了鄭板橋的怪異。對聯曰:

雲帶鐘聲穿林去

月移塔影過江來

何鐵夫記得有一個週末,他還在八角亭上碰上了政府秘書二科的副科長吳鳳棲。雖然何鐵夫的辦公室和秘書二科挨在一起,兩人幾乎天天見面,但在公園裡與吳鳳棲不期而遇,還是讓何鐵夫多少有一絲驚喜。何鐵夫就在吳鳳棲身上多瞧了一會兒,發現她比平時漂亮了幾分,忍不住就開起吳鳳棲的玩笑來,說:“你不是來約會的吧?”不想吳鳳棲直言不諱地說:“還被你猜中了,今天我真的是來約會的。”何鐵夫說:“你就不怕陳小明挑你的腳筋?”何鐵夫說的陳小明是吳鳳棲的丈夫。吳鳳棲說:“他還沒這膽量。”何鐵夫說:“怎麼只你一個人?”吳鳳棲說:“怎麼只我一個人?”何鐵夫往四下張望,亭周圍除了他和吳鳳棲,此時並沒有其他人。何鐵夫就明白了,說:“我可沒有得到過你的邀約喲。”吳鳳棲說:“這叫不約而同嘛。”

明知吳鳳棲這句話當不得真,何鐵夫心裡莫名地還是有一絲絲激動。何鐵夫轉移了話題,說:“你常來嗎?”吳鳳棲點點頭,將手上的一張報紙對半撕開,一半遞給何鐵夫,一半墊到石凳上,坐了下來。何鐵夫也就像吳鳳棲一樣坐下了。一時竟然無語。何鐵夫望著四周茂密的梧桐,無話找話道:“我知道你為什麼喜歡到這裡來了。”吳鳳棲偏著頭瞥何鐵夫一眼,問:“為什麼?”何鐵夫說:“家有梧桐樹,引得鳳凰棲。”吳鳳棲有幾分動容地說:“知我者,何秘書長也。”還說,“結婚前有好幾個追求過我的男孩都陪我到這裡來過,可沒誰瞭解我到這裡來的用意。”停了停又說,“只可惜,‘梧桐棲老鳳凰枝’。”

聞言,何鐵夫心頭暗暗動了一下,他知道這是杜甫的詩句,此時此景,出自吳鳳棲之口,多少有些傷感的意味。何鐵夫無言,只抬了頭去望亭柱上那兩句比起杜詩來不知要遜色多少的聯語。

此後兩人再沒單獨在一起過,可何鐵夫偶爾在走廊上碰見吳鳳棲,就會想起“梧桐棲老鳳凰枝”那句詩,總覺得吳鳳棲那淺淺的笑意裡多了一層什麼。所以,何鐵夫離開政府到財政局去做局長時,就因為吳鳳棲那份多了層什麼的淺淺的笑意,只稍稍猶豫,就把她也調了過去。當然,何鐵夫轉了一個彎,吳鳳棲申請調往財政局的報告上堂堂正正簽著黃市長和白日升的字。恰好行財科原來的科長退休,吳鳳棲又是財專畢業生,辦事能力強,還寫得一手好字,何鐵夫就沒讓行財科原來的兩位副科長升任科長,以市領導打了招呼為名,讓吳鳳棲做了主持行財科工作的副科長,不到一年又把她扶了正。為此局裡傳出不少謠言,說何鐵夫與吳鳳棲在政府辦時就關係暖昧,否則哪有這麼使用幹部的?尤其是得罪了主管政工的副局長魏家橋,他在何鐵夫沒進財政局之前就給行財科副科長石時務許過願,要讓他做科長。何鐵夫插這一杆子,確實讓魏家橋有些惱火,儘管後來何鐵夫為了給他面子,讓石時務做了工交科科長,看上去才算把這事給基本擺平。

想到這裡,何鐵夫無奈地搖了搖頭。本來是想趁上班前這難得的悠閒時光放鬆一下自己,誰知這些七七八八的事情又不知不覺鑽進了腦袋裡。何鐵夫看看錶,離上班時間只有五分鐘了,他不捨地望望清亮的河水,掉了頭,橫過沿江路,大步流星往辦公樓方向走去。

8點整,何鐵夫準時走進辦公室。

局裡的勤雜工已將局長辦公室打掃乾淨,開水也提到了茶几上。何鐵夫把公文包放到桌上,拿起那隻跟隨了他多年的竹殼玻璃杯,放了茶葉,倒上熱氣騰騰的開水,坐到桌旁開始批閱檔案。這個時候若沒有外單位纏著要經費批條子的,而自己單位的人則剛上班,要開啟水、搞衛生、整理內務,即使要來請示工作什麼的,還得過上一陣子,何鐵夫正好可以見縫插針,打一個時間差。

可還沒批上兩個檔案,桌上的電話驚恐萬狀地響起來。何鐵夫放下筆,拿起電話。是市人大秘書科打來的,要何鐵夫去參加水利執法檢查。何鐵夫懶得跟那些人去做毫無用處卻冠冕堂皇的表面文章,放下電話,便將斜對面辦公室主任周裡旺叫過來,要他安排農財科去參加人大的檢查。

周裡旺剛出去,電話又響了。這回是勞動局打來的,勞動局昨天就跟何鐵夫打了招呼,他們要給等著開工的勞動大廈舉行奠基儀式,請何鐵夫去指導指導。何鐵夫知道這指導的意思,無非是吃喝一頓,然後帶一個不薄的紅包回來。可他清楚,那樣的厚禮並不是那麼好接的。記得兩個星期前,勞動局長曾拿了一個從社會保障資金裡貸款600萬元建設勞動大廈的報告,跑來要何鐵夫簽字。一見報告上市委關書記已經簽著請財政局何局長給予辦理的字樣,何鐵夫就哭笑不得。社保資金是由勞動和財政等部門牽頭下文,從企業和各單位各部門籌集上來再儲存在財政專戶裡的專項資金,是專門用來發放下崗職工生活費和離退休幹部養老金的,國務院明令一分錢都不能挪作他用。在通化縣主持政府工作時,何鐵夫就吃過這方面的虧,哪敢頂風違紀?於是他毫不客氣把報告還給了勞動局長,還說:“儘管關書記簽了字,但白副市長直管財政,你還得找一找白副市長。”勞動局長前腳走了,何鐵夫後腳就趕到賓館,將正在接待外商的白日升叫出來,把勞動局要錢的事和國務院的規定給他說了,要他不能破這個例,否則得罪關書記和勞動局事小,被上面查辦,甚至進班房,那就慘了。白日升當然是知道政策的,拿著報告跟關書記一解釋,關書記也無話可說。只是關書記心裡不太高興,自己堂堂市委書記,可謂臨資第一人,而他直接籤給財政局的報告卻不管用,還得由常務副市長白日升說了算,這像什麼話?所以第三天召開常委擴大會議時,關書記見了何鐵夫,便有些不冷不熱,說:“何局長你的原則性還蠻強的嘛。”何鐵夫知道他已經得罪了關書記,但一時又解釋不清,只得裝聾賣痴地傻笑。今天何鐵夫自然懶得去勞動局湊熱鬧,就讓辦公室通知社保科,讓他們派人到勞動大廈基地去。

沒過兩分鐘,這第三個電話又進來了。何鐵夫想不理睬,又不知是何方高人打來的,稍作遲疑,還是把話筒拿在了手上。這回是一個有些熟悉的男中音。這可不像剛才的電話,帶著請求的口氣,這回的男中音慢條斯理的,不稱何鐵夫的職務,還省了他的姓。男中音說:“鐵夫嗎?今天上午有沒有空?”

何鐵夫意識到這不是一般的角色,只是一時想不起是誰,又不好冒昧地問對方,只得把話筒緊緊捏住,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好像是故意做給對方看似的。對方也意識到何鐵夫並沒聽出自己來,就開玩笑道:“鐵夫呀,看來你跟組織上還有一定的距離,我在電話裡說了半天,你還不知道是誰。”

一聽組織兩個字,何鐵夫就猛然醒悟了,心裡一陣驚喜,忙說:“是您呀,屈部長,您看我真是該死。”屈部長說:“不是該死,是該打屁股。”何鐵夫說:“真的該打。感謝部長記起部下,百忙之中抽空給部下來電話。”屈部長說:“難道只可以管財政的常務副市長給你們打電話,我這個組織部的部長卻不可以給你們打電話?”

常務副市長是市委常委,位顯權重,財權、事權在握。但組織部長也是常委,而且掌管著全市官員頭上的烏紗帽,組織部長如果是市委書記和管黨群的副書記的人,那官員們的升降去留,也就是他一句話的事。何鐵夫深知屈部長那隨意說出的玩笑話分量不輕,絲毫不敢怠慢,放下電話就往樓下走。

正要上車,工交科長石時務和環保局的一位副局長把他擋住了。石時務遞上環保局要求全額返還180萬元排汙費的報告,何鐵夫一看上面石時務和分管政工同時還分管工交的副局長魏家橋都簽了同意返還的字,心頭的火氣就不打一處來,陰著臉對石時務說:“你們兩個都簽了字同意,還來找我幹什麼?你們返就是了。”

說完,何鐵夫把報告塞回到石時務手上,關上車門,讓司機把車開出了財政大院。

石時務愣在那裡,做聲不得。這是環保局的人先找了魏家橋,魏家橋已經簽了字後才讓他補籤的。負責撥款的預算科只認局長何鐵夫的字,不認副局長魏家橋的字,這樣他石時務就夾在了兩位領導之間,左右不是人。他只得對環保局的副局長說:“看來報告只得先放這裡,等何局長有空的時候,我再找找他。”無可奈何之下,那位副局長說聲拜託了,怏怏地離開了財政局。

何鐵夫那不叫專車的專車一溜煙進了組織部所在的市委大院。他還在為剛才石時務那份報告悶悶不樂。何鐵夫知道魏家橋這是別有用心。何鐵夫做財政局長斷了魏家橋的前程,魏家橋心裡一直難得平衡,所以經常明裡暗裡與何鐵夫過不去。

不過即使撇開魏家橋不說,環保局這事也不能辦。何鐵夫想,現在工廠紛紛倒閉,哪裡有錢給你交排汙費?這幾年,政府為了確保財政收入的增長速度,才不得不按慣例在預算裡列了380萬元的排汙費收入。操作辦法也是按照慣例先徵後返,即由環保局負責從企業把錢收繳上來,進入財政金庫,然後再返還給企業。過去企業狀況好,財政要從排汙費裡提留一部分才返,現在企業生存都有困難,根本拿不出錢,繳上來的錢政府只有一分不留地退給企業。說穿了就是搞一番空轉,把財政收入的數字做大,政府卻一分錢都得不到。不但如此,財政還要按過去的做法倒貼環保局10%的業務費。所以環保局也就樂此不疲,企業沒賬可劃,就讓單位職工集資或找銀行貸款,今天交給財政局,財政局明天返回來,馬上還集資和貸款,而單位可再從財政淨撥10%的業務費。何鐵夫對這一套很反感,去年年底就提出今年的排汙費由工交科直接去企業徵收,收多少是多少,不能再讓環保局從中作祟。誰知魏家橋硬是不聽,揹著何鐵夫,讓環保局繼續按過去的辦法,用貸款和集資交排汙費,搞得財政很狼狽。何鐵夫很煩,心裡罵道,魏家橋你這兔崽子!

何鐵夫這麼煩著的時候,小車已經停在市委大樓前。司機見何鐵夫還呆呆地坐著不動,就輕輕說了聲“何局長,到了”。何鐵夫這才反應過來,下車往大樓裡走去。

財政局歸政府管理,何鐵夫到組織部來得不多。他自然知道跟著組織部,年年有進步的道理,可他也懂得,往組織部走得多了,招人耳目,會讓人以為你有什麼企圖。今天當然不同,今天是屈部長親自叫他來的,他的底氣就足得很。只是屈部長只說要他到組織部來一下,並沒具體說是什麼事,這讓何鐵夫不免一番浮想。現在財政局天天有人傳說他何鐵夫要回政府做秘書長,莫非屈部長就是為此事找他談話?何鐵夫知道人們的傳說並不是無中生有,前不久在財政廳參加全省財稅工作會議期間,何鐵夫那個在預算處做了多年處長,年前已被提撥為副廳長的大學同學童學軍跟何鐵夫透露了一個口風,說管黨群的省委副書記跟他說了個意思,臨資市的黃市長另有安排,他很快就會上一個臺階,到臨資市來做市長。童學軍還對何鐵夫說,如果我真的到你那裡去,你就回政府做秘書長,然後再過渡到副市長,這個辦法我覺得還是可行的。何鐵夫當然也很清楚,現任政府秘書長已進常委,到市委那邊做秘書長去了,這的確是就湯下麵的事情。他在副秘書長位置上待過,知道政府秘書長看上去跟財政局長一樣,是個正團,但這個位置是個跳板,幹上一兩年,不是升常委做市委秘書長,就是就地提拔為副市長,再差也會給個副廳級助理巡視員。如今財政越來越困難,財政工作也因此顯得尤為重要,但同時矛盾也多,容易得罪人,遭人嫉恨。所以能做上政府秘書長,最後修成正果,那是非常理想的。

這麼一想,何鐵夫心頭就有幾分亢奮,腳下的步子加快了節奏。

上到三樓,何鐵夫就朝著走廊盡頭那塊醒目的、寫著部長辦公室的牌子疾步走去。過去部長辦公室是不掛牌的,不知內情的人打著燈籠火把,在樓裡找上半天,也別想把部長找出來。最近搞什麼政務公開,才掛了這個牌子,也算是政務公開的最新成果吧。

沒想到,走到牌子下,門卻是緊閉著的。屈部長不是跟自己開玩笑吧?正在猶豫間,有一個有點面熟的人走了過來,輕聲對何鐵夫說:“何局長還認得我吧,我姓鄒。”何鐵夫想起來了,他是組織部辦公室的鄒主任,是去過財政局的。何鐵夫忙說:“鄒大主任,怎麼不認得?”一邊把鄒主任的手握住。握罷手,鄒主任說道:“請跟我來。”走進另外一間沒掛牌子的辦公室後,鄒主任伸手往裡間示意了一下。

原來掛牌的部長室是做樣子給外人瞧的。

何鐵夫在那虛掩著的門上輕輕一推,門就開了。屈部長正戴了眼鏡,在伏案閱文。何鐵夫說:“領導的板子在哪裡,我特意把屁股送過來了。”屈部長取下鼻樑上的眼鏡,笑道:“屁股主要是用來坐的,今天免了,把賬記在這裡。”何鐵夫這才落座在沙發上,滿臉堆笑道:“部長您真忙啊。”屈部長說:“你忙你忙,如今財政壓力越來越大,你這個財政局長可有的忙啊。”何鐵夫說:“財政工作離不開領導的正確領導。”屈部長說:“你知道我為什麼叫你來嗎?”

何鐵夫想,我又不是你部長肚子裡的蛔蟲,我怎麼知道?就開玩笑道:“這是組織秘密,我不敢知道。”屈部長也笑了,罵道:“好一個不敢。告訴你吧,今天喊你來,是要讓你來看看組織部的辦公條件多麼簡陋,今年追加預算指標時,多少給我們也考慮點。”何鐵夫說:“部長開了口,我還有什麼說的?一定遵照執行。”心裡思忖,這肯定不是今天屈部長喊自己來的真正目的,屈部長還從沒為組織部的經費問題找過他何鐵夫,他們要經費什麼的都是辦公室主任出面。

果然,屈部長接下去就轉了口風,說:“據我所知,你領導有方,你那個領導班子還是很有凝聚力的,是吧?”何鐵夫一時還不太明白屈部長問這話的意圖,只得說:“全靠組織給我配得得力,運作起來還是順手的。”屈部長說:“你有三個副局長吧?”何鐵夫說:“是呀,部長可是深知民情。”屈部長說:“費自名怎麼樣?”何鐵夫說:“費自名在財政待過多年,人品挺正的。”屈部長又說:“其他兩位呢?”何鐵夫說:“魏家橋是組織部出去的幹部,屈部長很清楚他能力強,我不但把政工紀檢一攤子都交給了他,還給他分了工交等業務科室,替我分了不少憂;左宜右是上海財大畢業,能寫會算。”

這天的談話看上去顯得很隨意,但屈部長卻比較滿意何鐵夫。他接觸過不少單位的局長,你要他們談本單位的班子建設,一開口不是張三不行就是李四差勁,好像天底下就他一個人行。屈部長就覺得何鐵夫這個人有水平,他也就不再轉彎抹角,說:“鐵夫呀,我看你這個班子這麼有戰鬥力,真不想動,可這又是組織上的需要。這樣吧,我先提個初步設想,如果你有不同看法就直接說出來。我和黨群書記合計了一下,費自名原來在審計那邊幹過,打算將他調回審計局做局長,你那裡再給你配一個得力的助手,行嗎?”何鐵夫說:“毛**教導我們說,個人服從組織,下級服從上級,全黨服從中央。”屈部長笑了,說:“你這個何鐵夫。”

直到此時,屈部長還沒有提到何鐵夫本人的事情,何鐵夫心裡就想,童學軍恐怕不會來臨資做市長了,所以他何鐵夫還得在財政局待著。這麼一想,何鐵夫也就坦然了許多。既然沒有好訊息,就該走人,便對屈部長說:“部長忙,我走了。”

屈部長點點頭,站起身,離桌來到何鐵夫身邊。就在何鐵夫伸了手,要和屈部長握別的時候,屈部長另一隻手伸過來,在何鐵夫肩上拍了拍。何鐵夫立即意識到了什麼,不免有些受寵若驚。和屈部長打交道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可屈部長從沒伸手在何鐵夫肩上拍過,這一拍,屈部長該不是無意識的吧,說不定意味著什麼呢!

何鐵夫的感覺並沒錯,屈部長終於道出了何鐵夫最想聽的一句話:“鐵夫呀,要你回政府做秘書長的呼聲很高,你可要有思想準備喲。”

何鐵夫想,童學軍到臨資市來的事,看來並沒有假。

費自名不久就到審計局上任去了,他留下的那個副局長的位置暫時還空著。何鐵夫記起屈部長那句要另給他配得力助手的話,也不知會給他配個什麼樣的角色。何鐵夫想,與其把位置留給外面來的,還不如內部產生為好,自己手下的人比較瞭解,又是自己提拔的,自然要好用些。更重要的是,過去財政局的班子不怎麼協調,局裡的科長、主任幾乎沒就地提拔過,正副局長都是從外面調進來的,如果何鐵夫能改變這種狀況,一方面能大大增加他這個做局長的威信,同時還可給中層幹部進步的希望,提高他們的工作積極性。何況何鐵夫手下好幾位科室負責人都挺能幹的。首先是陳立憲,他已做了四年預算科長了,是何鐵夫業務方面最得力的干將,可以說一個陳立憲所起的作用,比三四個副局長加起來的作用還大。另外就是辦公室主任周裡旺和政工科長金石開,局裡的內部管理都是他倆在打點,何鐵夫一天也離不開他們。當然還有行財科長吳鳳棲,不過吳鳳棲提行財科長沒多久,局裡又有那種說法,何鐵夫覺得暫時還不能考慮她。

有了這些初步的想法,何鐵夫就決定召開黨組會議,確定上報的人選,同時把黨組成員的分工也調整一下。

黨組有一個專門的小會議室,裡面圈著橢圓形的會議桌,牆上掛著兩面紅旗,一面黨旗,一面國旗。何鐵夫進了會議室,就朝著紅旗走過去,一屁股坐在紅旗下的位置上。何鐵夫當然還記得剛到財政局時,雖然他已是局長,但原來的局長兼黨組書記鍾守成只免了局長的職,黨組書記的頭銜還留著,要等他兩個月後到了退休那天再辦免職手續,所以何鐵夫暫時還不是書記,只隨便揀了門邊一個位置坐下,與紅旗和紅旗下的會議主持人對面相望。鍾守成的黨組書記免去後,何鐵夫以主持人身份第一次走進會議室時,還習慣性地往原來的那個位置挪去。負責會務和會議記錄的政工科長金石開趕忙走過來,把何鐵夫請到紅旗下。何鐵夫口上說哪裡都一樣,心上就有幾分受用。一坐到紅旗下,他立即就意識到這個位置與眾不同,至少這裡有一個好處,就是能給人一種居高臨下、縱覽全域性的感覺。

黨組成員很快就到齊了,何鐵夫宣佈開會。他說:“這個會早就該開的,費自名一走,原來他管的那一攤子沒人接替,今天得把我們幾個人的分工重新調整一下。”說到這裡,何鐵夫喝了口茶,瞟大家一眼,繼續說道:“另外組織上還會給我們配一個副局長,我想如果我們努力爭取一下,若能在財政局內部產生,則更為理想,因為局裡的幹部熟悉業務,有利於我們的工作,另一方面還能給中層幹部一個盼頭,發揮他們的工作積極性。如果有時間,今年的超收分成獎怎麼拿的問題,也得拿個初步方案,職工們對退休人員跟在職人員享受同等待遇意見很大。我也瞭解了一下,其他部門,退休人員除了工資,在職人員的一切待遇都不享受。”

沒有不同意見,何鐵夫就讓大家先討論分工的事。

卻沒有人吱聲,都只顧喝水、抽菸。何鐵夫知道這分工說簡單也簡單,說複雜也複雜,並不是那麼好分的。財政局科室之間差別不小,分管的科室不同,所能得到的好處就完全不同,說白了,分工實際就是利益分佈,給甲分了好科室就意味著要給乙分差點的科室,是費力不討好的事。

沉默了兩分鐘,何鐵夫望了大家一眼,最後將目光落在了魏家橋身上。何鐵夫說:“老魏,你先說個意見吧。”說著何鐵夫忽然想起,那天石時務拿著環保局要求全額返還排汙費報告找他簽字的事,原想把魏家橋和石時務喊去批評幾句,這幾天一忙就顧不上了。這時魏家橋開了口。他說:“分工的事由你書記說了算,我們服從就是。”何鐵夫說:“你是分管政工的,我的想法,黨組分工你多出點主意。”魏家橋說:“我是協助書記管政工,主意還是在你身上。”

這麼來回推讓了一會兒,還是沒有誰肯發表意見。何鐵夫就說:“這樣吧,分工的事,先由魏局長和政工科拿個初步方案,下次再定,今天我們把推薦副局長的人選先定下來。”

這一下會議室裡活躍起來了,大家你提一個,我也提一個,不一會兒就提出了五個人的名字。在座的都是做領導做出了水平的,知道提這樣的名不會犯錯誤,也不會得罪人,提中了是有眼光,提不中,被提名的人知道了,也會感謝自己。

一聽大家提的名字中竟然沒有預算科科長陳立憲,何鐵夫心裡就有些不高興,說:“預算科科長陳立憲好像也不是太差勁嘛,怎麼沒人提他呢?”大家心裡自然知道何鐵夫的用意,就說:“陳立憲是你直管的科長,當然還是由你來提好些,我們怎麼好提呢?”何鐵夫就不好說什麼了,最後宣佈,拿這幾個人來做民意測驗,誰票多就推薦誰。

看看下班時間也快到了,超收分成獎的事只隨便議了幾句,初步決定改變以前在職和不在職一個樣的老做法,離退休幹部拿70%,在職幹部出滿勤的拿100%,以調動在職幹部的積極性。

出了會議室,何鐵夫就被一夥人攔住了,原來是機關幼兒園的園長、書記和財務人員。那位園長帶著哭腔說:“我們新竣工的教學大樓的基建款還有300萬沒支付,教學大樓的門被施工隊的工人鎖死了,全園1000多名幼兒都被趕到了操場上。”何鐵夫說:“那你把基建款付了不就得了?”園長說:“我何嘗不想付?可我園裡的學雜費什麼的都儲存在您的戶頭上,您不撥給我,我拿什麼去付?”何鐵夫說:“你找了計會科沒有?”園長說:“找了,林科長說要找局長。”

何鐵夫就喊住最後出會議室的金石開,要他去叫負責專戶儲存的計會科林科長。

林科長很快就到了。他把何鐵夫扯到一旁,說:“專戶裡的資金已經所剩無幾了,下個月的工資還要從這裡調劑一部分,您說怎麼辦?”何鐵夫說:“我說怎麼辦?我說你趕快把幼兒園的錢給撥了,人家的學雜費你卡著幹什麼?”

林科長愣了愣,才點著頭去填撥款通知單。填好後要何鐵夫簽字,何鐵夫也猶豫了,回頭問林科長:“專戶上到底還有多少錢?”林科長說:“還有1500萬。”何鐵夫吃一驚,說:“報表上不是說有將近2億嗎?”林科長說:“報表上說的沒錯,可前幾年借了1億出去,至今還沒收回來,我們一直是靠東拼西湊勉強應付支付。”何鐵夫無奈,只得把撥款通知單退給林科長,要他把給幼兒園的撥款數開小一點。

幼兒園的人走後,何鐵夫才發覺背上已經被汗水浸了個透溼。他想,幼兒園是硬著頭皮打發走了,其他單位的人來了又怎麼辦呢?還有下個月的工資到哪裡去籌備?何鐵夫只好把幾個收支科室的負責人喊到自己的辦公室,跟他們商量對策,要他們一方面把由財政負責收繳的收入足額收上來,一方面找國、地兩家稅務局,把他們徵收的稅款划進金庫。何鐵夫還說,碰到什麼困難不好解決,及時報告給他,大家一起想法子,還解決不了就請市委、市政府出面,反正下個月的工資要籌攏來。

幾個科長起身往外走的時候,何鐵夫想起那天環保局撥款的事,把工交科長石時務留了下來,對他說:“你也看到了,現在財政形勢實在不容樂觀,我想你石時務是識時務的,可為什麼我一而再再而三強調了的事,你和魏家橋就是不放在心裡?”

石時務往門外睃了睃,放低聲音說:“是魏局長先打的招呼。”何鐵夫說:“他打的招呼你事先也應給我透句口風嘛,木已成舟,再來找我,哪有這麼辦事的!反正事情是你和魏家橋做的,字是你和魏家橋籤的,你和魏家橋去跟環保局解釋,今年他們交的排汙費擺在預算不能動,年底再按過去的辦法,財政提留後再返還給他們。”

石時務心裡直叫苦,又不能說什麼,一聲不吭地出了局長室。

接下來的幾天裡,何鐵夫只顧跟收入科室的人往稅務、銀行跑,竟把黨組分工和推薦副局長人選的民意測驗的事丟到了腦後,直到政工科長金石開提醒他,他才想起此事來。何鐵夫說:“你跟魏局長商量了沒有?”金石開說:“商量了,他要我先弄一下。”說著,他把一個初步的分工方案拿出來,遞給何鐵夫。

何鐵夫一看就來了火,真想狠狠訓金石開幾句。不過何鐵夫還是忍住了,只說:“這是你的主意,還是魏家橋的主意?”金石開說:“是我的主意。”何鐵夫知道金石開沒說真話,這一定是魏家橋的點子,他作為政工科長懂得慣例,還不會做出這樣的蠢事。原來,這個方案把收支管三種型別的科室都切開來,給每位副局長都搭配一點,就好像街頭的屠戶賣豬肉,好肉差肉搭配著賣。

沒辦法,何鐵夫只好自己來作方案。他自己基本不變,除主持全域性全面工作外,仍主管預算、行財、農財、社保、基建;魏家橋分管政工、辦公室、工交、國資、黨務;左宜右分管收費、國債、商業、外經、農稅;另外紀檢組長和一名調研員也分管了一些科室。

這樣的分法,大體維持過去的分工,只是把費自名原來分管的科室做了再分配,估計大家應該能夠接受。不過正式跟各位黨組成員見面時,何鐵夫覺得魏家橋管的大多是綜合部門,沒有太多的實惠,肯定會有想法,就把左宜右分管的農稅科劃給了他。

再一次召開黨組會議的時候,何鐵夫就跟大家攤了牌,其他人沒有什麼不同意見,方案就這麼定了下來。

接下來要儘快搞定的就是副局長推薦人選的民意測驗了。何鐵夫覺得還是先推薦預算科長陳立憲,以後有機會再考慮辦公室主任周裡旺和政工科長金石開。為了使自己的意圖得以實現,何鐵夫建議政工科只在小範圍內搞測驗。所以搞測驗的那一天,政工科只喊來科室的***,並沒有搞全方位的民意測驗。科室的負責人都知道何鐵夫的意圖,把勾勾都打在陳立憲的名下。

魏家橋和金石開立即把民意測驗結果報告給何鐵夫,何鐵夫心裡當然很滿意,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但表面上何鐵夫卻沒什麼表示,只是說:“我們做什麼都要講究程式,這樣才能服眾,免得出矛盾。”又說,“你們把陳立憲的材料快點弄出來,報到組織部去,事情不辦就不辦,要辦就要辦成功。”魏家橋和金石開連連說是,一邊向門口退去。

要出門了,兩人又走了回來。魏家橋說:“重陽節快到了,是不是把老幹座談會開了?這反正也是慣例了,而且您也儘量參加一下。”何鐵夫對局裡的離退休老幹們沒事就往局裡跑,不是要求這,就是要求那,心裡很反感,平時老幹的會能躲的儘量躲,總是不大願意參加,今天也許是因為陳立憲的事讓他高興,一口就應承了下來。

老幹座談會定在重陽節的前兩天召開。老幹工作歸政工科管理,金石開提前一天就把通知發了出去,包括離退休老同志和局領導,無一遺漏。會議開始前,金石開把老幹活動室打掃得乾乾淨淨,還買了糖果、瓜子、香菸什麼的。一切安排就序,金石開又突發靈感,準備寫兩條歡迎老幹部的標語。弄來紅紙和筆墨後,金石開本打算請辦公室主任周裡旺代勞,他是局裡的才子加書法家,後想起何鐵夫的字寫得也不錯,何不請請他,如果他能動手,他這個政工科長在老幹部那裡也說得起話。金石開就鼓起勇氣,去找何鐵夫。

何鐵夫說:“又不是什麼大領導要到財政局來,犯得著嗎?”可想想這也沒有什麼不可以的,就接過金石開遞過來的毛筆。何鐵夫雖然對書法感興趣,但自從當了財政局長後就不再有時間拈毛筆,今天猛然握一支毛筆在手,一隻手就無法自抑地老晃,好像是那筆有意跟自己鬧彆扭似的。他不敢立即就在紅紙上寫,先讓金石開拿來一疊舊報紙,在上面試寫了一會兒。慢慢找回了一點感覺,才到紅紙上寫下“歡迎老幹部光臨指導”和“祝老幹部身體健康”兩幅標語。

金石開興奮得不得了,謝過何鐵夫,屁顛屁顛地將標語貼到大樓門口兩邊的牆上。從門口進出的人抬了頭念牆上的字,還問金石開:“這字是你寫的?”金石開說:“你猜猜?”有人看出是何鐵夫的字,又不敢肯定,金石開才說:“是何局長寫的呢。”大家就說:“很好,何局長的毛筆字寫得真好,比他的鋼筆字還好。”至於好在哪裡,卻沒有人說得出。

老幹部不像在職的幹部、職工,8點開會9點到,10點開始聽報告,老幹部們退休在家,也沒什麼事情可幹,開會的積極性都挺高,所以8點還沒到,好幾個老幹部就進了大樓。一見門口貼著歡迎他們的標語,還有幾分新鮮,都說金科長蠻會做事的。等到進了會議室,見桌上還擺著瓜子、煙、糖果什麼的,熱情更加高漲,對金石開又是一陣誇獎。金石開說:“這都是何局長安排的,我跑跑腿而已。”老幹部們就誇何鐵夫說:“何局長這麼重視老幹工作,真是個好領導。”

說曹操,曹操就到,何鐵夫剛好一腳邁進會議室。大家於是就靜下來,只有嗑瓜子、吃水果的聲音從眾人的嘴巴里悄然而出。何鐵夫說道:“大家也聽到和看到了,為了使今後的老幹工作上新臺階,我們對老幹工作加大了領導力度,這兩天我們還研究了重陽老幹活動方案和下段老幹工作設想。”

何鐵夫說完,由魏家橋發言,魏家橋先客套了兩句,就把活動方案和老幹工作設想跟大家說了說,並徵求大家的意見。大家自然也沒多少意見可提,說了些好聽的話後,就問一直沒吱聲的何鐵夫上一任的退休老局長鍾守成。鍾老局長說:“沒意見,沒意見,只個別地方還可加強一下。”

說沒意見的鐘老局長說著說著就偏離了主題,說到別的事上面去了。鍾老局長說:“辦老幹活動中心我舉雙手贊成,但我最關心的還是我們老不死的經濟待遇問題,聽說局黨組研究了超收分成獎的分配方案,我們離退休的老同志只拿70%,這事我可向在座的幾位領導提個醒,辦什麼事情可要順應民意。現在的吃喝風是越刮越兇了,據說局裡一年下來,光吃就要吃掉上百萬,我當局長的時候可從沒敢這麼奢侈排場過。呃,你奢侈排場,我也沒意見,與時俱進嘛,有權有錢的時候不奢侈不排場,什麼時候來奢侈排場?像我們這些老傢伙,想奢侈排場,已經沒有資格了。但你不要從我們老不死的福利中一點點地摳呀。摳了我們的,如果用來支援生產,發展經濟,我們屁都不放一個,也算是我們對經濟工作的支援,可全部花在了酒桌上,這讓我們心裡好受嗎?”

鍾老局長這炮一放,整個會議就亂了步驟,大家再也不關心老幹活動的事了,注意力全都轉移到了鍾老局長提的這些問題上,你一句我一句地議論起來,會議室裡像進了一窩蜜蜂。一旁的何鐵夫和另外幾位副局長很不好受,臉上就掛不住了。金石開也急了,又不好打斷鍾老局長,只得提個水壺,過去給他老人家加茶水,提醒他多喝茶、多吃水果,想轉移他說話的方向。

偏偏鍾老局長口不幹,舌不燥,對桌前的茶水和水果瞥都不瞥一眼,依然聲如洪鐘地大聲說道:“還有錢如山辦經濟實體的事,我們提了不知多少意見了,就是不見有什麼效果。他從局裡借了300萬出去,至今不但不見一分一厘的利潤上交給局裡,連本金過期三年了也收不回,這是哪個朝代的王法?想想看,局裡兩百多號人,每個人都來借300萬,你能有多少可借?要知道這是財政資金,是納稅人一分一分繳上來的,是單位儲存在財政專戶上的,你們在位的不心疼,我們這些土埋了半截的廢物還心疼哩。這樣吧,關於錢如山的事,今天我在這裡提個建議,你們在位的人怕得罪他,我們不怕,由我們去查賬收賬,300萬我們不敢擔保全部收得回,但一兩百萬還是能想法弄回來的,至少錢如山那兩棟私人別墅和兩部小車擺在那裡,可以拿來抵債嘛。”

鍾守成這樣子,看來一時三刻也止不住,金石開就再一次起身走到鍾守成面前,把桌上那盒還沒開包的白沙煙撕開,給他遞上一支。鍾守成接了煙,卻沒有要抽的意思,金石開啪一聲把打火機打燃,並送到鍾守成的鼻子下,他才不得不把煙塞進嘴裡,去金石開舉著的打火機上點著了。

趁這個間歇,何鐵夫趕緊開了口,說:“由於時間問題,今天的會就開到這裡吧,大家對老幹工作提了不少切實可行的意見,黨組一定好好研究,爭取多為老同志們辦幾件實事。”又回頭對金石開說,“金科長,你當前的任務是趕快把老幹活動裝置採購回來,活動中心早開張,老同志們早受益。”

何鐵夫話一說完,金石開就把會議室的門開啟了,對著意猶未盡的老同志們說道:“大家好走啊,今後活動中心開張了,我會天天和大家在一起的。”老同志們只得識趣地站起身來,陸續離開了會議室。

老幹們走後,局領導們才開始往外走。金石開對已走到門口的何鐵夫說:“何局長,今天的會開得不理想,都怪我組織得不好。”

何鐵夫就笑了,說:“今天還是不錯的,還沒有到拍桌子罵孃的地步。財政工作難還是難在內部,跟其他部門的人打交道,他們就是對你有天大的意見,甚至恨不得一刀子把你捅了,但當你的面還是笑嘻嘻的,不會拿你怎麼樣。自己單位尤其是老同志可不會這麼客氣,他們有什麼話都會說,有什麼火都會發。”

“何局長說得是。”金石開說,“今天老幹們主要對超收分成獎的事有意見,會上說得還客氣點,背後說得可就難聽多了。”何鐵夫說:“怎麼個難聽法?”金石開說:“他們說這都是你何鐵夫一個人的餿點子,其他黨組成員都不同意這麼做,是你搞一言堂,硬只給老幹們70%的比例。”何鐵夫罵道:“簡直是放屁,黨組會上大家都表了態的,到頭來怎麼說是我一個人的意見?這到底是誰故意造這樣的謠?是想把矛盾集中在我身上,搞我的名堂吧?”

何鐵夫知道,陳立憲報副局長的材料送是送上去了,可要把事情辦好,還遠遠不夠。何鐵夫先找了分管財政的常務副市長白日升,白日升說:“我幾乎天天跟陳立憲見面,對他比較瞭解,常委會上我會說好話的,關鍵還是組織部,要他們先報上來,常委才好議。”

有白日升這句話,何鐵夫心裡就踏實了。他把陳立憲叫到自己的辦公室,交代他今年組織部的預算追加指標再加3萬。陳立憲清楚何鐵夫的良苦用心,可操作起來並不容易,他說:“常委會上定了的,今年整個的預算追加指標都要壓縮,哪裡還有餘地給組織部加?”何鐵夫就恨鐵不成鋼地罵陳立憲道:“你當了這麼多年的預算科長,這樣的小事情都擺不平?你這預算科長要當到退休那一天?我不管,數字在你手上,就是要搞赤字,組織部這3萬元追加指標也一個子都不能少。”

陳立憲非常明白,何鐵夫這樣的臭罵不是誰想聽就能聽得到的。他心生感動,忙說:“我先回去調整調整。”

第二天陳立憲就把調整過的預算指標追加表給何鐵夫拿了來。何鐵夫比較滿意,帶著陳立憲就往市委跑。到了組織部,先碰到辦公室鄒主任。鄒主任開何鐵夫的玩笑道:“何局長你是不是給我送追加指標來了?”何鐵夫說:“還真被你言中了,不過你沒把屈部長交出來,我是不會拿指標出來的。”鄒主任說:“這好辦,你倆先到我的辦公室坐會兒,屈部長正在和人談話,他們一談完我就帶你們去。”

兩人在鄒主任的辦公室坐下後,鄒主任又輕聲對何鐵夫說:“一般的人,我才不會給他操這份閒心呢。”何鐵夫說:“你不操心,那我們這就回去了。”鄒主任說:“那可不行,財神爺上了門,我怎肯輕易放過?”

跟他倆聊上幾句,鄒主任又跑出去,到屈部長那沒掛牌的辦公室門口瞄一下,那樣子好像在搞地下工作。瞄到第三回,鄒主任終於回來告訴何鐵夫,他們可以行動了。何鐵夫和陳立憲就起了身,跟鄒主任往門口走去。

一出門,就見一個人剛離開屈部長那沒掛牌的辦公室,往樓道口走去,竟然是財政局的魏家橋。何鐵夫心頭就犯了嘀咕,這魏家橋來找屈部長幹什麼?但轉而又想,只興你何鐵夫來找組織部長,他魏家橋卻不可以來找組織部長了?何況魏家橋原來就在組織部做過科長,還是屈部長親手把他提拔到財政局去做的副局長,他也就更有理由到這裡來跟老領導敘舊談心、彙報工作了。

這麼尋思著,已經進了屈部長的辦公室。屈部長一見何鐵夫,就說:“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堂堂財政局長沒人恭請就親自上了門。”鄒主任說:“人家財神爺是來送指標的。”屈部長說:“那拿出來給我看看。”何鐵夫說:“今天我如果拿不出指標單,看來是沒法邁出這扇門了。”說著向陳立憲點了一下頭,陳立憲立即從包裡拿出一張撥款通知單,弓了身子,雙手交到屈部長手上。

屈部長只在撥款通知單上隨意瞧瞧,便給了鄒主任。鄒主任大喜過望地說:“何局長真夠朋友,原來組織部的公務費只有2萬的,現在安排了5萬,我們那臺486的破電腦和兩排50年代的檔案櫃可以更換了。”何鐵夫一旁不失時機地說:“這都是小陳的功勞,他費了好大的勁,才把指標給調劑過來。”

屈部長自然也高興,望著陳立憲說:“我知道小陳不錯,辦事能力強。”又對鄒主任說:“你要好好感謝他們二位,今晚你代表我到陽光酒家請二位喝幾盅。”何鐵夫說:“這怎麼行?下次部長有空,我們做東。”

何鐵夫見好就收,和陳立憲告辭出來。鄒主任替屈部長送客,一直送到樓下的坪裡。何鐵夫對陳立憲說:“現在就看你的了,能不能請動鄒大主任。”陳立憲領會何鐵夫的意圖,一用力就把鄒主任塞進了小車。車子出了市委大院,在街上轉兩個彎,停在一家叫通海的酒樓前。三個人外加司機都下了車,走進酒樓,選一個不大的包廂坐下來。

離開通海時,天色已向晚。幾個人又到寶島娛樂城洗頭洗面,還泡了四十五分鐘的腳。再請鄒主任去唱歌,鄒主任說還要準備明天的部務會,死也不從了,只得送鄒主任回去。鄒主任住在市委大院裡面,小車十分鐘就到了。鄒主任下車的時候,陳立憲和何鐵夫都跟著溜了下去。何鐵夫把鄒主任拉到路旁的古槐下,誠懇地說:“鄒主任你知道,組織部裡我們就跟你關係鐵,以後你和屈部長有什麼用得著我們的,打電話給我和陳立憲,我們隨喊隨到。”鄒主任說:“知道知道,有事一定找你們。”

“一言為定。”何鐵夫說道,伸手對陳立憲示意了一下,陳立憲立即拿出一個紅包往鄒主任手上塞。鄒主任不肯接,何鐵夫說:“鄒主任別客氣,這僅僅一點誤餐費,如今這個年代這不算個事,不會讓你犯錯誤的。”鄒主任這才收下了。何鐵夫也覺得有意思,剛剛請人吃了喝了玩了,這下給個小紅包,卻說是誤餐費。

從市委大院出來後,司機要先送何鐵夫回去。何鐵夫望著輝煌的街燈,忽然想起好久沒在街上走走了,就要司機把車停下,自己走路回去。

下車後,何鐵夫就在街上不緊不慢地邁開了步子。一陣晚風吹來,把何鐵夫的頭髮和衣角都撩起來,將身上那未曾全消的醉意也吹散了,他感到一陣從未有過的愜意。是呀,如果經常有時間和閒心到這街頭走走看看,多麼有意思!可惜自己整天忙於應付,差不多都忘記了世上還有這麼一份小小的情調。何鐵夫心想,人也是怪,總是熱衷於名利俗事,一旦沒有了這些,就活得沒勁頭,其實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這些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只是真的要做到拿得起、放得下,還不是那麼容易。

這麼毫無頭緒地思忖著,不覺來到一處燈飾極其華麗、輝煌的地方。一抬頭,原來這裡正在搞藝術作品展覽。何鐵夫就買了一張票,進了展廳。最先看到的是前廳的繪畫作品,分國畫、油畫和水彩畫,分別掛在四面牆上。何鐵夫繞了一圈,進了後廳。這裡主要是書法作品,何鐵夫就多逗留了一會兒。何鐵夫覺得這些作品都弄得不錯,只是沒有什麼個性,基本是學前人的風格,也就是說不外乎顏筋、柳骨、歐體這一套,何鐵夫只稍稍瀏覽一下就走了過去。後來他在一幅作品前停了下來。那是鄭板橋的一句詩:咬定青山不放鬆。那字功底不錯,多少有點鄭氏風範。何鐵夫就為鄭氏感嘆了,想這麼一個具有民本思想的小官,卻總是不容於世,一輩子都不順暢。然而也是得益於這不順不暢,才成就了鄭氏的大名。

感嘆著,正準備離去,忽然碰上了一個人。何鐵夫的眼睛就睜大了,說:“是你,吳鳳棲吳科長!”吳鳳棲就笑了,說:“怎麼不可以是我?”何鐵夫說:“你也喜歡來看字?”吳鳳棲說:“吃了晚飯沒事,出來走走,見這裡有展覽就溜了進來。”何鐵夫說:“不帶你家陳先生來?”吳鳳棲搖搖頭,說:“他才不肯出來呢,麻將桌邊一坐就沒了白天黑夜。”

轉了半轉,兩人出了展廳。外面的世界吵鬧多了,兩人一時就沒了話說。算來從政府辦到財政局,兩人同事多年,吳鳳棲還是何鐵夫一手提上行財科長這個要害位置的,可兩人除了那次在梧桐公園單獨待了個把小時,這還是第二次單獨在一起。

吳鳳棲三十出頭,正是瓜熟蒂落的年齡。這令何鐵夫想起一種說法,說是女人與女人不同,有的女人二十歲最迷人,有的女人三十歲最迷人,有的女人甚至要到四十歲才迷人。何鐵夫望一眼吳鳳棲,無聲地說,她就是第二種女人了,正是魅力十足的時候。心下暗暗吃驚起來,莫非自己就是喜歡上了這個女人的天生麗質,才想方設法把她從政府調到財政局來的?不過何鐵夫又莫名其妙地想起另一句舊話,叫做兔子不吃窩邊草。照理窩邊草也是草,而且吃起來方便,兔子幹嗎不吃呢?一次一位朋友曾跟何鐵夫提到這句舊話,問他為什麼兔子不吃窩邊草,何鐵夫一時不明對方意圖,不知如何回答。朋友就說,兔子吃了窩邊草,兔子尾巴就暴露在外面了,那是很危險的。

何鐵夫大概是怕尾巴露在外面的緣故吧,這天晚上在街上沒走多遠,他就找藉口跟吳鳳棲分了手。

回到家裡,不承想辦公室主任周裡旺還坐在客廳裡。何鐵夫有些奇怪,問他:“你什麼時候來的?”董小棠就埋怨他:“人家小周從下午3點開始找你,打你和陳立憲的手機都沒開機,後來跟陳立憲聯絡上了,他又說你在市委門口下了車,也不知你到底去了哪裡。”何鐵夫懶得跟董小棠嘮叨,問周裡旺什麼事。周裡旺說:“下午審計局打來電話,明天上午8點審計人員進財政局,我必須請示您,明天怎麼應付他們。”

何鐵夫心裡就冒火,罵道:“這個狗孃養的費自名,才離開財政局幾天,就翻臉不認人,殺回馬槍了!”周裡旺說:“不過費自名說了,是搞常規審計,沒別的意思。”何鐵夫說:“說得好聽,這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周裡旺說:“我已經通知預算和其他有關科室了,他們已經做了準備。”何鐵夫只好說:“好吧,你回去,明天再說。”

送周裡旺到門口,何鐵夫剛要轉身關門,不知誰突然叫了一聲何局長。何鐵夫回過頭去,卻什麼也沒看到,唯有牆上昏黃的路燈照著臺階下的圍欄,影影綽綽的。這就怪了,明明有人在喊,卻不見人影,莫非真有鬼不成?正在何鐵夫疑惑之際,有人從臺階外的橘子樹下鑽了出來,竟然是錢如山。何鐵夫的臉色就跌了下來,問道:“錢如山,這個時候你還在這裡幹什麼?”錢如山翻過圍欄,說:“何局長您好忙。”何鐵夫說:“你有什麼事,說吧。”錢如山涎著臉說:“我在橘子樹下蹲了一個晚上了,到您家裡去坐坐也不行嗎?”何鐵夫沒法,只得把錢如山讓進屋裡。

落座後,何鐵夫望了錢如山一眼,他依然還是紅光滿面、精力過盛的樣子。錢如山原來是財政局計會科副科長,具體經管預算外間歇資金。四年前,見自己經手的資金被人借出去發了財,錢如山也心裡癢癢,找剛上任局長的何鐵夫軟磨硬泡,承諾每年上交財政局20萬元管理費,一次借走300萬,然後打著財政局經濟實體的牌子辦了一個公司。四年過去了,錢如山房產地產、小車維修,紅道白道歪門斜道,見得人的和見不得人的都搞,據說資產早上了1000萬元,小車、小洋樓、小老婆什麼都有了,卻沒上交一分錢的管理費,連300萬元的借款也賴著不肯歸還。期間何鐵夫找過錢如山幾回,警告他如果不還借款,就去法院起訴他。錢如山總說資金週轉不開,要何鐵夫寬限點時間,到時他連本帶息外加管理費一併上繳。還幾次以業務費的名義到何鐵夫家裡行賄,想買通他。何鐵夫當然知道錢的好處,世界上只要有了錢,什麼人間奇蹟都能創造出來。但何鐵夫還算明白,自己抽菸喝酒不用花錢,還經常在甲單位開會檢查領誤餐費,在乙單位指導工作領出勤費什麼的,手頭大錢沒有,小錢不缺,要那麼多錢幹什麼呢?尤其是錢如山的錢,那是沾得的?所以幾次他都擋了回去。今晚錢如山再次登門,還不知他又要耍出什麼花招呢。

不想這天晚上錢如山提出一個令何鐵夫怎麼也想不到的問題,錢如山說他要回局裡上班。何鐵夫忍不住就笑了,說:“錢如山,你如今這麼發達了,還有心思到局裡來上班?”錢如山說:“何局長您不知道,如今的生意不好做,我與其在外面這麼硬撐著,還不如回局裡去上班,過清閒日子舒服。”

何鐵夫知道錢如山這不是真心話,他肯定還另有什麼企圖,於是說:“你回來上班,我們當然歡迎,不過你那300萬元的本息和每年20萬元的管理費,得先交到局裡來再說。”錢如山說:“何局長您還怕我不肯交?我有好幾處房產,我上班後就出手,還局裡的錢還是足夠的。”何鐵夫說:“回局裡我知道不是你的真心話,你還是繼續做下去,等還了局裡的借款再說吧。”錢如山說:“我也想繼續做下去,只是現在手頭太緊,沒有資金可供週轉,何局長您能不能再借200萬給我?”

何鐵夫感到好笑,這樣的話也只有他錢如山才說得出口。何鐵夫也就懶得跟他磨嘴皮子,沒好氣地說:“告訴你吧,錢如山你再耍賴,我遲早會把你推上法庭的,到時要你傾家蕩產。好了好了,不跟你囉唆了,明天我還要上班哩。”

錢如山也就知趣地站起身來,出了何鐵夫的家門。

可當何鐵夫關好門回到客廳的時候,卻見錢如山剛才坐過的沙發上放著一個信封,開啟一瞧,裡面足足有300張百元大鈔。

審計檢查組在財政局查了一個星期的賬,審計意見書上主要點了三大問題,一是市委近幾年根本就沒有基建專案,可財政卻撥給市委一筆120萬元的基建款;二是錢如山借走的那300萬元,借款合同上的還款日期已過了兩年,至今分文未還;三是行政事業性收費財政專戶上500萬元資金轉到了國債辦下面的國債營業部裡去了,雖然有分管市長的簽字,但嚴重違反了財經紀律。

何鐵夫就這幾個問題跟審計組的人一一進行說明。市委那120萬元是前年市委換屆選舉過後撥的,實際用途主要彌補會議費的虧空,剩餘的都用在市委招待所的改造裝修上了。錢如山的經濟實體是那年政府鼓勵機關辦實體,以彌補財政資金的不足興辦起來的,錢如山借走的300萬也徵得了市政府領導的同意,現在正在向他催繳,再繳不上就向法院起訴。轉到國債營業部的那500萬元的情況要複雜些。過去國債發行由財政部門辦理,國債營業部為了盤活資金,把發行國債收繳上來的部分資金臨時借了出去。不想借錢給人家你是爺,找人要錢回來你便成了孫子,轉眼國債兌付期限到了,不但沒拿到一分利息,連本金也討不回來。老百姓手裡的國庫券要兌付,國債營業部裡的錢櫃空虛,財政局擔心問題鬧大,引發社會矛盾,才經請示市委常委領導,從財政專戶裡借錢搞兌付,同時責令國債營業部的人儘快回收借款,現在他們還天天在外面催債。

作完說明,何鐵夫建議審計組不要把這些情況寫進審計結論裡,因為審計結論要報到人大去,****如果認真起來,是不太說得清楚的,而這些事情不僅僅是財政的事,與市委、市政府領導都有關係。費自名剛離開財政局,當然也清楚內幕,表示暫時還不宜張揚出去。但他又說,這次來財政搞審計,並不是審計局心血來潮,是市紀委接到群眾舉報信後,特意委託審計局的,過後必須給紀委一個說得過去的交代。

審計組走後,何鐵夫的情緒好幾天都好不起來。他知道市紀委的所謂群眾舉報信絕對是財政局的人搞的,因為只有內部的人才知道內情,而且看得出,這明明是衝著他何鐵夫來的。好在何鐵夫平時還比較自律和小心,除了在無法推辭的應酬上吃點喝點,或者在這會議那典禮上領幾個誤餐費外,其他情況他是不會染指的。孔方兄也太有魅力了,可如果鑽進裡面出不來,不就得不償失了?何鐵夫想自己大概還不至於這麼糊塗。

由孔方兄,何鐵夫猛然想起那天晚上錢如山在他家裡留下的那個信封,於是撥通了錢如山的手機。不到二十分鐘錢如山就到了,一進局長室,錢如山就笑嘻嘻地對何鐵夫說:“何局長是不是要我來辦借款手續?”何鐵夫鐵青著臉說:“錢如山,你跟我打交道,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你還不瞭解我是什麼人?”

聽話聽音,錢如山意識到他這一次又在何鐵夫前面碰了壁。他搖了搖頭,心想也真拿這個何鐵夫沒辦法,我錢如山跟市委、市政府甚至更高層次的官員打的交道也不少,可還從來沒有人拒絕得了我,這個何鐵夫肯定是哪根筋出了差錯,要不他怎麼會這麼不開竅呢?正在錢如山發痴的時候,何鐵夫起身開啟自己身後的鐵皮櫃,把那個信封拿出來,摔到錢如山的面前,說:“我是看在我們同事多年的分兒上,不然我只要往檢察院一交,憑這一條就可把你送進去了。你還是儘快把借款還了,好面對財政局200多號幹部、職工。”

錢如山臉上掛不住了,抓起那個信封,掃興地出了門。

何鐵夫心上的感覺忽然好了許多,覺得自己一下子崇高起來。他也知道,這是一種十分廉價的崇高感,但至少自己沒有被錢如山拉下水,在錢如山面前多少也算得上是一個小小的勝利。

何鐵夫正在得意,金石開進了辦公室。金石開皺著眉頭說:“何局長,老幹活動中心開張好多天了,我給老幹們一個個都去了電話,至今沒有一個人肯來。”何鐵夫說:“搞老幹活動中心,不是老幹們自己提出來的嗎?如今按照他們的意願搞起來了,他們為什麼又不來了?”金石開說:“他們是對超收分成獎只拿70%有意見,說如果你不收回成命,他們就不上中心來。”何鐵夫說:“怎麼又是我的成命?這是黨組集體做的決定嘛。”金石開說:“老幹們都說他們已經一個個找了其他的黨組成員,他們都說要按老辦法給老幹提成,不同意按70%給,最後的決定是你一個人的意思。”

何鐵夫一拍桌子,吼道:“那好,現在就開黨組會,我要一個個跟他們對質。”金石開說:“何局長您別急,我有一個辦法,可以把這事擺平。”何鐵夫說:“什麼辦法?”金石開說:“西方不是有全民公決的辦法嗎?我們來個全域性公決,把全域性幹部、職工包括離退休老幹們都喊來搞無記名投票。”何鐵夫說:“如果老幹們串連起來拉票,其結果跟黨組的決議正好相反,不是要出我們的醜?”

金石開笑了,說:“離退休人員有多少,不就40多位?僅佔總人數的五分之一不到,而對老幹退休在家還跟在職的享受同等待遇意見紛紛、提出退休人員最多拿70%的超收分成獎的,本來就是在職的人嘛。”何鐵夫想了想說:“就照你說的試試吧。”

聽說要就老幹的待遇問題搞全域性公決,大家都感到新鮮。老幹們也覺得這是一個最公正的辦法,一致同意這樣做,說這樣的事早就應該由大家來定,不能由何鐵夫一個人說了算。那天投票的時間還沒到,財政局的大會議室裡就擠滿了人。投票方法就像農村裡搞村長海選,有投票箱,有由在職幹部和老幹共同組成的監票員、唱票員、計票員,那架勢莊嚴得很。

投票完畢,當場計票,結果同意老幹只拿70%超收分成獎的票數超過了四分之三。這一下老幹們才突然醒悟過來,原來他們的人數沒有優勢,這樣的結果是不用投票就可以預料得到的。但木已成舟,他們也不好再說什麼,只能接受這個事實了。

事後連何鐵夫都覺得好笑,金石開一個小聰明就把老幹們給蒙過去了。何鐵夫長長地鬆了一口氣,他很感激金石開給自己解決了一個難題。

組織部鄒主任沒有忘記何鐵夫和陳立憲的囑託,給他們提供了一個難得的訊息:屈部長的父親很是時候地逝世了。

鄒主任還特別提醒何鐵夫說,屈部長因為身處特殊位置,一向比較注意,所以他再三交代,不要告訴任何人:“你們如果要去,一是不能跟別的任何人說,二是不要說是我告訴你們的。”何鐵夫說:“請鄒主任放心,我們一定注意,絕不會出賣革命戰友。”

組織部長都是異地為官,屈部長不是臨資人,到他家去有200公里的路程。何鐵夫考慮到去一趟需要兩天時間,便跟其他在家裡的局領導說是跟陳立憲上省裡要排程資金,兩人處理了幾件急事,就出發了。當天下午就到了屈部長家,只見屈部長家門前的坪地裡全是高階小車,絕大部分車牌跟何鐵夫的車一樣,是臨資市的號碼。

一下車,何鐵夫就看見了魏家橋,他已捷足先登。見了何鐵夫兩位,魏家橋愣了愣,說:“我不知道何局長你們要來,才跟組織部的老同事先來了。”

何鐵夫沒說什麼,撇下魏家橋,表情肅穆,輕輕走進靈堂,獻上花圈,給死者作揖,再把跪在靈前的屈部長扶起來,一邊把禮金遞給他。屈部長不肯接禮金,何鐵夫就說:“屈部長您看看落款,這是我和小陳私人送的,在這裡我們講的是私人感情。”屈部長這才收下了,說:“我走時什麼人都沒告知,你們是怎麼知道的?”何鐵夫說:“屈部長您就別問這個了,您這麼大的事情,我們過來一下,不是很應該的嗎?”屈部長也覺得這是人之常情,心裡暗自感激何鐵夫和陳立憲的誠意。

屈部長只有一個姐姐,母親去世早,姐姐幾乎就是他的娘,全靠她一手把他帶大。姐姐有兩個小孩,兒子快大學畢業了,女兒去年高考落榜,至今還閒在家裡,屈部長又在外地為官,一時顧不上給她解決這個問題。何鐵夫忽然想起他的一個同學就在屈部長老家所在的市裡做財政局長,就對屈部長說這個事情包在他身上了。當天何鐵夫就和陳立憲離開屈部長家,繞道去找了那個同學。那個同學滿口答應,不久就把屈部長的外甥女招進財政局一個二級機構做了工人,待時機成熟再轉為幹部。

工作做到這個地步,陳立憲升級的問題也就沒有懸念了。屈部長奔喪回來沒多久就召開部務會,透過了陳立憲,並以最快的速度上報到了常委。在常委會上屈部長態度堅決,加上常務副市長白日升附和,陳立憲提副局長的事就這麼敲定下來,只等下文這最後一個程式了。何鐵夫和陳立憲因此鬆了一口氣。

下一步要考慮的便是誰來接手這個預算科長的位置。何鐵夫徵求陳立憲的意見,說:“從預算科兩個副科長裡產生,你看可以嗎?”陳立憲想了想,說:“科裡兩個副科長業務上是沒說的,可如果提為預算科長,上下左右都得斡旋,僅僅懂業務還不夠。”何鐵夫忽然想起一個人來,就說:“你看金石開怎麼樣?”陳立憲說:“金石開當然是個好人選,人又機靈,有點子,而且他原來還在預算科搞過,是為了提科長才安排到政工科去的。只是……”

說到這裡,陳立憲便打住了,欲言又止的樣子。何鐵夫說:“有什麼在我面前說不得的?”陳立憲才說:“我與金石開一個科共事多年,總覺得他這人太聰明瞭點。”何鐵夫朗聲笑了:“聰明不是壞事,預算科長不聰明還行?我需要的就是他的聰明嘛。”

兩人正在說金石開,不想金石開就來到了門口。見兩人正在說話,金石開欲退回去,被何鐵夫叫住了。金石開就走了進來,說:“我看你們正在商量事情,不好打擾。”何鐵夫說:“有事嗎?”金石開說:“臨資市建城2000年城慶日快到了,市政府正在牽頭組織大型的城慶活動,其中有一項書法展覽,面向各機關單位徵集作品,我想何局長的書法很有功底,請您寫一幅。”何鐵夫說:“我的字登不了大雅之堂的。”金石開說:“您就別謙虛了,算是給我幫個忙,我們也好向政府交差。”何鐵夫說:“什麼時候交卷?”金石開說:“現在是11月上旬,我們月底交作品,月底前給我,行嗎?”

“現在就11月上旬了?”何鐵夫言在此,而意在彼。金石開點了點頭,等待他的答覆。何鐵夫卻轉而對陳立憲說:“你趕快把兩家稅務局的稅收和行政性收費收入匯總一下,看還差預算多少個百分點?今年的城慶政府要財政至少拿500萬出來,如果收入上不來,那就不太好辦了。”

得了話,陳立憲立刻離開了局長室。何鐵夫見金石開還站在桌旁,就說:“還有什麼事嗎?”金石開說:“你還沒答應我呢。”何鐵夫說:“好吧,我儘量爭取。”

這天晚上何鐵夫難得有點清閒,在家裡看了會兒電視,突然記起金石開給他的任務,就想,何不現在就試一試,免得過幾天又忘到了腦後。於是走進書房,拿出宣紙和筆墨,準備認認真真寫幾個字。可把紙鋪到桌上後,就一時想不起該寫什麼好了。董小棠見了說:“今天有閒心舞文弄墨了?”何鐵夫說:“2000年城慶搞書法展,金石開要我交一幅作品,一下子又不知寫什麼才好。”一旁的女兒何葉青說:“爸你不是喜歡鄭板橋嗎?就寫他的‘難得糊塗’好了。”何鐵夫說:“你開什麼玩笑!”

不過經女兒這一說,何鐵夫還真的想起鄭板橋的另一句話來。主意一定,何鐵夫就凝神靜氣,在紙上運作起來。書成,是八個字:

一肩明月

兩度春風

也許是今晚心境好的緣故,這字寫得還真有幾分氣韻。何葉青說:“爸這字真像是大書法家寫的,我看比鄭板橋寫的差不到哪裡去。”何鐵夫也滿意地笑了,將那幾個字多瞧了幾眼,然後準備落款。忽然想起一葉知秋的成語,也沒署真名,寫了知秋兩個字。

第二天,金石開接到何鐵夫這幅字,開啟一看,就覺得有點不同凡響的味道。金石開說:“如果拿去交易,我敢肯定能賣大價錢。”何鐵夫就笑了:“這樣的東西能賣錢,我就不用賣苦力當這個財政局長了。”

陳立憲匯總的收入數字出來了,何鐵夫大吃一驚,國稅和地稅都滯後預算進度20多個百分點,也就是說兩個稅務局加起來欠進度6000多萬元。原來是本地的兩家菸廠銷售滯後,稅收任務無法完成,而且從全省甚至全國的香菸市場形勢看來,一時三刻也難得有什麼起色,剩下的時間又只有一個多月了,要想完成年初人大審定透過的全年預算任務,幾乎沒有了希望。偏偏今年幹部、職工又漲了工資,還恰逢2000年城慶,支出增長比例猛增。收支的一縮一伸,財政必然面臨捉襟見肘的窘境。

何鐵夫於是帶上陳立憲,去找常務副市長白日升。白日升也已從兩個稅務局那裡獲知了情況,正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似的,見了何鐵夫兩個人,就說:“我也正要去找你們呢,總得想個什麼法子吧!”何鐵夫說:“法子自然有,天無絕人之路嘛。”

聽何鐵夫這麼說,白日升眼睛就亮起來,他知道何鐵夫在關鍵時刻常常會有些出人意料的點子,就說:“你說說看,是什麼法子?”何鐵夫卻說:“把兩個菸廠還有您白市長和我何鐵夫賣了,總能換幾個錢回來。”白日升氣不打一處來,罵道:“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思開玩笑!”何鐵夫說:“不開玩笑,又怎麼辦呢?人總不能被尿憋死吧?”

白日升在何鐵夫的口氣裡聽出了一點意思,就望他一眼,臉色緩和下來。他掏出一包大中華,準備發煙,何鐵夫一把抓過去,撕開煙盒,反客為主地給陳立憲和白日升一人發了一根,再往自己嘴裡插一根,餘下的塞進了自己的口袋。白日升就笑了,長長地吐一團濃煙出來,對何鐵夫說:“這煙可不能白抽白拿。”何鐵夫說:“我這是不見鬼子不掛弦。”

接著何鐵夫給白日升出了一個主意。何鐵夫說:“我們不是醞釀了多時,要徵收各行政事業單位包括文化、衛生和教育在內的收費調節資金嗎?這個辦法一直實施不了,如果不趁這個特殊的困難時期下手,以後恐怕又難搞了。”

“是呀,我怎麼沒想到這一層呢?”白日升一拍腦門,顯得有些興奮,可旋即他又垂下了頭,嘆道:“這事真要做起來,阻力不少,還不一定行得通。”何鐵夫說:“只要常委意見統一,下得了決心,有什麼行不通的?”白日升說:“難就難在常委這一關,他們各管一塊,一旦觸到自己那一塊的利益就不肯幹了。”何鐵夫說:“您先在關書記和黃市長那裡說通,再召開常委會專題研究財政工作,由您彙報財政形勢,我來提徵收收費調節資金的方案,我們這雙簧一唱,事實一擺,常委們想不透過,也得透過。”

調子一定,兩下就分頭行動起來。

等何鐵夫這裡方案基本成形,白日升在關書記和黃市長那邊也串通得差不多了,接著常委會如期召開。兩人都是有備而來,資料資料充分,說服力強。白日升先把今年的財政形勢一擺,收入差多少,支出有多大,收支之間還有多大的缺口沒有著落,一五一十,說得一清二楚,常委們聽了都意識到今年的財政形勢相當嚴峻。最後白日升說:“我把情況都如實彙報了,今天請大家來的目的,是想向大家討一個可行的法子,扭轉局面,渡過難關。”

常委們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沒出聲。最後關書記開了口,對白日升說:“你們今天彙報財政工作,不僅僅只說困難,總得說些解決困難的具體辦法吧!財政也來了,財政有什麼辦法,拿到桌面上來!”

何鐵夫覺得關書記說話有水平,他不說何鐵夫來了,而說財政來了,是因為何鐵夫是代表財政列席常委會,而財政又是政府的財政,何鐵夫代表著政府,他所說的自然不是個人意圖,常委們也就不好輕易否定他的意見。何鐵夫心裡就有了數,說起話來底氣足多了。他說:“過去一段時間,各行政事業單位包括文教、衛生部門的各項收費還沒有完全納入財政專戶管理,有一小部分雖然納入了財政專戶,基本上也只屬於代管性質,左手收進來,右手全額返還給單位,只不過在財政的賬上空轉了一番,財政收入的數字是搞大了,卻並沒增加一分錢的可用財力。根據預算外資金管理條例和外地做法,各項收費在全部繳入財政專戶的同時,地方政府還可根據當地財政狀況調劑使用,並徵收政府調節資金。”

接著何鐵夫不慌不忙把對行政事業單位徵收政府調節資金的政策依據、徵收範圍、徵收比例以及具體的操作辦法,都條理清晰地給大家作了說明。

何鐵夫剛說完,會議室就不安靜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開了。關書記見狀,在桌上敲了幾下,說:“有高見一個一個地來,不要各自為政。”立刻,分管教育的副書記發難了,他說:“現在上面口口聲聲要科教興國,《教育法》明文規定教育要按高於當地財政收入增長的比例增加投入,現在倒好,不但教育投入沒達到法定比例,政府反過來還要從學校的收費專案裡徵收8%的調節資金,這不是挖教育的牆角是什麼?”

接著分管文化和衛生的副書記開了腔,他說:“文化、衛生這幾年政府的投資越來越少,而現在社會進步那麼快,對文化、衛生事業的要求越來越高,科技含量、硬體軟體設施的配套,其成本也在不斷看漲,政府再來個釜底抽薪,還要不要讓他們生存下去?”

分管政法的副書記不甘落後:“如今各類案件直線上升,不穩定因素那麼多,上面天天喊穩定工作壓倒一切,穩定工作如果出了問題一票否決,政法戰線的壓力越來越大,困難越來越多,政府還要從他們的罰沒收入裡徵一部分出去,今後誰來保平安、保穩定?”

就這樣,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似乎就財政沒理。一旁一直不吱聲的黃市長心裡就來了火,他說:“你們說的都對,真理都掌握在你們手裡,就我們政府一無是處!我看你們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這樣吧,11月份的工資還沒全部籌措攏來,12月更是沒有著落,你們如果不支援財政就算了,今後全市幹部、職工包括在座的各位常委都不要領工資了,大家散夥外出打工去。”

關書記這時也出來支援黃市長,他說:“大家應該看清一個事實,各部門的收費實際上都是拿著政府的檔案、打著政府的牌子,不花一分錢成本,以犧牲政府稅收作為代價收來的。那麼又是從什麼地方收來的,從企業收來的,從納稅人手裡收來的,這不是變相的稅收是什麼?比如說教育,政府的投入年年增長,學生交的學費、雜費、這費、那費也不斷地在漲,而且漲得格外兇,我們好多學生和學生家長都望校興嘆、望校卻步啊。還要說教育經費緊張,錢都到什麼地方去了?這樣的話還沒人敢說,一說就是不重視教育,大帽子可以嚇死人。可我們想過沒有,我們的教學質量、我們的素質教育搞得怎麼樣?比如衛生,那邊政府在醫院裡投入了不少,這邊藥費、醫療費成了天價,藥品銷售的回扣風愈刮愈烈,有些製藥廠的直銷員天天泡在醫院裡,對著處方給醫生數回扣,政府每年花在職工身上的醫藥費簡直就是個無底洞,現在機關事業單位開始搞醫療改革,個人負擔部分加重,哪個還敢上醫院?報紙、電視都是政府投資搞起來的,可有幾頁報紙、幾分鐘電視不是廣告?現在已不是文章和電視節目裡插廣告,而是廣告裡插文章和電視節目。還搞了什麼廣告中心,各企業、各單位交的廣告費都打到中心去,表面上交了幾分錢的稅款,實際上完全逃離了政府的監控。”

關書記這通火一發,那些閒言碎語也就消失了。關書記說的句句都是實情。何鐵夫原來以為,關書記只對大家頭上的烏紗帽感興趣,想不到他掌握的情況還真準確。何鐵夫心存感激,暗暗感謝關書記對財政工作的大力支援。不由得就想起勞動局那張關書記簽了字要借貸社保資金的報告,心想當時關書記還不知道上面有了新的精神,自己的態度不該那麼生硬,應該轉一個彎,自己拿著報告去跟關書記說明一下,關書記是聰明人,是會理解財政的。何鐵夫就有些後悔,抬頭望了關書記一眼。

關書記沒有注意何鐵夫,他右手握筆,左手的五個指頭在桌上快速地彈了幾下,十分堅定地說:“如果沒別的意見,就按財政這個辦法搞,先以市委和市政府的名義下個文,再開個市本級行政事業單位負責人和財務人員參加的動員大會,老白作報告,我和老黃還有人大、政協幾大家***都要講話,從今以後都要按這個辦法搞。”

關書記一錘定音,大家有沒有意見都無話可說。

會後,白日升和何鐵夫開始負責組織起草檔案和籌備會議,緊接著召開動員大會。如今要從人家口袋裡掏錢,比放人家身上的血還令人傷心,所以檔案一下,動員大會一開,各單位、各部門就炸開了鍋,什麼意見都出來了。好在常委們已經統一了口徑,把各種意見都毫不客氣地頂了回去。儘管這樣,真正按檔案具體實施起來,阻力仍然相當大。特別是教育和新聞兩個口子的領導,連人都不見了蹤影,更別說讓他們把錢集中到財政專戶裡來了。關書記和黃市長來了氣,把紀檢書記和組織屈部長都喊攏來,一起坐在財政局,給教育和新聞單位打電話,如果他們再不露面,那就就地免職。這樣,教育局長、電視臺臺長和報社社長才夾著尾巴跑了來。關書記和黃市長先把他們罵了個狗血淋頭:“你們也看到了,紀檢書記和組織部長都在,你們頭上的烏紗帽還留不留在你們的頭上,由他倆來表態!”

這些部門領導哪見過這陣勢,錢是單位的,不是個人的,而烏紗帽只要戴在頭上,便是自己的,為保住頭上這頂好不容易得來的烏紗帽,他們只得乖乖按財政要求,一分不少地把該交財政的錢交給了財政。

教育和新聞這些釘子戶一拔,別的單位也就變得老實了,紛紛把收費資金納入財政專戶。何鐵夫讓陳立憲把數字一算,各單位按徵收比例可上交財政的資金比以往多出了5000多萬,就是說,兩家稅務局短缺的稅收也就彌補得差不多了。

何鐵夫鬆了一口氣,打電話給白日升報喜,白日升高興地說:“下次再給你大中華抽。”何鐵夫說:“那是,不過還有一事請您也得關心一下。”白日升說:“什麼事?”何鐵夫說:“陳立憲那事,你催他們早點把文給下了,我這裡也好另外物色預算科長開展工作。”白日升說:“你放心吧,我去催。”

做了一件大事,何鐵夫心情不錯,輕輕哼起一支小曲:

二呀麼二郎山

高呀麼高萬丈

解放軍鐵打的漢

下決心堅如鋼

……

剛哼了幾句,女兒何葉青推門回來了,何鐵夫立刻停止了哼唱,掉轉頭去瞧女兒。不承想平時活蹦亂跳的女兒今天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何鐵夫就笑她:“公主今天怎麼啦?是任賢齊還是張宇感冒或者住院了?”何葉青沒好氣地把書包往沙發上一摔,淚水就順腮幫流了下來。何鐵夫不解,問她出了什麼事。左問右問,何葉青就是不說。

直到董小棠做好晚飯,喊他們父女倆到餐廳去吃飯,葉青才說班主任老師今天無緣無故就不讓她做數學課代表了,還把她的位置調到了最後一排。何鐵夫說:“你做錯什麼事沒有?”何葉青委屈地說:“我做錯什麼了?我跟平時又沒兩樣!”

何鐵夫就意識到了什麼,心裡罵道,真是卑鄙,竟把賬算到了孩子的頭上。

第二天一到辦公室,何鐵夫就把陳立憲叫來,要他把這個月一中教師的工資扣著不要撥。陳立憲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愣愣地說:“一中的調節金不是交了嗎?怎麼還要扣他們的工資款?”何鐵夫說:“你去問一中好了。”

陳立憲當即跑到一中,把財務科長叫出來,打聽情況。財務科長一時也搞不清是什麼原因讓何鐵夫生這麼大的氣。陳立憲想了想,說:“何局長的女兒何葉青是在你們學校讀書吧?”財務科長說:“是呀,何葉青進我們學校時,我還跟他們的班主任打過招呼,叫他關照關照何葉青。是不是何葉青的原因?我們去問一問班主任。”

找到班主任一問,班主任也不隱瞞,承認了撤銷何葉青數學課代表和調她位置的事。問班主任為什麼要這麼做,他為難地說:“這也不是我的主意。”陳立憲和財務科長便找到校長,校長也為難地說:“這不是我的主意,我是不得已而為之。”陳立憲說:“不是你的主意就是教育局局長的主意,但你一定要發話,讓班主任收回成命,否則這個月一中教職工的工資就別想到手。”財務科長把校長拖到一旁,跟他嘀咕了幾句,校長趕忙點頭,找了班主任,責令他馬上恢復何葉青的課代表和原來的座位。

也是應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句舊話,何鐵夫下班回家走在沿路上,一輛摩托車從後面風馳電掣般衝過來,在他身邊一拐,把他摜翻在地。何鐵夫只覺手上和背上像著了火一般,爬起來一瞧,好幾處衣服都撕爛了,裡面的肉都擦脫了一層。摩托車早已沒了蹤影,何鐵夫發現身邊多了一個牛皮紙信封,開啟來,裡面有一把水果刀和一張紙條,只見紙條上寫著:事情不要做得太絕了,否則你還有虧要吃!

何鐵夫把信封和紙條塞進公文包,第二天拿到單位給陳立憲瞧。陳立憲想想,說:“我想這也與這次我們徵收政府調節資金的事有關。”何鐵夫說:“這我就不懂了,徵收調節資金是公對公,我又沒得罪私人,兩件事風馬牛不相及,怎能扯到一起?”陳立憲說:“教育局1993年在職工和教師中集資5000多萬到廣東那邊炒地皮,結果虧得一塌糊塗,集資戶經常到教育局吵鬧,教育局沒法,每年都要從各學校的收費提成中暗度陳倉,弄一部分出去還款,現在我們把他們的收費收進財政專戶,他們動起來不那麼方便了,那些拿錢去炒地皮以及與炒地皮有關的人自然著急,便使起這下三流的手段。”

想不到情況會這麼複雜,如果為了公事自己真的把命搭進去,也不值得,何鐵夫就氣憤地說:“這政府調節資金搞不搞,並不是我何鐵夫一個人的事,跟市政府彙報一聲,乾脆把檔案取消得了。”陳立憲說:“這事根子還是在教育局局長那裡,我們先找白副市長,讓他把這水果刀和紙條交給教育局局長,也就不會有事了。”

兩人於是去找白日升,白日升也覺得陳立憲的分析有道理,就把教育局局長叫來訓了一頓。教育局局長自然不肯承認這事與他有關,因為這是憑分析,並沒證據證明就是他的人乾的。白日升說:“我不管是不是你的人所為,我只要你記住我的話,如果今後何鐵夫有個三長兩短,我先派人把你捆起來再說!”教育局長心裡當然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便說:“我回去調查一下吧。”

果然以後就風平浪靜,再沒意外發生了,何鐵夫這才安下心來。

十一

城慶日即將到來,市委、市政府專門召開各單位負責人會議,反覆強調要把穩定放在首位,城慶期間不許出現任何如安全和集體上訪之類的事件。

開完會出來,何鐵夫想起陳立憲那件事,就順便到組織部去了一趟。剛好屈部長在那個沒掛牌子的辦公室裡,一見何鐵夫,就說:“何局長,我正好要找你,陳立憲的文發是發了,可中間出了點小插曲。”何鐵夫問:“什麼小插曲?”屈部長說:“這本來是組織原則,不能跟你說的,可我們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交情了,告訴你也無妨。”

何鐵夫就意識到情況有些不妙。屈部長說:“本來我們的原意是安排陳立憲就地提拔的,後來常委考慮到陳立憲人年輕,今後前途無量,就安排他到縣裡做財貿副縣長去了,至於你那裡我們以後會給你安排人的。”

何鐵夫沒什麼好說的,只能接受這個現實。

回到局裡,何鐵夫馬上找來陳立憲,無奈地說:“我本想把你留在身邊,好好地幫我兩年,想不到中途又變了卦,早知這樣,還不如不提你,繼續讓你做預算科長,我的工作也好做些。”

陳立憲似乎並不感到意外,壓低聲音說道:“這是我早就預料到了的。”何鐵夫說:“那你怎麼不早告訴我?早知道,也許還可補救一下。”陳立憲說:“何局長您為我的事情已經費了不少的心,我真不忍心再給您添麻煩。”何鐵夫說:“那又是哪一個環節出了問題?”陳立憲說:“這其實都是魏家橋造成的。有朋友私下告訴我,魏家橋幾乎每個常委都找到了,說我們兩個在財政局一手遮天,業務上的事情任何人都插不上手,如果我陳立憲提了副局長,兩人的勢力便更大了。”

何鐵夫無言,只嘆息了一聲。

檔案很快就下來了,陳立憲被任命為一個偏遠縣的副縣長,同時免去預算科長的職務。這就意味著,陳立憲沒了在預算科做科長的資格。身邊沒有陳立憲,何鐵夫就等於少了一隻胳膊,無所適從起來。何鐵夫就對魏家橋恨恨的,找到白日升說:“白市長,這個局長我不幹了,您讓魏家橋來幹好了!”

白日升當然明白何鐵夫的意思,因為魏家橋也是找過他的。不想白日升卻說:“要說這事,還不能完全怪魏家橋。”何鐵夫深感意外,說:“這話怎講?”白日升說:“魏家橋找人之前,常委就做了研究的,常委會曾就陳立憲的去向徵求過我的意見,我也同意按這個方案辦,只不過魏家橋說的與常委領導的意思不謀而合而已。”

何鐵夫愣了,還是不明白這之間的道理。白日升只得點破了說:“說白了,你和陳立憲太合得來了,你那裡又是財政局,財權在握,陳立憲提了副局長,還把他留在你身邊,誰放得了心?”

何鐵夫吱聲不得,垂下了頭,無奈地出了白日升的辦公室。

回到家裡,何鐵夫還是悶悶不樂的,晚飯只吃了一點點就放下碗。以往見何鐵夫這樣,董小棠就會問他哪裡不舒服,要不要去醫院看看。可今天董小棠卻無動於衷,理都不理他一下。何鐵夫似乎也意識到了董小棠的反常,瞥了她一眼,這才發現她的臉青著,難看得很。因為自己心煩,何鐵夫就不想去管董小棠,看了一陣電視,洗完澡就上了床,不一會兒就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半夜醒來,何鐵夫習慣性地伸了手往董小棠那一邊探去,董小棠竟生硬地用背朝著他,何鐵夫扳了好幾下也沒扳過來。何鐵夫就開了床頭燈,欠了身子去瞧董小棠,只見她臉上兩行淚水正無聲地往下淌著。何鐵夫有些驚訝,問:“小棠,你怎麼啦?”

不問還好,這一問,董小棠就抑制不住地哭出了聲。何鐵夫說:“有什麼事你就說出來吧,光哭是不管用的。”董小棠就一邊哭一邊說:“還用我說嗎?你自己心裡有數。”何鐵夫一時摸不著頭腦,有些生氣道:“我心裡有什麼數?我又沒惹你。”董小棠說:“你當然不會惹我,你有的是人可惹。”何鐵夫還是不知所以然,撇開董小棠,平躺下來,望著屋頂說:“真是莫名其妙。”

董小棠就猛地翻轉了身子,低聲吼道:“誰莫名其妙了?何鐵夫我哪點對不起你?你竟揹著我在外面做那些見不得人的事。以前人家說你如何如何,我不相信你是那種人。可自從當了財政局長,手中有了點權,你就跟其他當了官、掌了權的人一樣完全變了,變得越來越不像樣了。你要跟我說清楚,那天晚上你出了市委就撇開司機,一個人去了哪裡!還有那一個星期天,你說上圖書館,可你根本就沒邁進圖書館半步,到底幹什麼去了!你不跟我說出來,今天晚上就寫離婚報告。”

何鐵夫怎麼也沒想到,董小棠原來是為這生氣,一定是有人別有用心,在她面前說了閒言碎語。好在何鐵夫儘管心裡默默地喜歡著吳鳳棲,但並沒做過什麼出格的事,所以等董小棠稍稍平靜一點後,他就把兩次碰見吳鳳棲的事一五一十作了說明。董小棠本來也不相信何鐵夫有事,這一下也就釋然了,轉過身來,柔柔地把頭埋進他的懷裡。何鐵夫在董小棠頭上撫摸著,一邊說:“是誰在你面前說我壞話的?”董小棠說:“我一連線到了好幾個電話,說你在政府辦就跟吳鳳棲勾搭上了,你當財政局長後,又把她調到身邊,還提了科長,兩人更是以工作為藉口經常待在一起,形影不離。開始我也不信,後來接的電話多了,想想吳鳳棲能幹、漂亮,也就相信了。”

何鐵夫氣得罵了一句粗話。

其實財政局早就在傳著何鐵夫與吳鳳棲的風流韻事了,只不過沒傳到何鐵夫本人耳朵裡來而已。傳說是有鼻子有眼的,說何鐵夫經常與吳鳳棲上公園、看展覽,夜深了還在街頭談心、散步,末了就用公款到賓館裡開房間,還被公安局抓過,公安局裡還有何鐵夫交罰款的單據。何鐵夫也似乎從人們的眼神裡看出了什麼,但他沒工夫去關心這些,他要做的事情太多,尤其是新一輪國債兌付日期要到了,何鐵夫放不下國債辦那筆借出去的國債間歇資金,也不知收回來了多少。何鐵夫想,這事如果老這麼拖下去也不像話,既影響了國債兌付,又佔用著預算資金,的確是件麻煩事。

他於是起身往國債辦走。還沒走到八樓,就被金石開攔住了。金石開興致勃勃地說:“何局長,有一個好訊息要告訴您。”何鐵夫說:“近來我得到的都是壞訊息,我不相信今天會有什麼好訊息。”金石開說:“您那幅字有人想出高價買走,您說這還不是好訊息?”何鐵夫說:“還有這樣的事情?”金石開說:“您那麼高檔的藝術品,我當初都想買,只可惜我出不起價錢。”何鐵夫說:“你別笑話我了,我知道我那字究竟有半斤還是有八兩。”金石開說:“這是主辦單位要我跟你聯絡的,如果您願意賣,他們就出手。”何鐵夫說:“如果有人看得起我的字,儘管拿去就是,不要說買不買的。”金石開說:“得了您這句話,我就可以答覆他們了。”

走到七樓,還沒進國債辦,周裡旺就從後面追了過來。周裡旺有些緊張,說話也不那麼連貫。周裡旺說:“何局長,大事不好了!”何鐵夫意識到出了麻煩,立穩步子說:“別急,什麼事你慢慢說。”周裡旺說:“我們局裡的老幹部到市委集體上訪去了。”何鐵夫大吃一驚,背上都嚇出了冷汗,說:“真有此事?你不是開玩笑吧?”周裡旺說:“誰敢開這樣的玩笑,是市委辦剛打來的電話。”

何鐵夫心裡說,壞了壞了,前兩天市裡才開了穩定工作會議,現在從中央到地方強調了又強調,穩定工作絕不能出問題,尤其是出集體性事件,偏偏財政局的老幹集體上訪,這簡直比出了殺人放火的案子還要令人惱火。

十二

何鐵夫和周裡旺火急火燎趕到市委三樓,財政局40多號老幹已把市委關書記的辦公室圍得水洩不通。有人手裡還舉著小旗子,上面寫著“我們要平等”“我們要吃飯”或“打倒貪汙腐敗分子”等字樣。關書記被堵在辦公室裡,他那嘶啞的勸解聲已被外面的吵鬧聲壓下去,顯得那麼微弱無力。老幹們也看到了何鐵夫,但他們誰也不把他放在眼裡,依然纏著關書記不放。何鐵夫在眾人中瞟了瞟,發現有一個老幹部沒到,立即意識到了什麼,對身邊的周裡旺說:“你給魏家橋打電話,讓他把鍾守成找來,如果魏家橋不肯動,從明天開始,就由他來當這個財政局長,並告訴他這是關書記的意思。”

周裡旺就掏出手機,跑到走廊盡頭稍安靜點的地方給魏家橋打電話。先打到他的辦公室,沒人接,又打他的手機,也沒開機。周裡旺只好打鐘守成家裡的電話,也沒找到他,他家裡人說他一早就出去釣魚去了。

何鐵夫一時無計可施。恰在此時,有濃濃煙霧自樓道口方向騰騰昇上來,同時有人驚心動魄地喊道:“不好了,不好了,樓下起火了,起大火了!”

老幹部們聞言,愣了幾秒鐘,接著掉頭就跑。看來老命究竟比超收分成比例重要。剛跑到樓道口,市委辦的人攔住他們,說這裡走不了了,火勢正往上衝,快燒上來了,只能從另一頭走。他們於是紛紛掉頭,從另一頭的樓道口倉皇而逃,像一群打了敗仗的逃兵。

老幹們走後,樓下的煙霧也跟著消失了。關書記走到門口,問是怎麼回事,市委辦的人都說,可能是燒著了樓道邊一個紙簍子。關書記這才鬆了口氣,進了自己的辦公室。何鐵夫趕忙尾隨關書記走進去,向他做檢討,賠不是。關書記問了幾句情況,說:“小何呀,你的業務工作的確不錯,這一點市委、市政府都是肯定的,可其他方面的工作,你也要注意,近來對你的反映不少,你要好自為之。”

何鐵夫忙點頭承認,進行自我批評。關書記的口氣才緩和了一點,說:“當然你也有你的難處,以後老幹工作還得多講究點方法,不能再出現這種被動局面。”何鐵夫說:“我以後會吸取慘痛教訓,把工作做到位的。”

離開關書記的辦公室,下到二樓,何鐵夫在樓道邊看見一堆灰燼和一個未燃盡的篾簍子的邊角,心下不免暗想,還真得感謝這個紙簍子,如果不是它這麼恰到好處地燃起來,今天這個集體上訪事件不知還要鬧到什麼地步。

正這麼想著,金石開從樓上下來了。何鐵夫有幾分奇怪,問他:“你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的?剛才我們大難臨頭的時候,怎麼沒見你的蹤影?”聽何鐵夫這麼說,一旁的周裡旺就忍不住想笑。何鐵夫不明就裡,說:“你笑什麼?”周裡旺說:“要說我們剛才的大難,還真是這個金石開給解圍的。”何鐵夫更加糊塗了,罵他們:“你們到底在搞什麼鬼?”周裡旺說:“還是要金石開自己說。”金石開說:“到車上去再說。”

三個人上了車,金石開就得意地向何鐵夫作了敘述。他說:“在局裡向您彙報了您那幅書法作品的情況後,我就去了城慶藝術展覽處,想把您的話轉告給主辦展覽的負責人。不想那位負責人不在展覽處,那裡的人說,他到市委向主管領導彙報來了,我於是又跑到市委來找他。在樓前的坪裡就看到了你們的小車,知道領導也來了。不想一上三樓,就見我們局裡的老幹們把關書記的辦公室堵得水洩不通,我就清楚是怎麼回事了。當時我就想,找城慶負責人緩一下沒事,這集體上訪的事不制止住,可就不堪設想了。可我一時又沒什麼好主意,就急得在樓梯間來回地走。走到二樓的樓道口,突然看到轉彎處一個堆滿廢紙的紙簍,我心裡立刻就有了一個主意。於是我走到三樓,先拉過周裡旺,說好如何配合,然後再下去把紙簍子給點著了,當然我不讓紙簍子燃明火,只讓它冒濃煙,那騰騰的濃煙一冒,問題不就解決了?”

這世間之事就是這麼有趣,有些看上去很棘手的問題,就是手握大權、呼風有風喚雨有雨的市委書記都束手無策,一個毫不起眼的紙簍子就能搞定!何鐵夫想,這個金石開還真有手段,嘴上說:“也只有你金石開才想得出這樣的鬼點子。可這還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今天他們走了,保不了明天就不會再來,到時再燒紙簍子,怕是不管用了。”周裡旺笑道:“到時不燒紙簍子,帶瓶汽油來燒。”

“燒汽油那是自焚,我還沒這個念頭。”金石開也開了句玩笑,接著說道,“我當了這麼多年的政工科長,天天跟老幹們打交道,知道他們是些什麼人,如果沒有人在後面操縱,他們怕是不會自發起來搞什麼上訪的。”何鐵夫說:“那是誰在後面搞的操縱?”金石開說:“今天沒有出面的人。”何鐵夫說:“你是說鍾守成?”金石開點點頭說:“就是他!”何鐵夫說:“我回去就把他叫來,好好地教訓教訓他。”金石開說:“恐怕沒有用,何況沒有任何證據說明他是這次上訪的始作俑者,就是能夠證明,你也不能拿他怎麼樣的。”

何鐵夫嘆息一聲,說:“難道就沒法子制伏他了?”金石開說:“我倒有一個法子,到時領導看我的。”何鐵夫說:“什麼法子?”金石開說:“暫時不能說,一說就不靈了。”何鐵夫說:“你好像是個巫婆。”

何鐵夫想,說不定這個金石開還真有什麼歪主意,能把這個鍾守成給擺平哩。

後來老幹們果然就不再鬧事了,儘管他們依然還是像先前一樣只拿超收分成獎的70%。何鐵夫的一塊心病就摘除了,心下便想,這金石開還真不簡單,有空得問問他到底使的什麼法子。

不想老幹們這裡沒事了,又出了另一件事:反貪局進了財政局。

十三

反貪局來財政局查國債營業部借走的那500萬元資金。營業部借的儘管是財政專戶裡的錢,而且還有市政府領導籤的字,但撥款過程要經過預算這個環節,於是有人舉報時任預算科長的陳立憲從中得了好處。因牽涉到陳立憲,反貪局又拿了檢察院的通知找到他,要他查案期間不能離開案發地,必須隨喚隨到,只有查案結束後,才能離開。這樣陳立憲一時就去不了縣裡了,只好在家閒著。

何鐵夫知道,這實際上是衝著他來的,因為每一筆預算撥款,不管其性質如何,都要經過他審批簽字才撥得走。不過何鐵夫心中有數,他並沒從中得到什麼好處,因此在反貪局辦案人員面前,他顯得很平靜。當然何鐵夫也知道這些人是得罪不起的,儘量配合好他們,需要資料什麼的,能提供的都提供。何鐵夫還抽空陪他們到營業部去翻了翻那些舊憑證。國債近年已放銀行發行,財政局的國債營業部只留著一名職工守攤子,負責兌付前幾年發行出去的國債,營業部裡一派蕭條。

見狀,何鐵夫就搖了搖頭,心想當年的營業部好紅火,局裡好多幹部都爭著到這裡來,不讓來還對何鐵夫意見紛紛,好像這裡有金子可撿一樣,而當時確實有些膽大妄為的角色,趁著制度上的漏洞胡來,利用國債資金兌付過程中的時間差,放出去發了點橫財,不想那不義之財在口袋裡還沒捂熱,又掏了出來,還把人弄進去遭了不少罪。錢這個東西儘管上可通天,下可入地,可一不小心栽了進去麻煩就大了。

反貪局查查停停,停停查查,竟然搞了一個月,但除了原來的老問題,並沒什麼新的情況。陳立憲由於吊在這裡,不能到縣裡去赴任,市裡便以此為藉口,安排另一個人去補了缺。這時何鐵夫才恍然大悟,原來讓反貪局來查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何鐵夫對陳立憲心生歉意,怪自己沒把事情辦好,下班之後,就繞一段路程,去了陳立憲家。

剛好陳立憲到門口送客人,見了何鐵夫很高興,請他快進屋。落座後,何鐵夫說:“在家裡憋得慌吧?”陳立憲說:“開始那一段有一點,現在習慣了,覺得不用上班也有工資領,恐怕是天底下再美不過的事了。”何鐵夫說:“在家裡幹些什麼?”陳立憲說:“前些日子主要是看點書,最近購了一臺電腦,就上上網,剛才那幾個人就是來給我裝軟體的。”何鐵夫說:“聽說上網會上出癮來的,現在你恐怕是沒白天黑夜了。”

何鐵夫臨出門時,陳立憲向他透露了一個想法。陳立憲說:“大學一位同寢室的同學在省裡辦了一個軟體開發公司,約我去做財務主管,不知去不去得?”何鐵夫說:“你先去試試再說嘛,只是不要對人講,行就在那邊繼續搞,不行再回來,反正你的工資關係還在財政局,只要我還是局長,就一分不少地發給你。”陳立憲說:“有何局長支援,就這麼定了。”

陳立憲有這種精神狀態,何鐵夫心裡也就稍稍好受了些。

心情一好,何鐵夫就想有所作為,於是進了一個文化用品商場,看有沒有好紙、好筆可選購。從商場出來,何鐵夫懷裡已抱了一捆紙。想起旁邊有一條小巷,直通自己家門,便掉頭走進去。這是一條老掉了牙的舊巷,遊醫走販,麻館典當,補鞋修傘,抽牌看相,什麼名堂都有,熱鬧非凡。

出乎意料地,何鐵夫竟看見金石開蹲在地上,正和一個擺卦攤的瞎子聊著什麼。何鐵夫就喊了聲金石開,金石開見是何鐵夫,跟瞎子打聲招呼,起身來到何鐵夫面前。何鐵夫問:“你在算命?”金石開搖搖頭說:“我從來沒算過命。”何鐵夫說:“那你在這裡幹什麼?”金石開說:“這算命先生和我是朋友。”何鐵夫說:“你真有意思,跟算命先生交朋友!”

這時,何鐵夫忽然想起一件事,便問金石開:“你還沒告訴我,你是用了什麼法子讓老幹們不再鬧事的。”金石開開心地說:“要說這事,還全靠這位算命先生幫了大忙。”何鐵夫大惑不解,望著金石開說:“他怎麼能幫得了這個忙?”金石開笑笑說:“我雖然從來沒算過命,但我沒事時愛往這些小街小巷溜,跟這些三教九流的人聊聊天,一來二去的就跟他們熟悉了。剛才這位算命先生我認識他已經兩年了,所以前次局裡老幹們鬧事,我就來求他幫忙,他二話沒說就答應了我。”

接著金石開給何鐵夫說了一件事情。

退休老局長鍾守成有個特點,有空愛帶著他的孫子上街走走。他的孫子是個豁嘴,也許在其他地方容易碰上熟人,難得向人解釋孫子嘴豁的事,鍾守成就常常往這條偏巷走。金石開就如此這般給瞎子交代了一番。第二天鍾守成從瞎子面前經過時,瞎子就纏住鍾守成要給他算命。鍾守成開始不願算,瞎子說:“先生您要知道,我從來不主動給人算命的,都是人家有求,我才開口,今天我是聽您的腳步聲有異,才好心好意勸您算一個。這樣吧,現在您一言不發站在那裡,我先打幾卦,如果不準,我一分錢不收。”

聽瞎子如此說,鍾守成果真就站住不動了,倒要看瞎子怎麼打卦。瞎子雖是瞎子,可打的是陽卦、陰卦還是信卦,都一清二楚。瞎子說他聽得出來。這天瞎子一連給鍾守成打了三卦,然後嘀嘀咕咕唸叨了一會兒,才說:“照理說,您是一個有福氣的人,官至七品,家資上萬,不過美中不足的是,您的第一個孫子嘴上有點毛病。”

鍾守成一聽,這瞎子說話口音不是本地人,卻說得這麼準,莫非真神了?他就在瞎子前面的小板凳上坐了下來。瞎子繼續說道:“據卦辭說,您家半年後又將新添丁口,實在可喜可賀啊!”

這一下鍾守成更驚奇了,因為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透過種種關係給兒媳婦弄了個生二胎的指標,兒媳婦兩個月前已經懷上了。但鍾守成緘口不語,聽瞎子繼續往下說。瞎子說:“不過卦辭上還說,您如今有魔纏身,魔在暗中指使您做一些見不得人的事,前不久差點釀成血光之災,如果您再聽魔的指使,您這第二個孫子生下來恐怕不是豁嘴,就要缺胳膊少腿的。”

聞言,鍾守成心裡有些不安,不高興地說:“你真是瞎話瞎說。”瞎子說:“您不相信,今天可以不付錢,以後應驗了再來補交。”

鍾守成只得在卦攤上扔下5元錢,牽著豁嘴孫子的手逃走了。回到家裡後,瞎子的話便老在他耳朵裡作響,揮之不去,竟害得他魂不守舍、茶飯不香。他把瞎子的話反覆琢磨了好久,覺得瞎子說的魔一定就是魏家橋了,因為魔就是鬼,魏家橋的姓跟魔一樣,都帶了個鬼字。瞎子說的血光之災可能是指那次市委大樓裡差點發生的火災,火光和血光都是帶紅色的,火災真的發生了,就會死人,是一回事。

這麼一想,鍾守成害怕起來,跑到瞎子那裡去,討教如何才能免去那個沒生下來的孫子的災難。瞎子如此這般跟鍾守成說了一通,鍾守成以後便沒再聽魏家橋的,魏家橋沒有鍾守成配合,號召力不夠,老幹們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再胡鬧。

聽金石開說得這麼神乎其神,何鐵夫覺得他是在編故事。不過不管怎樣,金石開已經給他排了憂、解了難,心裡倒也受用。一受用,這天晚上何鐵夫就拿著新買的宣紙,寫了好幾幅字,其中有一幅他寫得最隨意、最放得開。那是兩句詩,曰:

紅稻啄殘鸚鵡粒

梧桐棲老鳳凰枝

寫畢,何鐵夫左看右看,感到很滿意。第二天,他特意把字拿到街上,用玻璃框裝裱了,掛在自己的書房裡,有事沒事,就愛站在一邊瞄瞄,自我欣賞一番。有時女兒何葉青也來品頭論足,說他這字的確有幾分神采,寫出了他的風格。只是這詩有點怪,如果改成鸚鵡啄殘紅稻粒,鳳凰棲老梧桐枝,意思就順多了。何鐵夫笑笑說:“你這意見應該找杜老夫子提去。”何葉青想想說:“不過這樣子,詩味還是濃一些。”何鐵夫說:“我的女兒真聰明。”

何鐵夫的誇獎讓何葉青很高興,她在何鐵夫腮上吻了一下,然後說:“爸的氣色蠻不錯的嘛,書法養人,像爸這麼公務繁忙的人,就應多寫寫字,免得被工作壓垮。”

何葉青走開後,何鐵夫感覺一陣暈眩,差點倒在了地上,趕忙到床上躺下了。董小棠做完家務來到臥室,見何鐵夫這麼早就已睡下,覺得不對勁,把手放到他額上一試,有點燙,就拿了幾顆藥讓他服下。原來女兒說何鐵夫氣色不錯,是有點燒的緣故。好在只是有點傷風,何鐵夫身體素質好,吃了藥,晚上睡一覺,又在家裡靜養了一天,就基本上沒事了。

吃過晚飯,何鐵夫突然覺得自己有必要去找找關書記,和他單獨談一談,這對工作、對自己都有好處。過去何鐵夫總覺得財政歸政府管理,政府又安排常務副市長白日升直管財政,他只要多向政府和白日升彙報,對政府和白日升負責就行了。現在想來,這似乎還不夠,必須多爭取市委特別是關書記的支援才行。尤其是前次關於加強預算外資金管理、徵收收費調節資金的事,關書記能花那麼多的時間,下這麼大的力氣親自抓,是對財政多麼大的關愛。還有老幹集體上訪的事,鬧得這麼沸沸揚揚的,市委也沒對財政作出任何處理,這說明關書記對財政是多麼地寬容和偏愛啊!

如此想著,何鐵夫就感激得不得了,準備立刻動身,往市委大院的書記樓跑一趟。

何鐵夫沒叫單位小車,打的去了市委大院。進了大門,計程車往左一拐,穿過一片橘林,就來到一座六層樓的宿舍前。關書記住在三樓,抬頭望去,只見關書記家那朝南的書房的窗戶上晃晃地亮著燈,何鐵夫心想今天運氣還不錯。何鐵夫給司機付了錢,正要下車,關書記的書房突然熄了燈。何鐵夫看看錶,才9點多,關書記不會這麼早就睡覺吧。

遲疑間,三樓過道上的燈亮了,關書記正站在樓梯口送客。何鐵夫就坐在車上不動了,他要等人家走後再上樓去,免得被人發現他也來關書記這裡跑動。

關書記的客人很快下了樓,是兩個人,一左一右地走著,還搖頭晃腦地輕聲談論著什麼。走近了,何鐵夫不禁吃了一驚,原來是魏家橋和金石開。何鐵夫心裡說,他倆到這裡來做什麼?世界之大,怎麼偏偏在這個地方碰上了他倆?

何鐵夫一時就沒了再去見關書記的興致,叫司機開車走人。司機方向一打,讓車掉了頭,隱入橘林深處。

十四

何鐵夫好幾天沒去財政局了,這天進了辦公室,見桌上已經堆了一堆由機要員送來的一直沒批閱的檔案,就趁其他人沒來,看起檔案來。

還沒看上兩行字,金石開進來了。金石開輕手輕腳地走到何鐵夫面前,說:“何局長,昨晚我到您家裡,有件美事要告訴您,誰知您出門去了。”何鐵夫一邊看檔案,一邊說:“什麼美事?”金石開說:“您那幅‘一肩明月,兩度春風’的字昨天下午有人買走了。”何鐵夫說:“還真的有人買?”金石開說:“當然是真的。”何鐵夫說:“賣了幾個錢?”金石開說:“8萬元。”

何鐵夫就把目光從檔案上移開了,望著金石開,說:“你不是逗我開心的吧?”金石開說:“我敢嗎?您是我的老闆。”金石開說著,就把一張支票掏出來,放到何鐵夫的桌上。何鐵夫把支票拿起來,認真看了看,儘管那上面明明寫著8萬元,他還是有些不相信,說:“不可思議,那幾個字能值8萬元?”金石開說:“何局長您大概也知道,有些名家的字,十幾萬幾十萬一幅都是常有的。”何鐵夫說:“可我又不是名家。”金石開說:“不是名家,就更說明您的字本身有價值嘛。”

何鐵夫搖搖頭,想起那天晚上他去找關書記時,金石開和魏家橋捷足先登的情形,覺得事情並沒那麼簡單。是呀,如果真有這樣的好事,他還做這個費力不討好的鳥財政局長幹嗎呢?見何鐵夫無語,金石開又說道:“何局長,沒別的事,我回科裡了。”何鐵夫說:“你走吧,謝謝你了。”

金石開剛走到門口,何鐵夫又把他叫住了,略有所思地說:“你說這8萬元怎麼處理才好?”金石開說:“這8萬元是您創作所得,屬於您的私有財產,您自己定吧。”何鐵夫一時也沒想出處理這8萬元的最佳方案,只是對金石開說:“我再想想吧。”

轉眼就到了12月中旬。這天下午,何鐵夫在政府開完會,剛回到辦公室,就接到財政廳童學軍的電話,他說省委組織部已經找他談了話,省里正在做各地市人事調整方案,等檔案一下,臨資市的黃市長一動,他就來任市長。何鐵夫當然高興,心想看來回市政府也就是近兩個月的事了,這財政局長也不是人乾的,早離開財政局,早解脫。

正在想入非非,許久不見的錢如山突然出現在面前。錢如山一邊從口袋裡拿出一包芙蓉王,抽一支出來往何鐵夫手上遞,一邊意味深長地笑著,說:“何局長您真是貴人多忙啊!”何鐵夫瞥錢如山一眼,不冷不熱地說:“錢總今天來還錢啦?”錢如山說:“您的錢我會還的,我又不會從地球上消失掉。”何鐵夫說:“你老這麼拖下去,我怎麼向全域性幹部、職工交差?”錢如山說:“何局長您別要我還錢了,我現在正在做一筆買賣,急需流動資金,還得向您另借一筆呢!”何鐵夫說:“你以為你有毛病,我也會跟著有毛病?”錢如山說:“您如果再借50萬給我,這筆生意一做成,我就把過去和現在的錢一併還您。”

磨了一陣,何鐵夫不耐煩了,說:“錢如山,如果你這麼不講理,我忙過這一段,一定跟你法庭上見。”錢如山也把臉沉了下來,低聲吼道:“姓何的,你不要太得意了,你別以為你沒有把柄在我手上,到時有你好果子吃!”何鐵夫笑了,說:“姓錢的,你少來這一套,我是那麼容易唬住的!”錢如山起身走到門口,要出門了,又回頭神氣地說道:“我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好了!”

何鐵夫萬萬沒想到的是,第二個星期紀檢委的人就進了財政局。其中一位姓蔣,是紀檢委的副書記,平時跟何鐵夫是打過交道的,彼此熟悉。蔣副書記說:“何局長真對不起,我們本來是老朋友了,可幹我們這一行的,也是沒法子的事。”

何鐵夫意識到情況不妙,但還是冷靜地說:“別轉彎了,有什麼你就直說吧。”蔣副書記說:“我們是接到可信的舉報才來的,你有鉅額受賄嫌疑。”何鐵夫不可思議地說:“你們有證據嗎?”蔣副書記說:“當然有。”何鐵夫說:“可以讓我看看嗎?”蔣副書記說:“最好是在我們出示證據前,你把情況說清楚,這對你有好處。”何鐵夫說:“你要我怎麼說呢?”蔣副書記說:“實話實說,有什麼說什麼。”何鐵夫說:“平時在甲單位喝酒,在乙單位領誤餐費,要不要交代?”蔣副書記說:“除了這就沒別的了?”何鐵夫說:“沒別的了。”

蔣副書記沉吟片刻,說:“如果你不說實話,那我就代表市委通知你,從明天起你停職反省,等問題搞清楚再說。”說到這裡,蔣副書記又吩咐跟他來的手下人去通知魏家橋,明天召開財政局全體幹部、職工大會,由紀檢委的領導來宣佈何鐵夫停職反省的決議。

蔣副書記他們走後,何鐵夫在辦公室待著,半天沒回過神來。

財政局的大部分人還不知道何鐵夫出了事,所以科長們要批什麼條子、處理什麼事情,仍然來找何鐵夫。何鐵夫本來懶得管這些爛事,但蔣副書記宣佈他從明天起再停職反省,那麼今天他還有行使局長權力的資格,於是該籤的字照樣籤,該管的事照樣管一下。

最有意思的是工交科長石時務拿來的那個條子,竟然是幾個月前被何鐵夫頂回去的環保局那個全額返還排汙費的報告。與那時不同,報告上已經簽著市委關書記和黃市長兩個人的大名,批示財政局按過去的辦法把排汙費全額返還給環保局。何鐵夫想,反正自己這個局長已經當不成了,權力過期作廢,你不籤也有人會籤,二話不說在上面簽了字,讓石時務拿到預算科去撥款。

第二天,何鐵夫沒去參加宣佈他停職反省的職工大會。

不過有人已經告訴他,大會還宣佈他停職反省期間財政局由魏家橋主持全面工作。魏家橋主持工作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召開研究老幹待遇的專題會議,決定老幹們仍像過去那樣,拿超收分成獎的100%。

何鐵夫知道這是意料中的事,也就不覺得奇怪。從此就賦閒在家,讀點閒書,寫幾個字,日子過得優哉遊哉。偶爾還到沿江路上去溜達,看落光葉子的柳條迎風搖擺,看已經瘦下去的資水無語流淌。有時也會到梧桐公園去轉上一圈,在那蒼勁的梧桐樹上靠靠,瞧幾眼那副“雲帶鐘聲穿林去,月移塔影過江來”的對聯,想一會兒似乎已經久遠又似乎仍近在眼前的舊事。

何鐵夫發現原來閒著的時候也有閒著的意思。

十五

不過何鐵夫究竟是忙慣了的,閒了兩個星期,他就有些憋不住了,想起自己無緣無故停職反省的事,決定上紀檢委去問個明白。蔣副書記沒有兩個星期前那麼強硬了,他拿出一張影印件遞給何鐵夫,說:“你見過這東西的原件沒有?”

何鐵夫一看,是金石開給他的那張8萬元支票的影印件。他似乎早就預料到了是這麼回事,鎮靜地說:“我得到過這麼一張支票。”蔣副書記說:“那你為何不早說?”何鐵夫說:“這是合法所得,我說它幹什麼?”蔣副書記說:“如果合法,我們還去找你?”何鐵夫說:“我寫了一幅字,人家願出8萬元購買,我有什麼辦法?”蔣副書記說:“你的字就那麼值錢?”何鐵夫說:“這就不是我何某人的事了。”蔣副書記說:“你知道你那幅字現在在何處嗎?”何鐵夫說:“這我可沒過問過。”

蔣副書記就笑笑,開啟抽屜,拿出一樣東西來,竟然就是何鐵夫親筆寫的那幅“一肩明月,兩度春風”的字幅。連這幅字都到了蔣副書記手裡,這可是何鐵夫始料未及的,他多少有些吃驚。何鐵夫說:“是你出錢買走的?”蔣副書記說:“我又不懂書法,怎麼會去買你的大作?”何鐵夫說:“那又是怎麼到你手裡的?”蔣副書記說:“錢如山送來的。”

聞言,何鐵夫就全明白了。只是他有點想不通,自己處處小心謹慎,對這件小事竟然沒引起足夠的警惕。何鐵夫搖搖頭,一臉的無奈。

這時,蔣副書記又說道:“8萬元可不是一個小數字,只要移交司法機關,你就會到裡面待上幾年。”何鐵夫站起身來,也從身上掏出一張影印件,放到蔣副書記前面的桌子上,然後掉頭走了出去。

蔣副書記拿過去一看,是一張匯往何鐵夫曾工作過的通化縣一個貧困山村的8萬元匯款單的影印件。蔣副書記知道,那個村子是市委定的財政局的扶貧點。

第二天,市委領導把何鐵夫找去談了一個小時的話。

談話內容有兩個,一是向何鐵夫道歉,事情沒弄清楚就讓他停職反省;二是考慮到這件事給他帶來了一定的負面影響,再留在財政局,恐怕不太好開展工作,市委決定讓他還是先回市政府,到原來的位置上幹一段,以後有合適的地方再做安排,當然他的正團級待遇不變,副秘書長裡面就有好幾個是正團級。

何鐵夫沒說什麼,下午就去了一趟政府辦。剛進政府辦就有一個長途電話打了過來。何鐵夫抓過話筒才喂了一聲,童學軍就在那頭叫了起來:“何鐵夫你是怎麼了?手機不開,四處都找不到影子。”何鐵夫說:“你找我有什麼事嗎?”童學軍說:“前天省委又找了我,因為管黨群的省委副書記調外省做書記去了,新上任的黨群副書記要安排自己的人到臨資市去,讓我還是先在財政廳做副廳長,去臨資市的事以後有機會再說。”

何鐵夫半天說不出一句話,只不出聲地罵道,童學軍呀,你害得我好慘喲!

何鐵夫忽然想起自己在財政局最後批的那個關於排汙費全額返還給環保局的報告,也許是自己算財政收入賬時搞的空轉太多的緣故,自己也在財政局空轉了一番,如今又回到了原來的位置。但轉而又想,副秘書長的位置雖然沒多少權力,卻清閒自在,也沒什麼不好的。這麼一想,何鐵夫的心情似乎就好了些,起身準備到其他秘書長和科長們的辦公室去走走。

不想出了門,一眼望見幾年前吳鳳棲待過的那間辦公室,心情又沉了下去。何鐵夫略略有些後悔,早知今日又會回政府來,當初又何必把吳鳳棲調到財政局去呢?

何鐵夫低著頭又返回辦公室。

電話又響了,竟是吳鳳棲打來的。何鐵夫心頭為之一振。吳鳳棲先問了問何鐵夫這幾天的一些情況,然後告訴他,魏家橋已經跟她打了招呼,要她和石時務對調,到工交科去做科長。何鐵夫說:“如今企業轉體,工交科清閒。”吳鳳棲說:“金石開提副局長的材料也已報了上去。”

何鐵夫不置可否,他對這些不感興趣。為了轉換話題,何鐵夫開玩笑說:“我今晚請你去白領茶莊喝茶,你會賞臉嗎?”不想吳鳳棲立刻應道:“當然去,7點在白領茶莊門口見面。”何鐵夫說:“還真去?”吳鳳棲說:“不真去,還假去?你如果還是財政局長,用八抬轎子來抬,還抬我不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