叉手是一種表示特別恭敬的禮節,系用於臣對君、下對上、卑對尊時。若論年紀,李善道固是比徐世績年長了一點,可若比之身份,不管是李家與徐家在衛南縣的家聲之相比也好,抑是李善道與徐世績個人的名望之相比也好,卻李善道都是不能與徐世績比的。

而卻徐世績居然向李善道行了個叉手之禮,還說要非李善道,他父親就危險了。

邊上坐著的單雄信不免詫異,便即問道:“賢弟,怎麼回事?尊公信中寫了什麼?”

李善道進到屋中後,到現在尚未落座。

徐世績禮畢後,請他入席就坐。

待李善道坐定,他乃才回答單雄信,說道:“家父信中說,前天他從田莊還家路上時,駕車的牛受了驚,亂衝亂撞,車子險些翻了,幸得李大兄相助,挽住了驚牛,家父才得有驚無險。”

單雄信嚇了一跳,說道:“牛受了驚?車子差點翻了?”捂住胸口,說道,“還好,還好,尊公有福之人,有驚無險!”吃驚過去,回過味來,忍不住細看李善道,說道,“賢弟,尊公說是這位李郎君挽住了驚牛,救下了他?”

“信中是這樣寫的。”

單雄信不太置信地說道:“觀李郎君形貌,雖不瘦弱,可居然力能扼牛?哎喲,真看不出來。”

一頭牛,上千斤重,別說是受驚的牛了,便是不受驚的牛,想要單純地以人力把之扼住,也是千難萬難。單雄信自問之,便是他,怕也做不到。李善道六尺餘高,個頭不低,身材雖被衣袍遮著,但能看出,亦堪稱健壯,卻雖如此,要說他居然力能挽驚牛,單雄信難以相信。

單雄信難以相信,李善道他自己也不相信。

他本不知徐蓋信中內容,聽了徐世績的話,才知徐蓋是這麼寫的,連忙解釋,說道:“徐大兄、單公,敢請二位相知,挽住驚牛的不是我,是我家裡的一個大奴。”

單雄信說道:“一個大奴?”

徐世績已是知了李善道所謂的這個“大奴”是誰,說道:“大兄所言之此奴,可是高醜奴?”

高醜奴是李家的奴生子,他的父親在世時,個頭就高,到了他這兒,個頭更高,在整個衛南縣都是有名氣的,徐世績不僅知道他,還見過他。

李善道答道:“大兄,正是此奴。”看了下徐世績,又看了下單雄信,笑著說道,“大兄、單公,有道是,‘一個雷聲天下響,五湖四海盡皆聞’。如大兄與單公者,就是‘五湖四海盡皆聞’。我怎敢當大兄對我的‘大兄’之稱?徐大兄,你知道的,我在我家行二,你與單公直呼我‘李二’就是!”

當下人流行以行第相稱,但也不是隨便誰都能以行第相稱,得熟人才行,是以徐世績以“大兄”來稱李善道。

徐世績遲疑了下,到底李善道才救過徐蓋,便應道:“那俺就不恭了。”應是應下了,“李二”此類稱是尊長對卑少的稱呼,他也不能真就這麼稱,便改以“李二郎”來稱李善道,他向單雄信簡單介紹了下高醜奴,說道:“原來挽住驚牛的是李二郎的家奴高醜奴,這就不奇怪了。”

單雄信素喜勇士,嘖嘖稱奇,隨著徐世績也改了稱呼,問李善道:“二郎,醜奴隨你來了麼?”

“來了,現在寨門外等候。”

單雄信與徐世績說道:“賢弟,醜奴雖奴,對尊公有挽牛救護之功,何不召來一謝?”

徐世績應道:“正該這般。”吩咐屋外侍者,“去把高醜奴請來,俺要當面向他致謝。”

侍者領命自去。

徐世績拿起徐蓋的來書,反覆的再又看了兩遍,持信沉吟。

單雄信問道:“賢弟,尊公信中是不是還寫了別的什麼事兒?俺瞧你怎頗有猶豫之態?”

徐世績說道:“家父信中說,縣裡的一個吏員私下告訴他,郡中新任了個通守,這通守知了俺在瓦崗,放話言稱,將遣兵衛南,捕拿家父。家父頗是憂心,因有意離縣,來上瓦崗。”

單雄信“嘿”了聲,蒲扇大的手掌猛地拍了下案几,說道:“借他十個狗膽!甚麼鳥通守?當他是張須陀麼?呸!就是張須陀,老子也不怕!敢遣一兵一卒,去擾賢弟家,老子把他的腦袋揪下來,呈與尊公做夜壺!”

他揉了揉打理得的甚是整齊的鬍鬚,說道,“但話說回來,賢弟,於今咱山上和往日不同,聲勢遠震,各部帳下的兒郎們合計萬餘之眾,遠近郡縣哪個不畏咱、敬咱?流水般的財貨不絕過手,你我在山中日夜快活,卻留尊公在家,未免似亦不妥。要不然,依俺看,乾脆就遵了尊公的意,你這兩日便把他和你的姊弟們都接到山上來吧,如何?”

徐世績說道:“賢兄,俺其實早存此念,唯家父此前難捨田園,不大情願。現既家父提出,肯來寨中了,俺哪有不願之理?”帶著點為難,說道,“卻只是明日你我就要下山,這兩天,俺恐怕是沒有時間回去接家父和俺阿姊、阿弟們進山。”

單雄信笑道:“此有何難?你我這趟下山,左右十來天便可回來,等咱回來,你再去接就是。”

徐世績沉吟不語。

李善道察言觀色,將心比心,把自己代入到徐世績現下的處境中,猜出了徐世績為何遲疑。

父子情深,徐蓋信中既已寫了,新任的本郡通守放話,打算派兵去衛南捕拿他,那徐世績怎會不因此擔心?就算是他和單雄信的這趟下山,十來天就可回來,十來天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萬一便在這十來天中,徐蓋出了事,可該怎辦?焉不追悔莫及!

猜出了徐世績遲疑的緣由,李善道當即起身,下揖作禮,提出了自己的建議,——順水推舟地也改了對徐世績的稱呼,說道:“大郎,新任通守,聞他名叫王軌,聽說他久掌兵權,一向作事,他媽的,心狠手辣!我之愚見,對他妄言放話此事,委實不可大意。不知大郎與單公明日要做何事去?若不甚緊要,我以為,還是抓緊先把徐公等接到寨中為宜。”

單雄信說道:“明天我和大郎要去幹的事,不能說不緊要。要不緊要,何用我倆親自下山?是有一個鉅商,從揚州來,往東都去,數日後將經滎陽的通濟渠段,眼線報說他隨船攜帶的財貨堆積如山!這等大財貨,從咱門前過,怎可放脫?因寨裡決定,必要把這廝攔下,將他財貨盡劫寨中!卻這鉅商,隨船帶的護衛不少,一般的頭領去劫的話,只怕不好功成,於是定下了由俺和大郎親往去劫。此乃翟公昨日親口交代下來的,這件事非俺倆親去不可。”

李善道怔了下,心中暗道:“原來是要去攔劫商船。我與徐世績雖是同縣,並無情誼,雖得機會,前日醜奴正好救下了他的父親,因我今日乃得上瓦崗,可要想再進一步拉近與他的關係,我卻正愁無處著手,則何不我便?”便主動請纓,說道,“翟公交代下的事確實重要,是得好生辦妥。既如此,大郎,你如暫無瑕還縣,我願為大郎還縣一遭,接徐公等進寨。”

徐世績斟酌了稍頃,卻未同意。

他委婉說道:“二郎才到山上,未得歇息,怎好便再勞二郎幫俺接家翁來寨?”想定了主意,喚屋外一人進來,便是在屋外警衛的那群漢子的那個頭目,這頭目本是他家的一個大奴,命道,“我阿耶想搬來寨中,你帶上一隊人,今天就出發,回去縣中,把我阿耶和阿姊等接來。”

這頭目恭敬應令。

徐世績又細心地囑咐說道:“到了縣裡後,不可招搖過市,悄悄的回到家中,勿要鬧出動靜,安穩的把我阿耶等接出便可;回來寨中的路上,務要仔細,不得多做耽擱,越快回來越好。”

這頭目應諾,見徐世績別無囑咐了,行個禮,退將出去,自領眾下山,去接徐蓋等不提。

“何事?二郎盡請言來,但凡俺能做到,必不推辭。”

李善道說道:“大郎,實不敢瞞,我久慕翟公、單公和大郎等的義名,早就想投奔貴寨,一直苦無良機。今因為徐公送家書之故,總算是得入進了寨裡。進了寨後,來大郎住處的這一路上,沿途所見,山險林密,豪傑如雲,當真是氣象萬千!更堅定了我投從貴寨的決心。我想要請求大郎的這件事便是,我斗膽求投寨中,為寨裡效犬馬之力,敢請大郎俯允。”

徐世績尚未答話,單雄信笑了起來,說道:“俺當你求何事,原來此事。這還不好辦?”與徐世績說道,“賢弟,這位李二郎,俺看亦義氣中人,他既求入夥,允了他即是,你說怎樣?”

儘管和李善道沒甚交情,但李善道的根底,徐世績是知道的,首先一點可以肯定,他絕不會是官軍的細作,既不會是細作,辨其神態言辭,也是真心想投寨中,那隻憑他前日救下了徐蓋這點,徐世績就無不答應李善道之此請的道理,因道:“二郎,你想入夥,俺當然歡迎。然有一事,俺須得先與你講說清楚,入了夥後,你可就不是良家子,便與俺們一樣,亦成群盜矣。保不齊,哪日官軍來討,寨裡若是落了敗,二郎,俺可也救不了你,咱只能各安天命。”

李善道大喜,下揖謝過了徐世績同意他入夥,然後直起身子,嚴肅地說道:“大郎,我雖愚昧,卻也覺得大郎的這句話,說得不對。”

“俺哪句話說得不對?”

李善道說道:“大郎說我一入夥,便與大郎等同,成盜賊矣。這句話,大大不對!”

“哪裡不對了?”

李善道慷慨地說道:“翟公、單公諸公,皆義名遠揚,郡內、州中的百姓,提起諸公,哪個不豎大拇指?自古至今,有像翟公、單公諸公這樣的盜賊麼?我略讀過些書,委實未嘗有見!

“又如大郎,我與大郎鄉里人,對大郎更加了解,大郎上瓦崗前,於縣中樂善好施,凡縣鄉之貧寒者,只要向大郎張口,不分親疏,大郎都盡與賑濟,縣裡士民個個對大郎讚不絕口,欽服得很!皆雲大郎是人間及時雨。自古以今,又有像大郎這樣的盜賊麼?也是絕無僅有!

“方今朝廷無道,視萬民如草芥,民不聊生,百姓如處水火。孟子云,‘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我以為,翟公、單公、大郎等今舉義旗,嘯聚瓦崗,誠非‘盜賊’可比,是乃倡義拯民、替天行道的作為!擬之於古,漢高、光武之跡也!”

徐世績、單雄信對視一眼。

兩人從對方的臉上,俱看出了驚奇之色。

單雄信還好點,他以勇武為長,今落草瓦崗,一因翟讓之名,二為圖個痛快,至少現在還談不上有什麼遠大的抱負,故對李善道的這番話,感觸還不很大。

徐世績不然,他向有見識和抱負,否則的話,他家資豪富,家裡單隻存糧就有上萬石,他幹嘛放著富家公子的日子不過,跑來瓦崗“落草為寇”?

他正因看出了隋將失鹿,所以才加入了瓦崗,李善道的這番話,可謂正說到了他的心窩上!

徐世績遂乃不覺大奇,摸著臉頰邊的絡腮鬍,審視李善道,俄頃,嘆道:“里巷傳聞,多有謬者!以前與二郎來往不多,未知二郎胸藏錦繡,英俊之士也!”行了個拜手禮,說道,“日後尚望能與二郎多多接見。”

單雄信笑道:“賢弟,你這話怎麼說的?二郎已入了夥,與你又是縣裡人,往後還能少相見?”

預備好的話順利說出,似起到了不錯的作用,但就算是起到了不錯的作用,也只是個開始罷了。尤其對徐世績,要想扭轉他對以前那個李善道的印象,還得加把勁才成!

李善道還禮答道:“不敢隱瞞大郎,大郎昔在縣中的諸多義舉,我慕之已久,單公的威名我亦早就如雷貫耳!今蒙大郎不嫌我愚鈍,允了我入夥,日後敢願多聞大郎、單公令音。”

單雄信笑道:“你等讀書漢,啥都好,就禮多。李二郎,你快坐吧。”

李善道應了聲是,但沒有就入座,說道:“單公、大郎,我今既得大郎允可,入了夥,便斗膽又有一事敢請。”

徐世績說道:“什麼事?”

“適聞單公言道,明日大郎與單公下山,是為尋揚州來的那個鉅商討進奉。我空手入夥,無有禮物敬獻大郎、單公與翟公,心內不安,願明日從大郎、單公下山,藉此機為寨裡立點功!”

正說話間,屋外腳步聲響,一人說道:“大郎,高醜奴領來了。”

屋內三人轉眼去看。

一個高大的身軀遮住了門戶,倒影入屋中,拉出寬長的黑影,幾遮蔽了屋中半室。

高壯的勇士,單雄信見過不少,寨裡就有很多,然如高醜奴此等高大的,著實少見。

他驚而又喜,脫口道出了一句和黃君漢說過的相似的話,說道:“好個猛士!真壯士也!”顧笑與徐世績說道,“賢弟,揚州來的那個鉅商,護衛不少,估摸著這回縱咱兄弟親去,也得好好的打上一場。若有此等猛士相從,你我或能少費些功夫。二郎此請,你何不便就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