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六年盛夏這天,西川省省會成川市天氣異常悶熱。上午十點,天上黑雲壓頂,雷聲轟隆不斷,眼看暴雨將至。三十三歲的覃雨燕身穿白色短袖襯衣、廉價黑色短裙,挎著個黑色皮包,踩著一雙鞋尖已磨破皮的半高跟鞋,從科盛路一棟寫字樓急匆匆地走出來,這上面三樓是一家大型保險公司的辦公區。她走到門口抬頭看了看,這天似乎馬上就要崩塌下來,街上行道樹也被吹得嘩啦作響,她滿面的愁容更甚了些,跨下臺階徑直一路小跑,朝著馬路對面公交站臺的方向而去,一米六的個子看上去十分瘦弱,剛巧這時綠燈亮了,雨燕正跑到斑馬線中間,天上又一個連環炸雷襲來,暴大的雨點子下來了。

覃雨燕大跨步跑上公交站臺,她要坐的公交車還沒有來,這時電話鈴聲響了,一看是妹妹覃丹陽打來的,就趕緊按了接聽。“姐,你打電話找我什麼事?我正在廠裡驗貨,剛才沒聽到”,那頭的電話聲音中夾著些許嘈雜。

“哦,沒事,我想問問你最近手頭寬不寬裕,借我三千塊錢用一兩個月”,雨燕一隻手拿著電話,另一隻手捂著,她說話音量故意壓著,不好意思讓人聽見似的,夾雜著公交站臺上嘈雜的人聲、越下越大的雨聲,她心裡一陣酸楚湧上來,鼻子也跟著一酸。

“三千?姐,你現在什麼情況?怎麼連三千塊錢還找我借”?雨燕頓時眼圈紅了,丹陽頓了一下,接著說:“前兩天給媽轉了兩千生活費,這又還了房貸車貸,現在卡里還剩不到一千,這個月工資還有十來天才發呢,你著不著急用?等發了我馬上轉給你?”“哦,這會兒要去醫院給爸開藥,開藥的錢是夠,但就明後天要還信用卡了,下個月再開藥還得想辦法……”,覃雨燕眼裡含著淚,喉嚨變得有點哽咽,說:“那就算了吧,我自己再想辦法……你繼續忙吧,不說了”!雨燕趕緊結束通話電話,眼淚唰就流下來了。妹妹那句“怎麼連三千塊錢還找我借”戳中了她這幾年心酸傷痛的淚點。頃刻間大雨如注,公交站臺頂棚太窄,站在下面的人紛紛溼了身,340路公交車緩緩駛進了站,覃雨燕臉上混著雨水和淚水,頭頂著皮包從站臺直接一個大跨步,最後一個上了車,搖搖晃晃到最後一排靠窗坐下,她側臉望著窗外嘩嘩的雨,滾滾的眼淚往下流。

這幾年的事一樁接著一樁在她腦海裡浮現,生活已經壓得她快要喘不過氣來。想想當年從偏遠農村考上成川的二本大學多不容易,她是全村第一個走出去的大學生,是讓父親在人前提起來就感到無比驕傲的那個人!覃家灣那一條溝出來好幾個村的人都知道:覃家有個學習成績好的女兒!這讓父親覃勇紀臉上一直泛著幸福和榮光,即使再苦再累也要咬著牙把這個女兒供出來。靠著自己做木匠活、愛人湯淑芬在家做農活幹副業養豬的收入,覃家父母一輩子捨不得吃捨不得穿,把兩個女兒辛苦養大。終於盼來了大女兒雨燕大學畢業,四五年間在成川談了戀愛、結了婚、買了個小房、生了女兒,還買了輛代步車。同時,父親還靠做木工和賣掉農村老房子攢下的一萬多塊錢,支援小女兒丹陽也在縣城買了房,小兩口常年在沿海服裝廠打工,只有過年才回來住幾天。對覃勇紀來說,這人生一輩子的大事都完成了,從前歷經的那些辛苦都千值萬值了,以後掙的錢只管養活自己老兩口就行,就要苦盡甘來只剩下幸福。

可天有不測風雲,二零一二年秋,就在雨燕生了女兒子璇剛出月子不久,母親湯淑芬因急性胰腺炎、糖尿病住進了醫院,從老家縣醫院轉到省城華川醫院治了近一個月,一家人就只有那麼丁點兒積蓄,都花了個乾淨,最後終於把母親從鬼門關救了回來。從此每個月近千元的藥費少不了。覃勇紀操心勞累斷斷續續在縣城掙點兒苦力錢,靠著雨燕每個月寄的一千元生活費,老兩口日子過得緊巴巴的。而雨燕因為那段時間整天跑醫院再加上壓力大,奶水越來越少,子璇只吃了五個月母乳就斷奶了。第二年四月,覃勇紀從工地三層樓高的架子上掉下來多處嚴重骨折,從此幾乎沒法外出做工掙錢,雨燕給家裡寄的生活費一下子每個月加到兩千元。對雨燕來說,自己和老公收入本來就不高,還要供房貸、車貸、養孩子,壓力可想而知。憑著這兩年在房地產公司積累的策劃經驗,腦子靈活的雨燕換了份工作,從年薪不到五萬翻倍到了十萬,經濟壓力稍稍小了些,但老公方舟在工作總是不順心,在每家公司都呆不過一年,隔一段又變成失業人員,在家一待就是幾個月半年,這也讓雨燕頭痛得很,日子總是過得擔驚受怕!可更頭痛更怕的事情還沒有來。

一年以後,覃勇紀的骨傷終於養得快好了,吵著嚷著要去幹木工活掙錢,想給女兒減輕負擔,可隨後又出現咳嗽帶血絲的症狀,吃什麼感冒藥也不管用,結果一查出來:肺癌晚期,已經擴散。醫生說手術化療保守估計至少需要二十萬以上,治癒的機率微乎其微。全家人猶如晴天霹靂,家裡的天塌了總得有人頂著。雨燕是老大,這時候家裡做決定只能是她,父親是遠近出了名的急性子,一旦知道自己得了絕症,怕是更要加速病情惡化,聽說很多人在不知情地情況下生存時間更長久,晚期化療不但特別痛苦遭罪,治好的機率也渺茫。千難萬難中,雨燕和母親、妹妹商量,決定暫時瞞著父親,採用“中西醫保守治療,避免手術化療痛苦,儘量延長父親生命”的方案。

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雨燕每月的經濟負擔陡然增加,父親每月中藥錢和鎮痛的西藥不下2000元,還時不時需要住院治療,雖然妹妹多少能分擔一部分,但畢竟能力有限。當年丹陽為了支援姐姐讀書,自己只上了初中就外出打工去了,雨燕一直覺得虧欠妹妹。自己掙得多點兒,自然該多分擔一些,誰讓自己當年讀書花了家裡大部分的錢呢?雨燕是這麼想的,也是這做的。父親病情的日益加重,雨燕在第二家房地產公司受到排擠失了業,存的那四五萬塊錢每個月支撐著父母的醫藥費和生活費,而自己的小家就只能靠方舟那不穩定的收入勉強撐下去。

這一年,投出去的上千份簡歷就跟石沉了大海一樣,為了時間相對自由能兼顧照顧父親,雨燕沒辦法最後去了保險公司做代理人,同時繼續找策劃工作。可雨燕哪是做銷售的料啊,幾個月下來不但沒咋賣出去保險,反倒為了保住工作還不得不買了兩份保險,掙的錢入不敷出。雨燕失業已經一年了,兩口子幾乎花光了所有的積蓄和工資,女兒要上幼兒園,房貸車貸、一家老小的生活費全指著方舟,每個月緊緊巴巴,家裡一分多餘的錢都拿不出來。

又是一個炸雷,雨燕被驚得回過神來。公交車播報華川醫院站到了,雨燕趕緊衝下車,雨小了很多,她沿著醫院的綠植門廊一路小跑著進了門診大樓,顧不得快溼透的衣服鞋子,徑直來到三樓呼吸內科,每個月底她都會來這裡找王主任給父親開一次鎮痛藥。今天她掛的是便民門診靠後面的號,只要1元掛號費。雨燕進到診室:“王醫生,麻煩再幫我父親開一個月的鎮痛藥。”王醫生接過就診卡道:“這個藥的鎮痛效果,隨著病情加重,越往後管的時間越短,你父親最近情況怎樣?”雨燕臉愁成一團道:“我明白,最近就是早上吃一顆只能管到傍晚,就又開始疼了,有時疼得晚上睡不著覺。王主任還有什麼辦法嗎?”王主任平靜而無奈地說:“到這個時候沒有更好的辦法,只有加大劑量,從現在起改成每天早晚一顆吧。但便民門診最多隻能開這麼多藥,你以後半個月就來開一次吧。”雨燕聽了只能點點頭,刷了卡拿了藥,雨燕來到旁邊一個菜鳥驛站把藥寄了,然後撥通電話:“媽,爸下個月的藥我剛給你寄回去了,中藥也得兼顧著吃。爸今天怎麼樣?”電話裡頭湯淑芬道:“知道了。你爸挺好的,我陪他在樓下轉轉,這會兒累了,坐椅子上休息呢。”“那好,爸的鎮痛藥,王主任說晚上疼了就再吃一顆,現在也沒有別的辦法。”雨燕站在街邊哽咽著說出這話,混著街上的嘈雜,母親沒有聽出來,只小聲說:“那不是以後每個月光這鎮痛藥就得上千?哎,你現在又沒上班,這以後日子可咋過?”雨燕的淚一下又滾落出來,她忙用手拂去,強撐著說:“媽,你別擔心了,照顧好爸,我會想辦法的。”

隨後,雨燕來到旁邊農行提款機查餘額:13.2元!她拔出卡有氣無力地往外走,又想起早上主管的斥責:覃雨燕,你前兩個月業績都不達標,這個月再不開單就自動淘汰了。靠刷信用卡度日已經兩個月了,雨燕不好意思張口向老公要錢,畢竟這些年因為自己家裡的事太多,老公多有抱怨,伸手找男人要錢的滋味不好受,只能自己想辦法。可是信用卡刷了是要還的呀?過兩天就是還款日期了。自己大學本科畢業,混了快十年了卻連一份穩定收入的工作都找不到,人都說職場的瓶頸期在35歲,可自己的瓶頸期來得更早,想到這兒,雨燕更是難受得淚水止不住……所有不順的事都在這幾年接連發生,生活不斷雪上加霜,看周圍的人都過得越來越好,可為什自己就這麼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