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夏的一天,我們一家三口驅車到珠達海,住進了老友宋辭事先為我們租好的與他家同一小區同一棟樓的三室一廳的房子。把簡單的東西收拾好己是傍晚。宋辭和太太於芳請我們在望海樓吃飯慶祝喬遷之喜。看著窗外綿延的情侶大道和灰濛濛的海天一色,那天預報夜間有強颱風登陸。我突然產生一個奇怪的聯想,如果被大海包圍的珠海有一天被淹沒,水下燈光通明的世界一定美極了……

那時的珠海幾乎沒有高層建築,80%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的移民。大白天寬敞的街道上也人車稀少,星星點點幾個騎腳踏車的也不遵守交通規則,想咋騎咋騎。海風吹著闊葉的亞熱帶喬木沙沙作響。路燈幾乎一直亮到第二天的中午……

珠海這一年的閒居差不多就是我在旅順的延續。從深圳去珠海是我人生的一個重要轉折點。當年選擇投身商界,就是想改變自己的生命狀態和生活方式。按理來說在我們這代人中我算是投身商界最早的一波,但到今天為止,我認為我也不是一個成功的商人,甚至說是一個失敗的商人。那段時間我突然產生強烈的疲憊感和厭倦感,就是想好好的休息和反思一段,為之後的東山再起做好更充分的準備和積澱。

珠海這個海濱城市,生活節奏特別慢,很適合安居樂業。我當時的想法很簡單,去珠海就是休息,什麼都不想,但是呆了一陣子又閒不住了。當時正在興起自由撰稿人的風氣,我一想閒著也沒事正好把這些年的個人感觸和商界體會寫一寫。實際上我太太也是文學人,也寫過小說,我說這樣,咱倆一起寫一寫,看看能不能維持最基本的生活。那一年我們是很認真很投入的寫作。每天把想好的標題都貼到牆上,我每天白天睡覺,午夜過後衝個涼。那時還不會電腦打字,預備蠟燭和清涼油,防止停電和困。當時為了保留底稿,還買了複寫紙。

最早給的就是認可的幾家報刊,《南方週末》、《南方都市報》,再加上《書城》雜誌,後來還有深圳、珠海和香港的報紙。印象特別深的是第一次看了王菲個人演唱會現場,寫了一篇《冷抒情》的樂評發在《南方都市報》上,引來一陣好評一一

“1999年10月9晚,珠海現代化的露天體育中心,王菲站立於舞臺中央一座透明的玻璃塔頂,以冷漠而華麗的歌聲拉開了“精彩99•王菲珠海演唱會”氣勢非凡的序幕……

在音樂的迴旋和律動中、我感受到音樂的神奇。王菲的歌聲傷佛喚醒了觀眾心底沉睡已久的聲音衝動和集體無意識,臺上臺下,場內場外,天地之間,共鳴著一個巨大情感磁場……

此對此地的王菲,一反昔日的前衛、標新立異和誇張,也沒有眼花繚亂地更換髮型和彩妝。長卷發披肩,全場只換了3一4套花裙,也很少展顏一笑,不知道現在的王菲如此沉靜而肅重的打扮是否暗示著不同以往的心情?

當她唱起那首傳湧千古的蘇東坡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此事古難全”,一種悲情的滲透令人感懷傷世。尤其當大螢幕上交差打出王菲女兒竇靖童成長的動態影象時,王菲幸福而悽惘,快樂而迷茫的雙重表情更讓觀眾揪然……

兩個小時,王菲唱了25首歌。除了廣泛流行於卡拉OK的“棋子”和站在活動圓型小舞臺沿軌道滑向觀眾中間唱的“我願意“引起觀眾席上的一陣喧譁和騷動外,其餘時間觀眾都在靜靜地傾聽或輕聲輔唱或有節泰地揮動螢光棒。

聽王菲的歌如果不是耳熟能詳確實有一種難度和距離,因為王菲的歌可說自成一派在”咿咿呀呀、嗚嗚哎哎”的助唱中,一種單音歌唱技巧使歌詞的語義被淡化和抽空,類似藏族宗教音樂和非洲土著音樂的發音方法,被王菲用來演繹和傳達現代生活的破碎和無常。尤其她擅長的顫音、滑腔和變調以及鼻音,舌後音和胸腔的合音更顯得不動聲色和惟妙惟肖。這種變形、誇張和怪誕的歌唱方式很適合表現當代生活的日常空虛以及現代人對痛苦和傷疼的無奈,無所適從,無動於衷和無所謂,有一種隔岸觀火的冷抒情效果⋯⋯

此次王菲的演唱會,與百變梅豔芳和“妹力四射“的張惠妹截然不同,全場沒有一個伴舞,只有偶爾幾個漫不經心的動作,也沒有討好觀眾的大段道白和煽情對話,只是一首接一首地唱,幾乎沒有與觀眾交流的慾望,我倒認為這才是歌手的本份,也是對觀眾的最大尊重,因為觀眾自會欣賞。

當王菲唱畢那首著名的“執迷不悔”時,場內又一次響起那個渾厚的男低音:精彩99•王菲珠海演唱會到此結束,請觀眾退場。對熱情觀眾加唱的請求亳無轉寰餘地。觀眾尚未完全退場,造價昂貴的舞臺和新搭建的觀眾席,就已經開始噼噼啪啪地拆擲了——王菲的大牌風範可見一斑!

演唱會在如夢如幻的恍惚中曲終人散,觀眾如潮水般退出,留下空寂如初的千萬把座椅。王非像流星一樣來無影去無蹤了,只有她的歌聲還在每個觀眾的心中徘徊。走出體育中心好遠好遠,回頭佇望那座龐然大物,更像是一場真實的黑色錯覺……”

後來我成了該報的專欄作者。寫了一批樂評、影評和隨筆及雜文。當時《南方都市報》正值鼎盛期,總編是比我晚幾屆的知名校園詩人陳朝華,與《南方週末》雙南並立,在中國的新聞界開風氣之先,引潮流之上!

那一年裡,我和太太協同作戰,我主要寫作,她主要帶孩子,有時她也交替寫,每個月的稿費大概在三千到四千元,在珠海生活是沒問題的。

每天晚上,我和我太太都做好一桌飯菜,把老宋夫婦還有其他都是移民的樓上樓下鄰居喊過來喝酒,一直喝到半夜,天天就過著這種流水席般的生活。節假日也是這幫近鄰一塊上到樓頂的平臺上擺上長條桌,每家帶二道拿手菜,全國八大菜系差不多都能湊齊。

望著不遠處的大海,把酒臨風,舉杯對月。興致所來,我和老宋還會即席朗誦自己的原創詩歌,猶如散仙一般的日子啊一一迄今為止對我來講最開心最平靜的生活就是在珠海這段時光。

但期間發生了一件事,讓我感嘆江湖真是無處不在,躲也躲不掉哈。

當時珠海新開了一家超大的遊樂園“夢幻水城”。有一天下午天氣悶熱,宋辭夫婦和我們兩口子一起帶女兒去消暑玩樂。同行的還有我倆在《花河日報》的同事,後也南下廣州在《粵港資訊報》任職的王福和他的情人小曼。

在孩子們的歡聲笑語、大呼小叫,開心盡興中不知不覺接近晚飯時間。我們一幫人出來去儲存櫃開鎖取衣服時,發現我和老宋的衣物全都被撬丟失了,還好王曉的儲存櫃和我倆不挨著,僥倖沒被偷。除了手機和錢包等貴重物品外,最讓宋辭著急上火的是他上午去採訪市委書記親自主持召開的重要會議,包裡有相關會議資料和紀要及寫的新聞稿,當天晚上必須要交審明早刊出!

於是我倆把服務員叫來嚴辭質問!但服務員一臉無辜相說,“對不起,先生。我們也不知道啊。”

“你們必須要鄭重道款和賠償!”,我大聲喊道。

這時我倆只穿著游泳褲與服務員理論著,顯得有些狼狽。服務員現給我們找了兩套他們的工裝讓我倆穿上,領我們到前臺去找經理談。當我們和兩位夫人在大廳相見時,看到我倆的滑稽模樣不禁噴笑不止。但聽我倆說明情況後也不禁氣不打一處來嚷著讓對方趕緊解決問題。

這時來了一個前廳經理說剛跟領導請示,每人賠償一千塊錢就算了事。一向溫文儒雅的老宋也火了:“胡說八道!我要見你們領導。你告訴他我是《珠江晚報》副主編宋辭。”

對方一聽是報社領導,趕緊去前臺打電話請示,然後帶我們來到總經理辦公室。一位面色臘黃,未開化好的本地人相貌的中年人站起來與宋辭握了握手,皮笑肉不笑哼哼哈哈地說:“宋主編哪,我也姓宋,都是自家人。不要生氣啦。我和費報的杜社長很熟的。我們每年都在你們報社投不少的廣告啊”

這傢伙一上來就套瓷並以勢壓人,老宋一時有點蔫。

我一看形勢不利就搶過話頭,“宋總,別套瓷哈。我是香港《晶報》的記者”,當時我透過時任深圳報業集團副總編的詩友陳昇為了寫稿方便弄了一個特約記者證。並一指同來的王曉,“這位是《粵海資訊報》要聞部的陳主任”,我們今天是來珠海採訪你們市委書記梁廣同志的,關於如何更好地發展當地的旅遊事業。宋辭是陪同我們來你們這考查和體驗的。沒想到竟出現這樣荒唐而嚴重的事情!”

對方聽我這麼一介紹,口風立刻一變,“正好到飯口啦,我請各位品嚐品嚐我們珠海的海鮮,也歡迎香港和廣州的新聞界朋友來光臨指導和監督。”

宋辭正想答應,王曉機智而老練地接過話頭,“感謝宋總的熱情,非常抱歉我們今晚己有約,特區宣傳部的馬部長為我們接風。麻煩您儘快拿出一個賠償方案給我們。”

說完沒給對方再糾纏的機會,我們轉身就走,然後開車回到我家商量怎麼辦才能讓他們認錯就範。

到家後,我太太先找了兩套衣服讓我和宋辭換下有點可笑的工服。泡上一壺綠茶,洗了一盆南方水果。然後和於芳準備下廚做晚飯。留下我們三位東北大老爺們繼續討論。考慮到老宋還要在本地混的難處,最後達成一致意見以我和王曉所在報紙寫了一篇亦莊亦諧的批評稿,隨即正式發傳真給了那位宋總。

半個小時,我們正要吃飯,王曉的手機響了,是宋總的電話。除了一連聲的道歉外,一本正經地讓我們拉個失物清單及價格,他們一定會盡快賠償。

放下電話,我們全體一陣大笑,連可愛的3歲女兒也拍著小手跟著起鬨。

隨後我太太主筆拉了個失物清單,東西件數沒有做假,但普通商品都換上了名牌,這個她最在行。價格應該翻了三倍,狠狠宰了一刀,以解心頭之氣!一一這頓酒喝得舒心而過癮,都有點高了。不時在回憶在故鄉的往事和記者生涯中的那些快意時光……

第二天上午接到通知讓我們派人去領賠償款。我和於芳去取,因為她是社保局官員,對這類事比較應對自如。一路上我倆談笑風聲,說等拿到錢後中午請大家吃大餐。

當於芳從水上世界辦公室輕快地走岀來時,手上拿著兩個厚厚的信封。我第一時間給宋辭打電話,“搞定!”。並通知他們在家正等好訊息的諸位馬上去珠海香洲吃那家著名的家鄉菜“東北人“。如果讀者認為我費如此多的筆墨寫這麼個小故事未免平淡,那我可以告訴你更驚險的好戲還在後頭。

俗話說福不雙至,福不單行。當我們所有人兵分兩路到達飯店時,因為是週五,連外擺都坐滿了食客。和於芳熟識的老闆娘就在飯店出口附近給我們臨時加了臺。當我們6個大人和一個小孩坐下來後,我和宋辭把經典東北菜點了整整一大桌。

正當我們吃著嘮著,心花怒放甚至有點得意忘形之際,從飯店裡走出一位又高又瘦的男人和兩個矮胖子,邊走邊比比劃劃,一副旁若無人的架勢。其中高瘦男人不小心也許是故意碰到了背對門坐著的我太太,她回首說了一句:“看著點呀!”。不想那高瘦男人不但沒表示歉意,反而一巴掌拍了我太太肩膀一下,嘴裡還不乾不淨的說著什麼。見狀,我和王曉同時騰地站了起來,兩個矮子也武武宣宣衝了過來。

從小就學摔跤的粗壯的王曉,一個跨步上去將正往上撲的瘦高男人一個大背摔倒在地上,我抄起塑膠凳子砸向其中一個矮胖子,宋辭和潑辣的於芳架住了另外一個胖子。這時飯店周圍已經聚攏了很多人圍觀。就在這時我們聽到小曼尖聲說;“出血了!”,我低頭髮現被王曉摔倒的瘦高男人躺在地上一動不動,腦袋周圍滲出了血跡。之前在家鄉開過夜總會,幾乎天天跟黑社會打交道的小曼,人狠話不多,順手抄起坐在她旁邊的我女兒,“撤!”。

於是我們所有人像聽到軍令一樣,拿起東西,衝出人群,打了兩輛計程車飛馳而去。經驗豐富的小曼半道上還警覺地讓我們又換了一次車,以防被跟蹤。

到了我家後,大家還有點驚魂未定。喘了氣喝口水坐了一會兒,才開始商量怎麼辦。因為怕對方高瘦男人受重傷甚至有性命之憂。於芳首先說給各大醫院特別是飯店附近的醫院急診室打電話,詢問今晚有沒有類似的傷員去就診。其次給刑警隊的朋友打電話瞭解邊防站有沒有封關。因為那時珠海入關還要邊防證。如果有人報案可能會封關。

這兩件事都由宋辭倆口子去落實。因為他們在珠海工作和生活多年,人緣佳人脈廣。一通電話打完既沒有人報案也沒人急診。那位刑警大隊的朋友鎮定老道地說:聽你們描述這幾個傢伙也不像什麼好人,所以他們惹了事一般不會報案,二這種人都抗打,受傷也輕易不去醫院。聽他這麼一說我們反而被逗笑了,心上一塊石頭也彷彿落了地。

過後於芳也給飯店老闆娘電話打聽這幾個人的來路和我們走之後的情況。老闆娘反饋說這幾個人尤其那個高瘦的男人據傳既有高幹子弟的身份也有點黑社會的背景,讓我們還是小心點。至於當天應該沒什麼大事,應該就是喝醉了,頭摔破流了血。我們撤後不一會兒就被那兩個矮肥子扶上車走了。

之後還有一樁有趣的小尾巴,就是這個事件前一週我和宋辭在珠海電視臺錄了一期類似竇文濤的鏗鏗三人行節目,談珠海移民文化,原定下週三播出。為了小心起見,怕被認出,我讓老宋通知電視臺的朋友,把這期綜藝也取消了。

在珠海隱居這一年,我有兩個生活細節,我不得不說,因為太難忘太深刻了太生動了!

一個是在珠海那年從元旦到春節連續下了兩個月的雨。房間陰冷無比,滲透骨髓,是我們來自東北經受過寒冷考驗的人也無法忍受的。兩個月的綿綿細雨,房間的地面、牆壁包括衣櫃裡的衣服都長了白毛或綠蘚。全家人買了一個電暖器,放在一個最小的房間裡,聚在一起取暖,才能度過那個難熬的春節,如果不是因為元旦和春節的喜慶,這兩個月簡直就無法過了!

還有一個細節就是珠海的蟑螂,很大,有透明的翅膀還會飛。我一般習慣於晚睡晚起,中午左右醒來的時候,習慣於第一時間喝床頭櫃上放的那杯白開水。有一天我醒時,朦朧中也沒有正眼看,就端起了水杯,張口喝下,結果水杯裡有一個大蟑螂,一下子喝到口裡,馬上嘔吐出來,那種感覺簡直讓人發瘋!太噁心了!!那是我這一生從來沒有經歷過的,太恐怖了!!!

澳門迴歸後,我也準備再度出山。一是不能坐吃山空,二是還想幹點事業。正好這時接到詩友蘇歷明,時任湘財證券投行部總經理,正在運作一起借殼上市的專案,介紹我去做董事財務總監。於是我和太太無限傷感地告別了珠海告別了宋辭夫婦和那些近鄰們,先送太太和女兒回藍城,然後轉道赴京,重出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