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崢做了一個夢。

夢中,青梅竹馬蕭瀟身著一襲潔白的婚紗,滿面幸福依偎在他懷裡,美麗如一朵盛放的雪蓮。

她的小腹漸漸地鼓了起來,十個月於眨眼間流過,一個可愛的嬰兒呱呱墜地。

雲崢抱著這個伸出粉嫩小手想要摸自己面頰的小傢伙,愛不釋手。

一旁的蕭瀟盯著他眼中的神色,表情卻漸漸地發生了變化。

她劈手將孩子奪了回去。

“你更愛孩子,還是我?”

不等雲崢來得及回答,他就看見蕭瀟的紅唇忽地朝兩邊裂開。

她張開血盆大口,口裡是尖銳的鋸齒,垂下頭,一口將這個她親自生下的孩子咬下了腦袋,一邊咀嚼著,一邊口中發出含糊的話語,幽冷的目光仍然凝注著他。

“說呀……你……更愛……孩子……還是我?”

雲崢驚慌地向後退去,驚叫一聲,自夢中醒來,發現自己已經汗流浹背,不僅睡衣,床單與被子也被打得透溼。

瞥了瞥牆上散發著微光的掛鐘,才三點。

但他無論如何沒法再入睡了。

做了噩夢沒有睡好的雲崢只能頂著一對熊貓也似的黑眼圈去上學。

“嗨!雲崢,又在路上碰見你了,總是這麼巧,你昨天晚上有沒有想本公主呀?”

雲崢剛下輕軌,就被一隻纖長的手挽住了臂膀,對方落落大方地拉著他向校門方向走去。

這個再熟悉不過的聲音,令他想起夢中情景,頃刻脖頸又開始發涼,背後微微沁出汗珠。

四周的同學們用豔羨的目光瞧著他,但只有雲崢知道自己的難熬。

蕭瀟無論衣著還是身材都全然不像一個剛滿十五歲的女孩子。

她上身披著黑色綢緞連衣裙,淺V型領口上被高聳的雪峰撐得露出一點深邃的事業線,細細的腰身箍著一條純白真絲腰帶。

下身部分,裙子的長度只及膝蓋,隱約可見裡面裹著雪白圓潤的腿兒,玉足踩在一雙黑色細高跟魚嘴鞋內,更顯得纖長細瘦,白嫩嫩的細膩腳趾塗著水紅色的蔻丹,格外誘人。

她從三歲起就嚷嚷著要嫁給雲崢。

然而這對雲崢來說不過是一個極大的煩惱罷了。

進到教室的前一刻,蕭瀟才放開了雲崢的手臂,然後班長劉蕭如同聞到生魚味道的貓一樣湊了過來。

劉蕭還有一重更加“尊貴”的身份——學生會主席。雖然雲崢不知道這有什麼了不得的,但不妨礙劉蕭如同自己真是多大官兒一樣,頤指氣使地對同學們發號施令。

除了對蕭瀟。

劉蕭喜歡蕭瀟,就如同蕭瀟喜歡雲崢一樣,是學校裡近乎人盡皆知的事情。

雲崢瞥見劉蕭手上抓著一本《明代西南土司研究》,中學的圖書館借不到這東西,想必是從某東上買的。

“喲,劉主席,什麼時候對明史感興趣了?你不是覺得這是個充滿封建惡臭的時代麼?”

雲崢揶揄道。

“本進步人士不想理你這樣的頑固封建王朝粉絲。”劉蕭老氣橫秋地乜了他一眼,而後向蕭瀟走了過去。

蕭瀟雖然總是纏著雲崢,但她並不反感劉蕭對雲崢的敵意。在她看來,這是自己有魅力的表現。

雲崢在背後偷偷對劉蕭擠了個白眼。

“蕭瀟,你前幾天不是感嘆說,中國古代為什麼沒有像歐洲、日本那樣的國王、封爵、領主、騎士制度麼?”

蕭瀟愛看歐洲和日本的貴族故事,幻想自己是故事裡的公主。但她又是個喜歡較真的人。

曾經有男生告訴她,“魏晉南北朝,荒唐且美好”,那個時代計程車族門閥就很像她所喜歡的貴族領主。

但蕭瀟很快發現不是這麼一回事。

作為懲罰,那幾個男生都被全校長得最醜,滿臉堆著層層疊疊的痘疤,全身散發著三個月不洗澡惡臭的肥婆強吻。

她的爺爺“蕭天王”是學校董事會的重要成員,所以做成這件事對她而言不過是一件輕而易舉的小事。

雖然所謂的“蕭天王”也不過是一個黑道頭子圈地為王罷了,誰讓本市山高皇帝遠,“蕭天王”又與市長大人說得上話呢?

劉蕭眉飛色舞地道:“可我發現了,明朝的西南土司,真的就和歐洲、日本的世襲貴族,不說一模一樣,至少八九不離十。更巧的是,當時西南地區的大土司,還因為佛教的緣故,被稱作‘天王’。”

聽得“天王”兩個字,穿著向來暴露卻對男生高冷的蕭瀟少有地眼裡放起了亮光。

她經常提起她的祖父“蕭天王”,並表示自己是天王的孫女,因此自稱本公主。劉蕭提到的天王二字,讓她瞬間有了代入感。

“所謂土司,便是朝廷設定的土官,無關地盤大小。一個邊遠小縣的土官是土司,橫行東南亞的麓川王是土司,從三國時代傳承到清初的水西安氏是土司,萬曆三大徵之中規模最大的播州之役,其首腦楊應龍也是土司。甚至緬甸、寮國等國,在徹底脫離與大明的關係之前,也是朝廷的土司。”

“西南世界自成一體的生態,使得土司世界充滿了神秘、瑰麗的色彩。”

劉蕭口若懸河地向蕭瀟介紹道,不時還手舞足蹈地指天畫地,試圖以手勢動作來加強他語言的表現力。

“比如明朝的播州土司楊應龍,翻譯成歐洲的說法,就是神聖大明帝國的播希米亞王國國王。”

劉蕭又做了一個自認為很熨帖,很有水平的比喻,看來他平時沒少玩“鄭姆斯特丹”“大不列滇”之類的爛梗。

而晚上沒睡好的雲崢則是哈欠連天。

他作為一個明史愛好者對這些土司的瞭解只會是現查資料急就章的劉蕭十倍不止。

而他對這幫私設公堂、奴役領民、草菅人命、相互仇殺、焚城劫掠的貨色,基本評價是“王八蛋”三個字。

當然裡面也有些忠於朝廷而且軍紀嚴明的好土司,比如明末名將秦良玉女士,但終究是個例。

“土司世界真那麼好,你怎麼不穿越過去啊?”

雲崢眯著眼睛,如是腹誹道。

他感到自己上下眼皮正在打架,馬上要趴在課桌上睡著了。

他也知道,劉蕭這個傢伙,就算要穿越,也一定要帶著蕭瀟一起,才肯穿越的。

但云崢真的想對劉蕭說:“大哥你行個方便,把這女人給我搶過去吧,你倆名字都帶個蕭字,正好登對!”

這與他討厭劉蕭一點也不矛盾。

這絕不是雲崢在凡爾賽,或者他身在福中不知福。

只有從小一起長大的雲崢,知道蕭瀟“女神”外表下隱藏著的惡劣本性——有別的“女神”才十五歲就像她這樣濃妝豔抹、衣衫暴露嗎?

五歲時,蕭瀟摔死了雲崢寵愛的貓,因為覺得他對貓的關心超過了對自己。

小學時,蕭瀟把和雲崢玩得好的女生推下樓梯,跌到骨折。

兩年前,蕭瀟給雲崢的女同桌桌子裡放了一條蜈蚣,咬腫了那個女孩的手,但最後結果卻是女孩被迫轉學。

拜蕭瀟所賜,沒幾個女生敢對雲崢多說幾句話。蕭瀟自個兒,倒是時常隨便回覆那些追求她的男生幾句。

不然,雲崢為什麼會經常做有關蕭瀟的噩夢?

別人眼裡的性感女神,在他眼裡簡直是地獄裡跑出來的惡鬼!

想起今天晚上是蕭瀟的生日晚會,雲崢必須挑選一件讓她滿意的禮物去參加,雲崢雙眉不由又緊鎖起來,白皙的臉龐上寫滿了愁苦。

他當然不敢不去,因為蕭天王曾經不止一次嚷嚷,讓他的寶貝孫女不開心的人,他會將其活活封進水泥樁子裡,然後沉進荷花池。

“乾脆老子穿越了吧,小爺惹不起好歹躲得起嘛。”

雲崢憤懣而將聲音壓得極低地呢喃道,就在這時,一枚五毛錢的銅板從他口袋裡掉出來,在教室地面上猛烈地彈跳起來,打了個滾,最後擊中了教室最後面一個髒兮兮的小型阿修羅王陶瓷像。

這個沒人喜歡的猙獰裝飾品,不知道是誰將它放在那裡的。

在睡魔將雲崢吞噬的瞬間,阿修羅王的彩色瓷像突然發出明亮的紅光……

雲崢很快發現他的許願實現了,他擺脫瞭如同咒怨纏著他的青梅竹馬蕭瀟女士,也不用再看到學生會主席兼班長劉蕭那張臭臉。

不過他即將面臨一件更加噩夢的事情,吃人肉,或者被人吃。

當時,雲崢掐了自己的臉很多次,才確定了,這不是做夢,而是再真實不過的現實。

當然,那都是七年前的事情了,我們的主角雲崢同學,已經從陰影中成功地走了出來。

那次糟心的穿越,於他而言已經成了不堪回首的回憶。但他也不會再有因為自己那張臭嘴胡亂許願,而扇自己幾個耳刮子的慾望。

也就意味著他確實習慣了這個新世界。

崇禎二年,貴陽城。

今天,穿越到這個世界第七年,剛剛榮升參將大人的雲崢要做很多穿越者都會做的一件事——訓練新兵。

“不急。”

新兵小趙慢悠悠道。

“不急?”雲崢眉頭一蹙,眼神瞬間變得凌厲,對著小趙揚手就是一個爆慄,喝道:“簡直胡鬧!此事萬分緊急!最遲三天,鳥銃彈藥必須練熟,否則,休怪軍法無情!”

“凜冬將至,你們這群小鬼可明白?”

一眾大頭兵儘管從未離開過大西南,卻隱約意識到雲崢口中的“凜冬將至”是什麼意思。

即使是在這崇禎二年的貴州高原,冬天也一年比一年冷了。

雲崢長嘆一聲。

“你們都看過《無限兇怖》嗎?”雲崢問道。

很有意思,這個位面的大明也有這麼一本書,但副本是水滸傳、三國演義、西遊記之類。

“當然,從小不知道翻多少次了!”小趙興奮地道。

“相信我,真正的未來只會比那可怕十倍。”雲崢面色凝肅:“我們的前方,是地獄。”

他見過歷史的車轍,因而知道未來將有一場無法逃避的風暴在等待著他們。

訓練結束的號角聲在營地中迴盪,新兵們帶著複雜的心情漸漸散去。

雲崢卻一刻不停,他穿過營地的小徑,徑直走向參將府的閣樓。

昏黃的燈光下,擺放著安妙彤精心整理的情報。

雲崢戴上眼鏡,那熟悉的觸感讓他瞬間進入專注的狀態。

他快速瀏覽著字裡行間的資訊,腦海中逐漸繪製出一張無形的大網。

長達八年之久的戰亂,對於西南驛站系統的破壞是致命的,這也導致了大明引以為傲的錦衣衛探查系統就地癱瘓,各方鬼魅也紛紛將觸角深入西南。

而這僅僅只是雲崢職責內的煩惱。身為一個穿越者,他所慮之事遠非止於此。

崇禎二年,水西反賊已經日落西山,袁崇煥剛剛殺了毛文龍,而後金之主皇太極也將在今天冬天兵臨北京城下,從此改寫明末遼東戰場的格局。

正當雲崢思考如何應對未來的局勢的時候,某些居心叵測之人也正聚在一起,像一條吐著信子的毒蛇,準備向雲崢發起致命一擊。

一處廢棄的廟宇中,李三接過對方遞來的青竹竹筒,從中熟練地抽出一沓厚厚的紙片。

“怎麼這麼多?”李三很是疑惑。

張獻忠不日便要在陝西舉事,而他們這些遍佈全國的密探也會陸續被召回,以充實義軍的力量。

對張獻忠來說,此時西南地區情報的重要性已大幅降低,各種情報的傳遞都成了例行公事,內容也儘量精簡。

正因如此,李三很是詫異,不明白這次為何會收到如此厚的一沓情報。

那瘦長身影嘿嘿一笑,道:“尊使可知,現下整個貴州最炙手可熱的商貨是何物?”

此處荒寂無人,且四面開闊便於觀察動靜,非常適合做一些見不得人的勾當。

李三略一思忖,道:“莫非是那辣椒?”

“不錯,貴州自古不產鹽,偏又山川險惡,商貨難通,因此長期為缺鹽少糧所困。辣椒早在萬曆年間就被西人引入中國,卻只被視作觀賞性的奇葩。都說人不可一日無鹽,可是誰能想到辣椒居然可以替代鹽巴,偏偏這貴州水土又極適合種植辣椒……”

“而那參將雲崢,正是貴州近來廣泛種植辣椒的幕後推手。”

辣椒是一種高鈉食物,利於儲存,還可以開胃,因此可以有效地緩解一些缺鹽地區對食鹽的依賴。

在雲崢所處的世界,辣椒最早就是在不產鹽的貴州得到普及的。雲崢並不完全是改變了歷史,只是提前了這一歷史程序。

李三陷入沉思,手握辣椒這一利器,在這亂世之中便等同於有著壟斷能力的私鹽販子。這代表著什麼,他作為職業反賊又豈能不知?

(這個雲崢的存在,早晚會成為張獻忠大王的莫大威脅。)

藉著城牆角落一個被戰火破壞而形成的豁口,李三終於找到了出城的機會。他拍拍身上灰土,立身在城外廣袤的原野上。

遠方山巒連綿,輪廓在雲霧繚繞中若隱若現。

儘管早已司空見慣,但是原野上那些零星散落,不斷挪動著的黏糊糊果凍狀生物,依然給李三一種怪異感覺。似乎這些東西從來都不是中國應有之物。

“格老子的,真是邪門。那幫大儒硬說這種被西人稱之為‘史萊木’的玩意兒是被雲南人種出來的可移動菌類,可我怎麼聽說自從萬曆年間那幫傳教士進入中國以後,這種奇怪的東西就越來越多了呢?”

李三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堂而皇之地步入驛站。

水西安氏叛亂之後,此前由安氏掌控的驛站系統部分為各方勢力所瓜分,而這處驛站正是張獻忠在貴陽多年滲透的成果之一。

驛站遠比李三想象中要來得乾淨整潔,絲毫沒有歷經戰火的破敗感。李三雖未見過當年奢香夫人修建的龍場九驛那“路不拾遺、夜可馳馬”的盛況,但是想來也相去無幾;不由暗暗稱奇,心道:這驛站的管理者倒有些才幹,或可試著收歸己用。

酒過三巡之際,李三彷彿看到了一道衣衫如雪、仙姿玉貌的倩影正端坐在他的面前。一時間,竟讓這片略顯荒蕪的驛站變得鮮亮起來。

隨即搖了搖頭,這兵荒馬亂的年代,又怎會有哪個大家閨秀敢到處亂跑?

李三正欲提壇再飲,不料壇身忽如千斤墜石,令他手上一僵,隨即便失控滑落。

心中一凜:以自己的酒量,斷不可一醉至斯,這酒中必有古怪!

一股強烈的眩暈感隨之襲來,李三隻覺眼皮沉重如鉛,欲睜無力。

他冷笑一聲,頂門升騰起濃烈的殺意:“雕蟲小技,待我化解此毒,便屠了這鳥驛站!”

耳畔忽地響起一陣尖銳的嗡鳴,緊接著腦後如遭錘擊,劇痛瞬間抽乾了李三渾身的力氣。

他勉強回頭,看到了一道縹緲的身影。女子手持與氣質大不相符的粗大狼牙棒,眼神淡漠,如在看一個無足輕重的無用之物。

在生命即將消逝之際,李三隱約聽到一個清冷的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聲音:

“貴州大地容不下亂竄的蟲豸——你的首級,便由我安妙彤取走了。”

類似的黑店劇情,近段時間在貴陽城一帶早已上演過多次。

這一切當然都是雲崢的佈置。

在這個混亂與陰謀交織的世界裡,雲崢深知資訊的重要性,因而第一時間控制了貴陽城附近幾近癱瘓的驛站系統。

這,便是他——崇禎二年的大明參將雲崢,為天下英雄精心準備的舞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