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盜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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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家在江南也有幾處產業,過去的幾年,江秀才一直在姑蘇做生意,江泠便也跟著父親在姑蘇生活了幾年。後來江秀才落榜,被任派到曲州一處縣衙做主簿,官職不大,但勝在清閒,且江家幾代一直經商,好不容易出了個做官的,哪怕只是小官,族中上下也恭維不斷。
江秀才又稱江二爺,飽讀詩書,為人儒雅,他們這一房在族中受人敬仰,因而產業興盛,不愁吃穿。
江二爺品性高潔,威望素著,與妻子宋氏只有一個兒子,名泠,字嘉玉,在族中排行第三,三郎天資聰慧,自開蒙起便是十里八鄉有名的神童,十一二歲寫得一手好文章,州學裡的老師爭著要收他做學生。
因為江泠,二房在族中可以昂著頭走,無論到何處都有人巴結,老夫人難免也更加疼愛二房,其他兄弟則被二房狠狠壓一頭,老夫人又偏心,兄弟間早已心生不滿。
但偏偏江泠少年有成,二爺又在縣衙領得官職,人人嫉妒,卻又無可奈何。
小官人芝蘭玉樹,模樣端正,讀書又好,唯一的缺點,大概就是體弱多病。
宋氏懷著三郎時受野貓撲嚇,意外早產,江泠未足月降生,因此體弱,從小吃藥,一吹風就會病倒。
冬日嚴寒,江泠穿著厚重的衣袍,繫著披風,他蒼白的臉上血色淡淡,黑眸沉沉,環視新家。
江泠聽膩了那些表裡不一的恭賀,他從人群中走出,打量著這個新宅子,不知是哪一任主人栽下的桃樹,枝幹粗壯,新芽濃綠,他抬頭觀賞,卻在牆邊捕捉到一雙眼睛。
圓潤剔透如玉石,眼神狡黠而探究,安安靜靜地趴在牆頭,窺視著樹叢外的景象。
一面牆,隔開貧富,江泠起先以為牆頭的人是賊,院中有不少女眷,他眉心一擰,原想叫人來立刻將其捉下,但仔細一瞧,那似乎只是個四五歲的孩子,身形矮小,面黃肌瘦。
他一出聲,她便嚇得立刻縮回去了。
江泠欲上前檢視。
“三郎,你怎麼在這裡,外面冷,屋裡燃了炭火,你身子弱,快進去吧。”
有僕人喚道。
江泠收回目光,他身體不好,若是在外面站久了凍著,跟著他的僕人會受罰。
他轉身,走了兩步後又突然問道:“牆那邊可有人家?”
“有的。”
僕人曾跟著二爺一起來看過宅子,事先將這附近都打聽清楚了,“牆那邊就是北坊,是混混流氓住的地方,窮苦人也多,不過北坊的人是不會來東門街的,三郎放心。”
這裡的高門大戶家家養有打手,也有飼養惡犬的,若是有不長眼的窮鬼跑到東門街撒潑,會被毫不留情地打殺出去,他們也怕得罪人,兩地雖只有一牆之隔,卻是天壤之別,一向互不往來。
江泠“嗯”了一聲,沒再問其他的,走去前廳。
深夜,牆那頭的熱鬧漸漸寂靜下來。
那般喧囂,江二爺喬遷,族裡上下敲鑼打鼓,一整日,有不少達官貴人爭先前來拜訪,牆的那一頭,小橋流水,蔚然秀麗,像是寶玉堆砌而成的宮殿。
葉秋水窩在草垛,摸了摸乾癟的肚皮,閉著眼睛幻想自己現在就住在那個像皇宮一樣富麗精緻的宅院裡,有吃不完的榆錢餅,羊肉包子,穿不完的綾羅綢緞。
末了,她又有些憂愁地想,隔壁搬來新鄰居,等桃子成熟,可能就沒這麼好偷了。
倒春寒過去,氣候開始復甦,街市上人來人往,杏花梨花也爭先開放。
春日漸暖,各個書院陸續開始授課,每日清晨葉秋水都能聽到一牆之隔外傳來的讀書聲,音色清冷,語調頓挫,恰如玉珠落盤,泠泠崢崢。
讀書聲持續半個時辰,等徹底天亮後才停下,接著車輪滾動,那位小官人便坐車去書院上課了。
葉秋水這個時候也會出門,葉大還是整日喝酒,他心情好的時候,會從酒館裡將客人剩下的包子點心帶給葉秋水,心情不好的時候,一連數日不願出門做工,就會逼迫葉秋水去街上偷東西。
她一開始不熟練,後來扒手扒得十分靈活,盯上一個人,裝作不經意間撞到對方,小孩子玩鬧,磕碰到行人後一般不會有人過多計較。
現在省城裡來來往往的學生多,年輕的學子大多心性善良,有時候不需要葉秋水去偷,她只要跟在一旁,嗚嗚咽咽地哭兩聲,對方就會將錢送過來了。
若是碰上沒那麼好糊弄的,葉秋水才會動手,今日她早早盯上一人,錦衣華服,看著便闊綽,葉秋水悄無聲息地接近目標,對方察覺到有人靠近自己,橫眉一怒,立刻吼道:“哪裡來的小乞兒,髒死了,走開!”
葉秋水佯裝惶恐,立刻躬身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這就走了!”
見她識相,對方沒有繼續追究,冷哼一聲,轉身便走。
葉秋水臉上仍是一副驚恐的神情,掀起眼皮瞧了瞧,待那人走遠,她溼漉漉驚慌的眼眸立刻變得精明,臉上閃過幾分得逞的顏色,攥緊掌心的荷包,吐了吐舌頭,衝對方離開的方向做了個鬼臉。
她身手靈活,個子又小,偷了東西一溜煙便跑得沒了影,待苦主反應過來時早已找不見人,葉秋水捱打得多了,除了最開始還不熟練,到後面再也沒有失手過。
·
書院中,一群少年們結伴走進,江泠從馬車上下來,手裡還捧著一卷書,他又看了幾眼後將書仔細收好,抱著昨日的功課走進講舍。
“誒,不對。”
一名少年忽地從席間站起,雙手在腰間摸了摸,一臉驚慌,“我的荷包呢,怎麼不見了?”
“怎麼啦,仲言?”
有人問道。
“我的荷包不見了,我明明掛在這兒的。”
“是不是落在家裡了?”
“不可能!我今早帶來了,我路上還買了糖水呢!”
“別急啊,我們幫你找找。”
大家都站起來,在桌子下四處翻找。
喚作仲言的少年急得團團轉,尋了片刻後忽然神情一斂,怒道:“我知道了,定是那小乞兒,定是她!”
今早那小雜碎無緣無故靠近,一看就不是好人,他今日沒見過別人,除了她沒人有機會拿走他的東西!
江泠坐在一旁,對不遠處的吵鬧充耳不聞,他低頭翻閱書籍,一字字端正落下批註。
不久,落日將息,山長留下課業,學生們陸續離開。
江泠問了幾句功課後也收拾東西準備離開,書院中已經空了,散學時,幾個少年成群結隊地湧出去,氣勢洶洶,江泠隱約想起,似乎聽他們提到,要去找某個小賊算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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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秋水用荷包裡的錢買了包子,避開其他飢腸轆轆的孩子與在角落裡徘徊的野狗,一個人坐在巷子裡慢吞吞地吃。
她坐在大石頭上,懶慢地晃著腿,一雙月牙兒似的眼睛眯起,今日收穫不少,那荷包裡有好幾兩銀子,一兩銀子是一千文,一文可以買一塊飴糖,三文可以買一個素包子,五文便是羊肉包子。
葉秋水沒學過算術,她不知道這些銀子具體是多少,只知道可以買許多許多個,她數不清的羊肉包子。
她決定每天買一個,回去後將錢都藏在家門後的草堆裡,不讓葉大發現。
葉秋水沾沾自喜,已經開始暢享她可以拿這筆錢做些什麼,然而下一刻,一道怒喝在巷口響起,“小賊!我總算找到你了!”
正在啃包子的葉秋水愣了一下,抬頭。
那人已經衝到身前,來勢洶洶,身旁還跟著幾個與他一般大的少年,幾人將巷子圍得水洩不通,為首的正是今早被葉秋水摸了荷包的人,他橫眉怒目,惡狠狠道:“把錢還給我!”
葉秋水臉色一變,登時扭頭就跑。
“你還敢跑!東西還過來!”
少年一把揪住她的頭髮,葉秋水有些吃痛,踉蹌了一步。
“哈,你手裡拿的什麼,羊肉包子?你這種窮酸小鬼哪來的錢買包子,定是偷的我的錢!”
他伸手一把打掉葉秋水手裡才吃了兩口的包子。
這包子面發得極好,白白胖胖,肉餡的湯油快要滲出來,葉秋水每次從攤子旁路過,都會眼巴巴地看許久,她還沒來得及嚐出味,這包子就被人打掉,滾落在地,沾滿泥。
那可是五文錢!好好的包子,就這麼被糟蹋了!
任何食物對於從來沒吃飽過飯的葉秋水來說都意義重大,她頓時發怒,她是個打架能手,一雙利爪狠狠往少年臉上撓去。
“啊!”
少爺們平日養尊處優,何時見過這般撒潑打滾的架勢,被她撲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精美的髮髻被抓歪,秀氣俊朗的臉上也多了幾道猙獰的血印。
其他跟過來的人嚇得驚慌失色,誰能想到這小小的女孩竟然力氣這麼大,眾人反應過來後,立刻圍上前,七手八腳地拉開她,但葉秋水像個發怒的野貓,雖然將她拉開,但幾人已氣喘吁吁,每一個臉上都掛了彩。
叫做仲言的少年一臉驚恐,坐在地上氣得大哭,一邊抽噎一邊吼道:“報官,立刻報官,我要叫我爹將這個小潑婦抓起來!”
聲音太大,以至於驚動了巷子外的人,江家的馬車從這附近路過,長隨側目看了一眼,說道:“是孫郎君他們。”
孫仲言是知州的兒子,性格乖戾霸道,在學堂裡說一不二,狗腿眾多。
坐在裡面的江泠低頭看書,並未放在心上,長隨又道:“欸,好像還有五郎。”
江泠這才從書上掀起目光。
五郎江暉是江四爺的孩子,江四爺與孫家曾有生意上的往來,孫大人乃知州,是曲州最大的官,江四爺想要生意便通,少不了巴結官員,江暉與孫仲言同齡,去歲還一起打過馬球,與他父親一般,也唯孫家人馬首是瞻。
今早一個不長眼的小賊偷了孫小官人的荷包,狗腿子們爭著要替他出氣。
江家從商,雖家大業大,但與官員走得太近並不是什麼好事。
江泠頓了頓,放下書,“停車。”
長隨勒緊韁繩,馬車靠巷口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