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熹中,吳亙匆匆趕往城南。身上背了個包袱,裡面裝了鹹肉、紅豆、紅棗等束脩,另外則是一罈美酒。

為了今天入學的事,吳亙專門請了假,反正自己這個洗馬楷模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

雖是倉促入學,但該有的禮節卻是一絲也不能少。吳亙昨夜不知砸開多少家店鋪,方才將這些東西準備妥當。

走到城南那巨大的白色牌坊下,吳亙停了下來,這裡是進入城南的分界線。牌坊上,雕刻有“北辰以德”四個大字,字型遒勁,如有千鈞。

站在牌坊下,隱隱覺察有人在打量自己。吳亙不以為意,有朱先生作保,自己進入城南應是沒有什麼大問題。

透過飛瀑飄來的水霧,吳亙探長脖子向裡張望。縹緲中,朱不展的身影在霧氣中出現。見到身上被水氣打溼的吳亙,微微點頭:“隨我來吧。”

進入城南,如無人引見,可是要被打出去的。別看街上空寂無人,誰又知道暗處隱藏著什麼殺著。

走在青石鋪成的路上,兩側俱是高門大戶,雕飾精美的門當戶對,顯示著主人的尊貴。

臨近鼓山,山腳下出現了一處臨水的院子。

走入院中,門口沒有設定影壁,卻立了一座亭子,上面有三個大字“聽風亭”。下有楹聯,上書“泉潤碧巉、聖義相傳垂廬舍,三品何妨、此間春風滿定遠”。

琅琅的讀書聲傳來,如磬如玉,抑揚頓挫。

吳亙有些汗顏,原本以為自己起了個大早,卻不想早有人到此。

“你雖然年齡大些,但到此只以進學前後而論,這些蒙童皆是你的師兄。”朱不展伸手指著屋中十幾個總角孩童說道。

這些孩童瞪著大大的眼睛,肆無忌憚的打量著吳亙,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幾個調皮些的擠眉弄眼,衝著吳亙做著鬼臉。

一向厚臉皮的吳亙難的有些臉紅,看著微笑注視自己、一言不發的朱不展,咬牙拱手作揖道:“諸位師兄師姐好。”

孩童們迸出一片清脆笑聲,“師弟好,哥哥好......”

一頓亂聲過後,朱不展輕輕擊掌,四下安靜下來。“這是你們新來的同學,大家平日裡要和睦相處,不許欺負新同學。”

“知道了。”孩童們拉著長音回答道,嬉笑聲一片。

指著最後一排的桌椅,朱不展說道:“你就坐於此處吧。”將身上東西放下,吳亙規規矩矩坐了下來。摸了一下光滑的桌面,心中總有些不真實的感覺。

學生初學,無非是《小雅》、《幼學編集》諸如此類,重在識字,習練一洲雅言。吳亙也不例外,與一幫比自己小了不少的同學腦袋畫圈,背誦那天書一般的文字。

朱不展教學極為耐心,每一個字都講清聖人造字起源,蘊含大義。遇有疑難之處,更是細細解讀,無論是哪個學生,都一視同仁。

就這樣,吳亙開始了單日上學,雙日到校尉府報到的日子。請假之時,法曹主事之人聞聽,臉色有些奇怪,竟然問也沒問就允了,讓吳亙準備的一堆理由都沒有用上。

每日清晨,朱不展都要到那座牌坊下,將一些小孩接了進來。吳亙也發現,這些孩童並不全是住城南這片區域,有貴人子弟,也有庶人之後。若是沒有他接引,那些小孩想進入是萬萬不能。

時有頭戴銀冠的貴人路過,看著對朱不展頗為客氣,但眼底的鄙夷之色卻是顯而易見。按著趙國規矩,貴人可戴金銀玉冠,只不過城南之地多是下等貴人,所以銀冠便多了些。

吳亙也曾問過朱不展,將諸多貴人之外的子弟帶入其中,不會招人記恨嗎,為何不把學堂辦在其他地方。

朱不展只是輕輕拍拍他肩膀,輕嘆道,“萬物有醜好,各一姿狀分。唯有學問一事,只有學與不學。我們這一脈,講究的是有教無類,在如今世道,自然易遭人誹謗。只不過,這世道終是要有人改變的,多做一分,總比不做強些。”說到這裡,面容有些苦澀。

“至於為何不搬離這裡,你難道想讓這些簪纓之家,貴人子弟,去中人庶人所居之處上學嗎。若是如此,這此銀冠之人,背地裡上下其手,又多上許多煩惱,連學都辦不成的。巍巍大勢下,總是需要借分力方可前行。

況且,這些三品人等子弟,相互聚集在一起,時間長了雖然難免還有些隔閡,但終是看到彼此並無差別,也是為他們心中種下一顆種子。”

吳亙到底是個心底通透之人,聽明白了朱不展的難處。想想也是,你一個貴人,不教授自家子弟,反去扶持那些卑賤之輩,豈不心裡不平,諸多手段下來,即使不動朱不展,那些中人庶人還敢把小孩送到學堂嗎。

將學堂辦在此地,方便貴人子弟求學。有些人即使看不慣朱不展所為,也只得捏著鼻子忍下來。

如此一來,吳亙對朱不展倒是心生敬佩之意,平日裡因為自己在一幫孩童中年歲最大,便主動承擔了學堂的一些事務,連如廁這樣的瑣事,都得吳亙一一招呼。

小孩子最喜歡與自己大的人玩耍,吳亙這個便宜師弟又是長了張討喜的臉,所以與一幫師兄師姐相處頗為融洽。

時間長了,只要一到課間休息,四五個孩童就掛在吳亙身上,纏著他問這問那。縱然辛苦些,吳亙也是樂此不疲。無事之時,吳亙就如同一隻大鵝,領著一溜小鵝在城南到處瞎逛。

路上偶遇那些遊玩的貴人,對這幫有些吵鬧的孩童倒是頗為通融,最多笑罵幾句小兒無賴。加之這段時間吳亙如同換了一個人,彬彬有禮,舉止有度,倒也沒有惹來什麼麻煩,出入牌坊竟然也沒有過多阻攔。

入學半月有餘,這一日朱不展將吳亙留下,坦言第二日學堂休沐,想讓幫著搬一些東西。此事自無不可,上私塾是要交束脩的,也曾給朱不展送過一些銀子,卻被他斷然拒絕。

第二天吳亙早早就來到學堂,朱不展歉然道,還需等些時間。吳亙發現,平日裡沉穩不驚的朱先生,今天卻是有些心緒不安,不時起身探聽院外動靜。

直到日上三竿,門外傳來車馬的聲音。朱不展聞聽,霍然起身大步走出屋子,待臨到門口時,卻又放緩了步子,雙手負後邁著方步緩緩走出。

吳亙心中奇怪,是何人讓朱先生今日如此失態。

走出門一看,一輛有些簡樸的馬車停在門口。趕車的車伕是個老嫗,正叼著個銅煙鍋,坐在車前吧嗒吧嗒抽著旱菸。

馬車的簾兒輕輕掀開,只見一隻嬌柔白皙的纖纖素手伸出。陽光照下,手上青筋隱約可見,恍似玉雕的一般。

緊接著,一個相貌清麗、面容清素的少女出現在吳亙眼前。少女身著留仙長裙,丹唇皓齒,肌膚晶瑩如玉,眉目間隱然有一股書卷的清氣。

少女之美,恰如清波菡萏,不似牡丹之豔,不復金桂之鬱,自有一番秀雅脫俗,卷舒開合間盡顯天真。

那一瞬間,吳亙的心停頓了片刻,待回過神來,黑瓦白牆的學堂,頓時鮮亮起來。

看到朱不展,少女繡履嬌行,款款斂衽一禮,“爹爹安好。”

朱不展滿臉慈愛,“一路辛苦了,路上可還平安。”

少女柳眉彎彎,滿臉笑意,“讓爹爹費心,一切安好。”轉頭看了一眼吳亙,欲言又止。

朱不展咳嗽了一聲,“吳亙,這是小女淺畫,一直居於家中,方才接了過來。”

吳亙從夢遊中驚醒,趕緊上前拱手一禮,“見過淺畫姑娘。”朱淺畫腮帶微暈,回了一禮。

“這是我新收的學生,吳亙,煩你將車上的物件搬回屋中,辛苦了。”

吳亙答應一聲,與老嫗將車上的箱子一一搬入院中,按著朱不展的吩咐分送各個房間,今天總感覺有使不完的勁。

等安頓下來,吳亙方才得知,朱淺畫是朱不展唯一的女兒,這次歷經千里來投奔,倒是讓學堂這裡多了些人氣。

朱淺畫到了定遠城,自然而然成了大師姐,每日裡除了操持家務,有時也會幫著朱不展教授學生,批改吳亙和其他人的作業。

少女心思細膩,只要有一些不對的地方就細細指出。每次吳亙的本子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娟秀批改字跡。

這一日上完課,吳亙走在回家的路上,忽然想起自己的校尉府腰牌落在了學堂,趕緊匆匆折回。

推開院門,院中一片寂靜。走入屋中,吳亙在自己的座位一陣翻找,卻是空無一物,想來應是被朱淺畫收了去。

心中焦急,折身向著廂房走去,那裡正是朱淺畫起居之地。

輕輕走到屋前,透過半開的窗戶,看到朱淺畫正在批改作業。

朱淺畫端坐於桌前,專注於眼前的作業。落日餘暉灑下,在其臉上敷了一層胭脂,連耳邊纖細的茸毛都染上了一層緋紅。

少女嘴角帶著一絲微笑,左手輕提右臂紗袖,露出一截晶瑩如玉的手臂。應是哪個學生拙劣的作業逗笑了她,此時正躊躇如何落筆方好。

吳亙幾次抬手想敲門,卻又怕擾了對方,只能站在窗前靜候。

終於,朱淺畫發現了吳亙,臉色微訝,旋即恍然,“師弟回來可是因著此物。”說著指了指桌上一個腰牌。

“哦哦,正是正是。”吳亙驟然驚醒,趕忙低頭上前,一不小心,腳絆到了院中桃樹樹根,撲通一聲摔倒在窗前。

朱淺畫趕緊起身,探頭向窗外張望。不曾想吳亙慌亂之中急急站起,二人的頭正好撞在一起。

“哎呦。”朱淺畫捂著頭,一聲輕呼,痛的眼中隱有淚花。

吳亙伸手抓過牌子,“對不起,對不起。”倒退著連連躬身道歉,不想回頭時正好撞到院中桃樹,樹葉紛紛飄落。

“撲哧。”朱淺畫被逗笑了,意識到失禮,又趕緊遮擋住自己的嘴,笑問道:“師弟可是有事。”

“沒事,沒事。”吳亙鼻子被撞的流出鼻血,慌亂之下抹了一把,掉頭往院門衝去。

等出了院門,方才長出了一口氣,打了自己一個嘴巴,“沒出息。”

“小子,莫要打非分主意,管住自己的花花心思。不然的話,老婆子擅長斷骨接骨,可想試試。”一個陰惻惻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吳亙一個激靈,轉頭一看,正是那趕車的老嫗,靠著牆角一口一口抽著菸袋鍋。目光冷厲,如視仇寇。

心虛之下,吳亙抬手施了一禮,破天荒沒有回嘴,捂著鼻子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