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亙看著匍匐於沙灘上的老者,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

原本以為是餘風返回,可等將海上的人救起,卻發現是個普通人。看此人打扮,應是個海上的漁民。在靠近漲海的地方,也有不少牧人以出海捕魚為生,這個吳亙自是知道的,沒想到今天卻讓自己碰上了一位。

想了想,吳亙將老漁民帶回了自己的茅屋。方才已經試探過了,老者只是個普通的牧人,沒有半分修為在身。寬大的指節,長滿厚繭的手掌都說明,這是一個長年勞作、處於底層的布衣黔首。

吳亙給老者灌了幾口熱水,又小心渡了一絲真氣入體,不一會兒,老者醒了過來。

睜眼看到吳亙,老者嚇得一個激靈,坐在地上連連後退,「鬼啊。」

尖厲的聲音讓吳亙耳朵有些疼,摸了摸自家那乾癟的面容,沒好氣道:「你這個淹死鬼,還要怕鬼不成。」

老者眼神有些迷離,看了看自己的手,或許是想起了海上的遭遇,不由放聲大哭道,「我死得好冤啊,可憐家中還有兩個孫兒,這讓他們怎麼活啊。」

吳亙被吵得有些頭疼,乾脆站起身來,一步躍到海中,不一會兒拖著一條足有兩人高的大魚走上岸來。斷刀刷刷幾下,大魚被分為幾截。

找到了魚頭那一塊,吳亙升起火,專心烤起魚來。不一會兒,魚身上滋滋有油冒出。

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老者許是在海上漂泊時日長

了,早已飢腸轆轆。此時聞到魚肉的香味,終是止住哭聲,挪到了吳亙的身後,膽怯的打量著火上的魚頭。

「鬼還想吃東西嗎。」吳亙用斷刀挑下一塊肉,放到了地上鋪著的寬大樹葉上。

輕輕用手指將刀刃上的油脂抹去,斷刀與吳亙多次共渡雷劫,刀面上的鏽跡早已不見,刀身黝黑髮亮,幾可作為鏡子。鋒刃處閃著點點寒光,看一眼都讓人覺著眼睛生疼。入夜時,常有低吼聲從中傳出。

只不過,縱然已有如此異象,可在吳亙這裡,每日仍要砍柴切肉,與普通的菜刀無異。放在世間來說,斷刀也是難得的寶刀,若被有心人看到,不免會生出明珠蒙塵的感慨。

見吳亙撫刀,老者撲通跪倒,哭了這麼長時間,他如何不知,自己並沒有死去。雖然不知道面前這個骷髏是什麼來歷,但飢餓讓他忘記了害怕,「感謝神人救命之恩。」說著,老者連連磕頭,生怕這個鬼一個不順心就真讓自己做了鬼。

「吃吧。」吳亙輕描淡寫吩咐了一聲,又專心對付起眼前的魚頭。

食物是最好的溝通之物,無論是人還是獸。在一個魚頭下肚後,老者對吳亙的恐懼漸漸消失,話也多了起來。透過他的講述,吳亙才曉得,老者名叫墨九,來自靠東邊一處名為碧波島的小島上。

前些日子出來打魚,卻遇到了鮫人的偷襲,漁船被毀,他仗著水性好才逃過一劫。

雖然牧人是昆天洲之主,但在一些偏遠的地方,牧人其實並不始終高高在上,也會被其他種族所欺負。

從其口中得知,近日有大量的生鮫侵入白鮫的地盤,四下燒殺擄掠,連他們這些牧人也不放過。

聞聽此言,吳亙不禁有些擔心餘風的安危,這麼長時間了,他沒有傳回一點訊息,莫不成是受了生鮫之害。

擔心歸擔心,島上的日子還需要繼續,吳亙的身體還需要恢復。再加上墨九的船已經被生鮫毀去,暫時離不得小島,於是茅屋中便又多了一位住客。

時間一天天過去,日頭依舊起於東海落於西洋。每日裡,除了靜坐調息凝神,吳亙或如閒雲般遊于山頂,或漫步於沙灘,看潮起潮落,觀星辰移易,宛若遁入世外的苦修。

並不是他要擺出這副作態,實是入

了五境之後,人身世界已成,相較以往多有不同,還需細細體會其中奧妙。

墨九自是不敢打擾吳亙,由於無法離開,他只能做些砍柴做飯的營生,服侍吳亙起居。對於他這樣的漁民,驟然遇到吳亙人不人鬼不鬼的異人,只要對方不吃了自己幹什麼都可以。

相處時日長了,墨九也漸漸感覺到,這個長相兇惡的怪人,其實並沒有那麼恐怖。不僅平日裡言語溫和,而且對自己多有照顧,每次入海捕魚,都是吳亙親力親為,以免自己遇到危險。

島上的日子是平靜的,日子一天天過去,

吳亙終於穩固了自己的境界,身上也多生出一些血肉。只是吳亙仍隱隱有些缺憾,按說渡劫前意經心法已經突破六重,但劫後卻仍沒有達到七重。就像隔著一層紗,始終朦朦朧朧不得破。

入夜,皎月將如水輝光灑下,又是一個月高風清夜。吳亙立在山頂,負手看著遠處粼粼波光,體內的氣血和著風聲,初始平緩,漸至湍急。

唰唰,體內氣血湧動的聲音越來越大,聲音激盪於空,甚至蓋過了撲面而來的海風。吳亙的眼睛越來越亮,過了許久,方坐在一塊巨石上,緩緩伸出了手指。

一道幾不可察的勁氣擊出,擊在並無一物的空中。吹過山頂的風似乎滯了一滯,轉瞬間卻又再次呼嘯起來。

一遍遍伸出手指,四周的風忽嘯忽止,就好似有人在用扇子扇風一般。

吳亙嘆了口氣,不再發出勁氣。他在尋找一種感覺,這種感覺很奇妙,言不清道不明。當初在火雷雲下斬姬仲時曾有那麼一瞬,他心有所感,可此時卻是再也找不回那種感覺。

他是心寬之人,找不到就找不到,機緣未至而已。乾脆空明澄淨心神,默默修行起玄元術來。

小島遠離人煙,本就純淨,自有先天之炁源源不斷而來。不知不覺間,吳亙已經深層入定,伸著一根手指一動不動,好似與身下巨石融為了一體。

風起風落,月已上當頭,已是渾然忘我的吳亙沒有覺察到,周身

的月光變得黏稠起來,如漿的清光淌下,漸漸凝聚成朵朵光華,如蝶般在身遭或隱或現。山石亦變得柔和,生的氣息氤氳於四周,恍若春意降臨在了此間。

一株生於石間的小草,因著身下泥土貧瘠而有些枯萎的葉子,忽然迎風招展,綠意漸漸染上了葉梢。

一朵埋於葉下的花骨朵,掙扎著抬起頭來,花瓣顫顫巍巍綻放,向著銀月展現自己的嬌美。

或許是被這道生之意所感召,吳亙的影子忽然抖動了兩下,就好似埋於土中的種子,試圖衝破黑暗,看一看那方明亮的天地。

身旁光亮更甚,影子開始蠕動起來,小心翼翼的躲避著那些光蝶,伸展著自己的身體。

終於,影子立了起來,扭動著立於吳亙身後,不停變換著自己的形態,最後化作了一個人形。看其相貌,倒與吳亙十分相似,只是眉眼間仍有些模糊。

人影悄無聲息的繞著吳亙走動,笨拙的探索著自己手腳,調皮的遊蕩於光蝶之間。只不過,人影似乎還不能完全掌控自己的身體,動作看起來有些怪異。

漸漸的,人影與吳亙的距離距來越遠,二者相連的那道黑線也越來越細。忽然,人影猛然轉頭,看向一動不動的吳亙,他與吳亙間的聯絡已經被自己掙斷。

人影愣了愣,慢慢抬起一條腿,試著向前邁了一小步。晃了一晃,人影等了許久才邁出了第二步,緊接著是第三步,到最後

,它越走越快,歡快的跳躍于山頂,如山中精魅般流連於翩躚而舞的光蝶中,好似在彈奏一曲無聲的玉音。

黑色的人影掩映於光中,光與暗就這麼融洽的共處於一地。靜謐的月下,這一幕

看起來是如此怪異,悽美抑或讓人有些感動。

嘩啦啦,一陣石頭滾落的聲音傳來,黑暗中只聽得一聲驚呼,有人從山上滾落了下去,打破瞭如此佳景。

人影腳步一頓,轉身一步躍到吳亙身旁,鑽入身體中消失不見,地上的倒影又恢復了正常。

吳亙驟然被驚醒,身體猛得向前一頓,一道凝於指尖的勁氣,帶著一串幽藍的弧光無聲射出。原本不停盤旋于山頂的海風一滯,風聲驟止,就好像溪流被人截斷,頓時失了痛快之意。

猛得從石上站起,吳亙驚異的看著自己手指,正所謂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無意之間,自己竟然真得突破了七重斬。

意經入七重,可偃風、斷水、斬術,吳亙一直琢磨的第三式刀法終是有了眉目,也就是說,刀法不僅可以對付實物,對於一些無形之物亦可一斬了之。

心情大好之下,吳亙隨手一劃,大笑著向山下躍去。他得去感謝一下墨九,若不是他的驚擾,說不得這最後一層捅破還需不少時日。

身後,房屋大小的巨石忽然出現了一道筆直的細線。若是有心人去看,會發現這道細線中有極窄的一道縫隙,只有幾

張紙寬,斷面如鏡子般光滑。

第二日,吳亙看著頭上纏繞了一層紗布的墨九,不禁有些好笑,「墨九,你來了有段時日了,不如我送你回碧波島可好。」

「吳寨主,可是島上無船,海上浪大,如何渡海。」墨九一臉羞愧,他昨晚見山上有異,便悄悄爬了上去,不想一眼看到黑色的人影在月下玩耍,大驚之下從山上滾了下去。要不是吳亙及時出手救下他,恐怕此時不死也得斷胳膊斷腿。

「好說。」吳亙躍至島上的林中,找到一棵最為粗壯的樹,一刀將其放倒。接著木枝木屑亂飛,很快一個不大的獨木舟就出現在墨九面前。

「吳寨主,你生前定是一個好木匠。」墨九由衷的讚歎道,直到現在,他仍舊認為吳亙是死屍成精。

吳亙微微一笑並不為杵,自己呆在這座小島的時間太長了,餘風一直未歸,終不能一直耽擱於此。

如今已是五境的他,可以十數日不食,行於海上並不用準備太多。只不過墨九畢竟沒有修為在身,所以吳亙才準備了這艘獨木舟,好給墨九帶一些食物。

一切準備妥當,吳亙在屋中給餘風留了一封信,上面講了碧波島的位置。若是餘風回來,以鮫人對這片大海的熟悉,應是能很容易尋到自己。

「走了。」吳亙衝著坐在船尾的墨九招呼了一聲,自己負手站在了船頭,亦不用槳,腳下輕輕一頓,獨木舟便迎風向東而

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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