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亙在荒島上醒來,眼前滄海依舊,怒濤未歇,水花拍打著礁石,一切似乎都沒有變。

右手還緊緊的握在刀柄上,身體將起未起,好似一切都沒有發生。

原來如此,吳亙嘆了口氣。從始至終,他都沒有離開,甚至沒有砍出一刀,沒有邁出一步。在二人隔石相對時,自己已是入了夢,夢中有夢,夢中見夢,以至於輕易的就入了元相海。

一滴海水落到了臉上,吳亙伸手拭去,送入口中嚐了嚐,鹹苦的腥味迅速充斥於口腔。

應是真的了,這也說明,魂術可以幻化一切,但卻演繹不出魂曲,這倒是以後判斷自己是否陷入幻境的一個手段。

「寨主。」身旁,莫支璧死死抓著吳亙的胳膊,臉上猶有一滴淚珠,「我盡力了,但始終喚不醒你。」

感受著莫支璧手中傳來的勃勃生意,吳亙示意他停手,今天與鹹江對峙,看似雲淡風輕,實則兇險異常,神魂的巨大消耗,讓肉身也難以承擔。若不是有莫支璧在身側,這具身體能不能保得住,會不會一醒來就會崩潰,真的不好說。

「扶我過去。」吳亙試著起身,卻發現自己沒有一點氣力。

莫支璧扶著吳亙從礁石上站起,跌跌撞撞向著鹹江所在走去。十幾步的距離,以往一躍即至,二人卻是走了一炷香的功夫。

黑色的礁石上,鹹江面容灰敗的坐在地上,頭歪在一邊,身體瘦下去一圈,可見施展這樣的魂術對他而言也是一種極大的負擔。

不過詭異的是,其人嘴角卻是露出一絲笑意。笑容沖淡了臉上的死意,讓整個人不僅沒有死屍的猙獰,反而多了些安詳。

天空中,一縷陽光衝破積雲的阻隔,直直射在礁石上。光柱被旁邊喧騰的浪花所擾,讓礁石上的鹹江忽明忽暗,看起來有些模糊不清。

吳亙嘆了口氣,將手伸向鹹江,試圖將其歪著的頭扳正。手剛觸著其衣服,鹹江的身體忽然碎裂了開來,化為片片飛絮。

溫暖的光柱中,那些飄逸的飛絮輕盈飄動,在陽光的映照下閃耀著熠熠光彩,逆著光流飄搖而上。

噹啷,一個金色的圓環落於地上,不停的在地上翻滾,發出清脆的聲音。

吳亙輕輕將金環放於手中,這是鹹江留下的唯一遺物。他走的是那麼決絕,不留片塵於人間,只有這個金環,證明他曾來過這處人間。

摸著金環的剎那,一道淡薄的意識傳入吳亙心神。「謝謝。」微微一怔,吳亙輕聲道謝,將金環收入了懷中。

「走吧,回去吧。」吳亙直起身子,由莫支璧扶著,慢慢向大陸走去。

「阿璧,你平日裡做夢嗎。」蜿蜒的路上,吳亙邊走邊問道。

「當然做了。」莫支璧平靜的回答道。

「你說我們現在是在夢中還是真實的。」吳亙摸了摸腕上的牽念,笑著問道。

莫支璧想了想,並沒有直接回答吳亙的問題,「我聽魚師說,每次做夢,就是我們構築了自己的世界,裡面與現世相比雖然有些荒誕,但那是我們賦予世界的規則。身處夢中的其他人,自不會感到有什麼古怪,反而是覺得理所當然,自己就是這個世界真真切切的人。

至於當下這方不得也是某個人或是某個神的夢境,我們生於其中,從生到死,按著這個世界的規則行事。對於世人而言,這便是最真實不過的世界。但對於做夢的人,這不過是一場虛妄,睜眼時,一切都會化為虛無。

所以說世界上的每個凡人,可以說都是神。至於當下是在夢中還是真實的世界,問世人不行,得問這方天地。」

吳亙停了下來,看著遠處的山,看著遠處的海,看著蜿蜒到天邊的路,忽然失笑道:「你這是詭辯,不

過細嚼,倒也有幾分道理。不管了,管他是不是夢,就是在夢中,我們也要活得好好的。」

二人邊走邊談,探討著各種稀奇古怪的問題,不時傳來吳亙的大笑聲。笑聲爽朗輕鬆,驚跑了一片片隱於路邊的海鳥。

回到衡門港後,吳亙便閉門不出,一來是為了恢復身體,二來是將此次與鹹江對戰的收穫好好消化。

得鹹江相助,吳亙第一次走到了元相海那金色宮殿之前。在那一刻,吳亙幾乎以為自己要死了,不知什麼緣故,又安然活了過來。雖然有些莫名其妙,但神魂小人可謂脫胎換骨,全身俱化為金色,十分強健凝實,一般的魂術對其已完全沒有影響。

這就好比原本是木胎,刀劈斧砍俱可造成傷害,如今生生鍛造成了鐵胎。除了再遇到比鹹江還要強悍的對手,吳亙已可傲視世間大部分魂師。

在吳亙休養的這段時日,衡門港中也是一片忙碌。不時有人族的大船渡海而來,按著吳亙的吩咐,水師向他們發出通告,以後衡門港不再接受販賣的人族。

至於已經抵達的,無畏軍照價賠償,這些人族則是留在了佐衡路。若是讓這些船主帶回,說不得又會被賣到其他的港口。

船廠在明錚的督辦下,已是在衡門港不遠處開始新建。橋班已從良遮山趕到衡門港,磨刀門的資助已被沈浪偷偷送來,可以說組建一支橫跨大洋的船隊,已是諸事俱備。

後軍已經控制了佐衡路北部,哈鷹帶人進駐原黑塔家主城高垣城,手下部曲分駐磐巖、錦芙等城,防備北邊的進襲,為佐衡軍組建提供庇護。

至於那七千鮫人水師,一半已被打散送往後軍或佐衡軍,同時準備從後軍抽調人馬,最終將水師擴充至一萬人。

這麼一來,無畏軍就再沒有哪支人馬以某個種族為主,全部都是各族混編。這些都是在楚喜主持下進行的,再加上寧雨昔、明錚和遠在迎客島的古陽思協助,整個佐衡路迅速從戰亂中恢復,有條不紊的運轉起來。

暖日鋪灑下的潭邊,吳亙頭戴斗笠,雙腳伸在水中,正在持杆垂釣。只不過魚線下的魚鉤卻是直的,並沒有半分魚餌,懸於水面一尺之上。

吳亙一動不動盯著魚鉤,不知是不是水面波光的緣故,那裡看起來有些模糊,鉤尖氤氳著不易覺察的微光。

一條魚兒遊了過來,疑惑的看了一眼魚鉤,青色的尾巴一翻又沒入了水中。

一隻小龜遊了過來,小小的眼睛打量了一眼魚鉤,卻又毫無興趣的懶洋洋離去。

等了許久,這片幽潭邊的魚蝦蟲鳥,如同驛站的過客,來了又走,或稍稍駐足或視而不見。就如漫漫紅塵的旅人,有緣相聚,卻又緣淺而散,成為了一個個過客。

吳亙並沒有半分焦急,宛若一尊頑石,靜看這緣來緣去。

嘩啦,有一條紅色的魚兒逐水而至,到了魚鉤的下方,抬頭怔怔看著好似空無一物的鉤尖。

紅魚猶豫了一下,繞著魚鉤不停遊動,似乎要看清這個奇怪的物事。遊了三圈之後,紅魚終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魚尾重重一拍水面。

潭面水花四濺,紅魚輕盈的從水中躍出,咬住了這支直鉤。

看著不停搖擺尾巴的紅魚,吳亙忽然仰天大笑,一收杆將紅魚甩到手中。直到這個時候,紅魚仍死死咬著直鉤不放,就好像稚童找到了自己喜歡的零食,無論如何也不願放手。

握著滑膩的魚身,吳亙伸出一根手指,輕輕點在魚頭上。紅魚身體一顫,黑白色的眼睛直直盯著吳亙,紅色的魚鱗折射著日光,如紅寶石般在空中閃耀。

吳亙輕輕搖頭,笑著小心將魚兒放入水中。紅魚歡快在水邊繞著吳亙遊動,好似家養的狗兒一般,眼中似乎多了一些靈動。

「既然你入了彀,那就送一份機緣於你,望你能早日脫了清潭這個藩籬,縱橫馳騁於溟漲巨壑間。」吳亙擺了擺手,示意紅魚離去。

紅魚對著吳亙點了三下頭,方戀戀不捨的翻身入了水中。

從懷中取出鹹江遺留的金環,吳亙嘆了口氣,自己的修為還是低了些。方才他用的是觀想之法,就是用魂力憑空臆想出實物,這也是鹹江匿於金環中的魂術手段。

真正修為高深的魂師,可以一念三千,幻化世間萬物。這樣的人,世所罕見,乃是所有魂師嚮往的境界。

吳亙當下的修為還差著十萬八千里,別說幻化三千,就是一條小蟲子都無法成形。

不錯,他方才觀想的就是一條蟲子,附著於直鉤之上,只是無法顯形於世間。來來往往,只有那條紅魚看出了他的傑作,義無反顧願者上鉤,所以吳亙渡了些魂力給紅魚,幫它開啟靈智。

有了這一步,這隻魚兒就不會如同類般渾渾噩噩,就會思考自己的魚生,就會抬起頭看天,就會想著水潭外的世界。

也許有一天,紅魚會走出這片它原本以為就是整個世界的清潭,試探著摸索外面更廣闊的世界。說不得若干年後,一個名為魚族的種族會在這片大地上出現,建立自己的國家,成為與人族一般的萬靈之長。

唏噓感慨間,身後傳來厚重的腳步聲,吳亙沒有回頭,知道是楊正來了。

「找到陸烈的所在了,在疏勒行省,應是與安思家遷過去的人一起逃至彼處的。」楊正大步走到吳亙身前,上次渡劫時,曾想著害吳亙的人中,當下只有陸烈尚未伏誅,其他的人早已不存於世。

吳亙聞言並沒有多少意動,曾經自己要小心應對的陸烈,如今不過是秋日裡吸飽了樹汁的大螞蚱,捻死就捻死了。

他擔心的是陸烈的弟妹高真和高菡,也就是曾經的陸真和陸菡,畢竟這兩人都在自己身邊,相處時日長了,已是如親人一般的存在。特別是高菡,整個弦晚城都知道,吳亙對她可是寵溺的緊。

殺了他們的哥哥,吳亙如何面對二人可能的反目。況且,還有卜寬摻合在裡面。此人雖然叛了陸家,但卻沒有從了無畏軍,估摸著心裡那道坎還未越過,實在是夾生的很。

楊正看出了吳亙的猶豫,微微一笑,「不必如此糾結,可借捉拿陸烈之機,引誘卜寬露面,寨主當面與他談談,願從就從,不願的話放他離去就是,也少了個心結。至於陸烈,讓高真和高菡勸勸,能不殺還是不殺。」

吳亙有些詫異的看了楊正一眼,平時這位可是手黑心黑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的。

楊正雙手攤了攤,一臉無辜道,「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我實乃良善之人,向不嗜殺,沒想到寨主也是如此看我。」

見吳亙撇嘴,楊正嘿嘿一笑,「陸烈就是個大混混,成不了事的,放了他於我無畏軍而言並無大礙,若是能得到卜寬和高真、高菡,這買賣豈不大賺。」

「行,你與我一起走一趟吧。佐衡路這裡已趨安寧,正好藉機看一下疏勒行省的地形,回良遮山看看山中情形。」吳亙收了魚竿,揹著手向自家院中走去。

(看完記得收藏書籤方便下次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