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個有趣的人兒。”吳亙撿起桌上的兩枚銅錢,笑眯眯衝著官道正向自己施禮的青年男子揮了揮手。

夏日的雨就是這樣,來的快走得疾。一場鋪天蓋地的雨,將空氣中的燥意洗刷了不少,帶著溼氣的涼風流過涼棚,讓吳亙的心情好了不少。

方才他主動邀這位男子入座,並請對方喝了一壺熱茶。這倒不是他發現這男子有什麼過人之處,在他看來,這個人明顯有些囊中羞澀,卻礙於臉面不肯與人拼座,實是有些蠢的可愛,所以才生了一絲憐憫之心。

在吳亙和楊正的旁敲側擊下,倒是摸清了這名男子的境遇。男子名叫鄭圖,就是本郡人士,也是個讀書人,此次卻是前往郡城神廟替母還願。

其母親臥床多年,而他一介書生又沒有生財之道,家中值錢的物件都已變賣一空。在精心服侍三年後,終是無力迴天。其母在臨終前,囑咐自家兒子,當初自己曾在神廟許願,由於病重一直未能還願,讓鄭圖一定要代其走這麼一趟。

他因家中貧寒,自然買不起馬,便一路走到了此地。不想遇到大雨,因擔心身體受寒生病花錢,這才腆著臉蹭了吳亙一杯熱茶。

雨停後,鄭圖就要趕緊離開,拒絕了吳亙同行的邀請,而且在臨走的時候,死活還要扔下兩枚銅錢,以作茶資。

“此人雖然迂腐,但事親至孝,不貪小利,也可稱得上是難得的好人了。”薛信看到吳亙神情,就知道他心中所想,忍不住為鄭圖辯解了兩句。

“唉,我是做不成這樣的人嘍。”吳亙哀嘆道,起身向棚外走去,“走吧,我等赴瞰澤城一觀。”

四人騎馬前行,很快經過了那名男子,吳亙衝著男子拱了拱手,向薛信使了個眼色。薛信會意,手指一彈,幾粒銀子悄無聲息落入男子的袖中。

等入了城,吳亙等人尋了處上好的客棧住下,並向店主打探清了神廟的位置。

第二日,吳亙等人換了身裝扮,渾身穿金戴銀,扮作公子哥模樣,晃晃悠悠向神廟而去。

四人中,吳亙等人對這種紈絝扮相自是手到擒來,只有薛信顯得拘謹了些,他出自虎撲營,長年的行伍生涯讓他做不出如此輕佻舉止。

城的中央有座小山,山的頂端有座大廟,這裡本應是鐘鼓樓的位置,卻被神教當仁不讓佔了去。

由於昨日那場酣暢淋漓的暴雨洗禮,山上的草木興奮的生長著,山崖間不知長出了多少綠色。漫山遍野的綠意,拱繞著高高在上的神廟,讓此間的莊嚴多了些清美。

只不過,如今通往神廟的路上,盤查的人多了許多。經歷了鄒國等諸國神廟被劫之事,就彷彿皇帝被剝去了衣裳,神廟失了那絲神秘和高貴,需要被他們看不起的這些世俗士卒幫著護衛安全。

吳亙等人跟隨著去神廟祈福的人流,在經歷了一道道盤查後,終是抵達了山頂的廟前。

這裡被人硬生生平整出一塊臺地,人們或站或坐或跪,肅穆的等在廟前,按著神僕的口令一個個入內。

吳亙摸了摸癟了一大塊的錢袋,臉上有些肉痛,在上山時,交了一大筆入門錢。如今看這神僕架勢,又要交上不少。

薛信嘆了口氣,“寨主,天元雖富,最終富的卻是神廟。此禍端不除,遲早天下大亂,苦的卻是黎庶百姓。”

吳亙扭頭看了楊正一眼,不禁打趣道,“這是沒辦法的,等咱的事成了,就扶楊正當上皇帝,說不得他老人家會體恤民力,做一個好皇帝呢。”

楊正剛要反駁,忽然廟門處傳來吵鬧聲,吳亙探著腦袋一看,不由失笑出聲,吵鬧的不是別人,正是那分別不久的鄭圖。

只見其臉紅脖子粗,被一名神僕輕易摜下廟前臺階,“大膽,禮神錢不出,如何還願。”

鄭圖從地上爬了起來,髮髻散亂,身上多了幾片塵土,好似又多了幾個補丁。在這麼多人面前丟了臉面,讓看似平和的他也是有些失態,滿臉通紅的指著神廟大門罵道:“神廟高潔之地,卻偏偏被你等貪鄙之徒佔據,不思護民,反豪奪嗜取,以厚私室。大廈將傾,近於危墜,猶不知戒,神教的根基,遲早要被你等蛀蟲掏空,你們就是神教傾覆的罪人。”

“大膽。”一名神僕臉色一變,衝著一名護廟的將領使了個眼色。後者帶著幾名兵卒上前,拿刀把在鄭圖肚子上一磕,後者身體猛得前傾,口中已被塞入一團破布。兩名兵卒一左一右,架著其人向廟後走去。

“寨主。”薛信輕輕扯了扯吳亙的衣襟,向著鄭圖離去的方向努了努嘴。

“他這是找死,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撒潑,有機會再想法救他吧。”吳亙搖了搖頭,要是自己被人丟了出來,斷不會逞這口舌之利,晚上放把火,水裡下些毒,不比噴幾滴口水管用嗎。

“貪財僕似吃人犬,繩床民如羽前蟲。一幫僕人如此作為,不知聖山那些長老知否。”忽然,在吳亙身後傳來低低慨嘆聲。

吳亙扭頭一看,卻是個清瘦的老者,手提拂塵,正望著鄭圖離去的方向自語。老者似是頗為失望,竟擠開人群直接下了山。

此人樣貌清簡,看其模樣,倒有些像鄉間私塾的先生。吳亙笑了笑,並沒有搭理對方。今天神廟此舉,實是有些傷人心,不僅是這名離去的老者,就是旁邊一些人也面露不忍。

“酸腐。”忽然有一個聲音響起,吳亙又扭頭向後看去。這次出聲的卻是個胖胖的中年人,穿綢掛金,鄙夷的看著那名離去的老者。

“神教雖有個神字,卻也是一個個人堆出。神廟雖是高潔聖嚴之地,卻也是一磚一瓦砌起。這人這瓦,哪個不要錢。不收些錢財維持,豈不是讓這些人喝西北風去,讓這煌煌飛閣化為野祠敗廟般的存在。”胖子唾沫星子亂飛,對著身旁的人喋喋不休。

“這敬神就像做買賣,你給神廟捐了錢,就當交了定金,神教自有人有馬有物去維持天下太平,如我等商賈方可安然行走各地,農人亦可安心勞作。雖然交了錢,買來的卻是諸業安樂,天下繁盛,實際上最終得利的卻是我們這些人。”胖子臉漲得通紅,神色有些激動,聲音不免大了些,“只有那些目光短淺、愚蠢吝嗇之輩,只盯著自己的錢袋子,方會覺得交錢不妥,實是蠢笨至極,活該一輩子受窮。”

吳亙不由一怔,這胖子雖然說的是一堆歪理,但你也不能說他是錯的。連楊正和史禾也是面帶敬佩之色,連連點頭暗贊。

此人如此做派,恐怕也是另有所圖。果然,有神僕聽到胖子的一番高論,頓時引為知己,讓其直接越過其他人,率先入了神廟。

“唉,有錢的納寵妾買人口偏興旺,無錢的受飢餒填溝壑遭災障,真是天道不公。”薛信在旁感慨道。

“你別說,世間還就是這樣的人吃得開。”吳亙拍了拍薛信的肩膀,輕笑搖頭道,“你看那些話本里,個個清官,人人君子,為什麼,不就是這樣的人少嗎,所以才會編在了話本里。正所謂,君子中正克己,他人去做,小人鄙俗貪婪,我且來為,世人又能有幾人免俗。”

經歷了這一場風波,吳亙等人規規矩矩交了錢,入了神廟又多捐了些香火錢,在神僕欣賞的目光中上上下下將神廟轉了一圈,方才興致勃勃下山而去。當然,那大門緊閉的後院是無法去的,只能留待他日。

等下了山,閒來無事之下,吳亙就帶著史禾和薛信在城中閒逛,聽清曲上勾欄,入酒肆登高樓,好不逍遙自在。

這一日,三人拎著大包小包剛回到客棧,楊正就匆匆入內,“卓克他們在北邊動手了,拿下了一座濱海小城。”

“好,他們在那邊吸引神教注意,我們這邊也要下手了。”吳亙興奮的一拍桌子,“這神廟守衛如何,憑我等四人可能潛入。”

“也不知這神教咋想的,這幾日神廟的守衛日漸稀鬆,連那些軍卒也撤下不少,這些神僕也不龜縮于山中,開始四處走動。如此一來,倒是我們進取的好時機。”楊正撓了撓頭,面色有些疑惑。

吳亙眉頭一皺,對方此舉倒好像一個女子突然大開門戶,有些任君採擷的味道。

“做還是不做。”楊正也有些不太確定。

“明日我們一起出去打探一番,摸清了再動手,萬一是人家設的陷阱呢。”吳亙也有些莫名其妙,實在不好定下決心。

第二日,幾人一起前往城中最豪華的酒肆,去那裡的不是高門就是富戶,很多隱秘倒多是從此流出。

四人選了個靠裡的雅間,以四人的耳力,倒是能清晰聽到鄰近的談話。

等一壺酒下肚,四人抻著個耳朵,卻沒有聽到什麼有用的訊息,只是聽說城中的兵馬被調走不少。

正煩悶間,忽然樓梯間有沉重的腳步聲傳來,有幾人入了旁邊的樓閣。吳亙神色一動,來人中有一個自己倒是見過,正是當日在神廟前大放厥詞的胖子。

幾人先是聊了些生意上的事,很快胖子就神秘兮兮的對同伴道,“你們聽說了吧,有個神僕在南邊的奎山上被山民給殺了。”

“竟然有這等事,這神僕雖然帶著個僕,但也是了不得的人物,怎會被那些愚民所殺。”有人不解道。

“嗨,我聽說啊,這位神僕喝多了酒,玷汙了人家山民頭領的女兒。山民本就悍勇,多有武夫,雖然修為不敵神僕,但架不住人多啊。這位頭領又是個有主意的人,初始竟然不動聲色,還奉上美酒佳餚,不想這裡摻了從外郡得來的毒藥。等藥性發作,眾山民一擁而上,將這位神僕給砍成了肉泥。”胖子得意的說道。

“你是怎麼知道的。”在旁另一人問道。

“我與山民也有生意往來,這不是逃出來一個人,偷偷告訴我的,害得我在彼處下的定金都黃了。”胖子有些氣憤,將酒杯重重放在桌上。

“怪不得,這些日子城中的兵馬外調,連神僕也少了些,原來是要剿滅這些無法無天之徒。”有人此時方恍然大悟,連連嘆息道,“此時山民作亂,前些日子又聽說有牧人在外海出沒,這日子不太平嘍。”

“怕個屁,於我等而言,亂了又怕什麼,亂世有亂世的生財之道。況且,不過是幾個賊人作亂,神教吹口氣就能將其剿滅,只是可惜我的定金沒法要回來了。”胖子哀嘆道,忽然重重一拍桌子,“雖說於神教無礙,但我等還是要小心些。不行,我要到神廟去一趟,求取些符紙保個平安。”

“那倒也是,花錢買平安嘛。”

胖子幾人口無遮攔,卻不想隔壁的吳亙卻是眉開眼笑,“真是天助我等,走,搖人,做買賣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