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昏昏,厚厚的黑雲散開,月華為聞焉渡上一層微光。

聞焉回頭,眼瞳移動緩緩落到抱成一團的聞家人身上。

對上她的目光,聞長寧明顯瑟縮了一下。

她眼睫快速眨了幾下,又迅速垂下。

聞焉瞧得清楚,她轉身朝聞長寧走去。

聞長寧餘光瞥見越走越近的身影,身子忍不住往後縮,恨不得直接原地刨個坑把自己埋進去。

聞焉走到她跟前站定,蹲下。

其他人眼都不敢眨一下,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生怕她一個六親不認,連帶著也將他們殺了滅口。

聞焉誰也沒看只盯著聞長寧,盯得渾身戰慄,肢體僵硬。

在所有人緊張的目光下,聞焉霍然抬手,一巴掌拍向她的臉,可最後又突然停住。

太近了,近得聞長寧已經能聞見濃重的血腥氣。

從脖子到臉,她起了層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

分明還沒有挨著,可她好似已經感受到了燒灼的痛意。

幾人皆是眼皮一跳,心裡發緊。

聞長寧更是嚇得失了聲,喉嚨裡只擠出幾聲不成調的碎音。

聞焉倏地一笑,輕輕拍拍她的臉,手掌殘留的猩紅在她臉上留下了血印:

“五妹妹,三姐姐疼你還來不及,怎麼會打你呢?”

聞長寧上下牙齒不住地打顫,嘚嘚地響,要哭不哭地看著她。

聞焉溫柔地有些毛骨悚然:

“五妹妹嚇壞了吧,你看,三姐把壞人都殺光了。”

聞長寧想哭又不敢哭:“……”

這時一張月白色的手帕遞到聞焉跟前。

聞焉順著手看去,是聞如許。

聞如許竭力露出個笑:

“三妹擦擦。”

聞焉倒是沒有拒絕接過了。

她也果真慢條斯理地擦起手上沾的血。

明明是再平常不過的舉動,可看到帕子擦過後,逐漸露出的白皙若美玉的肌膚和纖細美麗的手指,卻莫名讓人心驚肉跳。

良久,她仔細擦乾淨了兩隻手,那帕子卻已經不能再看了。

“多謝大哥哥。”

“三妹妹不用多禮。”

頓了頓,他勉強平復了一下心緒道,

“是我應當謝三妹妹救命之恩。”

聞焉露出禮貌的微笑:

“不用客氣。”

說完她起身站直了,再看向聞佑之,指了指遍地的屍首說,

“父親這裡交給你了,我就先回去了。”

聞佑之勉強穩住心神道:

“你回去吧,剩下的我會處理。”

聞焉應下,接著臨走前還不忘關心他們:

“你們回去記得喝點驅寒的,太冷了,小心染上風寒。”

她說完就走,但走了兩步又停下扭過頭,

“對了,今晚的鹿肉很好吃,明天還有嗎?”

剛鬆口大氣的聞和寧聞言差點嗆了口冷風,但依然不忘立即示好:

聞和寧:“有,有,三姐姐我天亮了就去弄。”

聞焉:“好,那麻煩四弟了。”

聞和寧:“不麻煩,不麻煩,三姐姐喜歡就好。”

聞焉滿意地離開了,留下聞家人面對這一地的爛攤子。

眼見著人終於走遠了,聞長寧哇一聲就要哭出來。

聞和寧手疾眼快一把捂住她的嘴,小聲告誡:

“不許哭,小心吵到三姐姐,她回來收拾你。”

聞長寧眼中含著兩泡熱淚點點頭,嗚咽著不敢哭出聲。

過了良久,聞佑之慢慢從地上爬起來,然後擺弄著兩條虛軟的腿站穩方啞聲道:

“長寧,你先扶你娘回屋,你今夜也別走了,就歇在正院陪著你娘。”

聞長寧抽噎著點點頭。

聞佑之又對剩下的三人說道:

“如清,和寧,你們先去找藥把傷口處理一下,然後再找些人過來。”

聞如清跟聞和寧點頭。

他最後看向聞如許:

“如許,跟爹去把不能留的屍體清查出來。”

何為不能留的?自然是死狀異常的。

如那些腦袋碎了半個的,身子被劈成兩半等等,這樣非人力能做到的,通通不能留下。

聞如許明白他的意思,低低應了個是。

做好安排後,他們相互攙扶著散了,各自忙碌起來。

許是有了事做,這個漫長的夜竟也沒有那麼難捱了。

聞如許跟著父親費力地把不能留的屍體拖到一邊堆放。

他們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拖起屍體來費勁,手腳難免慢了些。

直到聞如清聞和寧帶著人來,這才加快了做事的進度。

來人攏共不過四五個,男子和女子都有。

聞如清小聲解釋道:

“下人房那邊被人放了迷藥,還醒著的也就剩守夜的。”

府裡六個主子院,聞焉那邊的不敢去叫,剩下的除開被殺的,也就剩這麼多了。

聞佑之嘆息一聲:“我知道了。”

……

萃華院裡還擺著兩具屍體,聞焉受累把這倆拖出去了才關上門。

屋裡一直躲著的晴雲聽到動靜悄悄往外看,一見是聞焉一下推開門奔了出來:

“三小姐。”

聞焉腳不停:“回屋點燈。”

晴雲亦步亦趨地跟著她,聽了她的話又忙不迭地把屋裡的油燈點亮。

黑黢黢的臥房一下亮堂了起來,晴雲也看見了聞焉滿身的血,她失聲尖叫:

“三小姐!”

聞焉窩進鋪了軟墊的躺椅中,懶懶道:“別叫,去給我打水來。”

晴雲直愣愣地看著,明顯別這一幕嚇得不輕,直到聞焉掀起薄薄的眼皮看她:

“還不快去。”

晴雲反應慢了一拍,才慌慌忙忙地跑出去:

“是……是……”

聞焉血汙下的臉其實遠沒有看上去的那麼困頓疲倦。

她眼睛很亮,裡面透出的神采奕奕,跟才吃了靈丹妙藥一般。

整個人可以說是容光煥發。

不過冷也是真的冷。

她扯過一旁的一旁架子上掛著的斗篷蓋在身上,才感受到一點暖意。

很快,晴雲從小廚房提了熱水來倒入浴桶中,然後伺候她清洗。

她身上和頭髮上全都是濺上的血。

洗了一桶又一桶水才徹底乾淨了。

頭髮沒幹,聞焉窩回了躺椅上,腳下點了個炭盆,散著頭髮蓋著斗篷任由晴雲給她通梳擦乾。

晴雲動作輕柔,聞焉搖著椅子,慢慢就睡了過去。

這一覺聞焉睡到下午才醒來。

而在她睡著時發生了許多事,聞家很熱鬧,而整個西江城都沸騰了。

聞焉一邊吃飯一邊聽著小丫鬟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

她籠統聽下來,知道了她那個父親是怎麼處置整件事情的。

黑衣殺手成了入府搶掠的匪人。

匪人們被財帛迷了眼中途內訌,自相殘殺,最後被中了迷藥的聞父發現。

聞父趁此機會,帶領甦醒過來的兒女和家僕設計將匪人一網打盡。

只是中間一不小心出了紕漏,那位最有錢的聞二小姐的私庫被一把火燒了精光。

大火還燒死了好幾個匪人。

剩下的匪人屍首則被知府衙門抬了回去,以待詳查。

“活該燒死他們,敢跑到我們聞家來作惡。”

“聽說咱們院門口也有兩具屍首,嚇死人了。”

“幸好四公子來得快,不然咱們萃華院就要被闖了。”

不知內情的小丫鬟們慶幸著說道。

聞焉聽完飯也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筷子。

“行了,快別說閒話了,擾了三小姐清靜。”

晴雲臉色發白,表情不大正常地打斷她們的話。

聞焉笑盈盈地說:“看嚇到你們晴雲姐姐了。”

原本噤若寒蟬的小丫鬟們見聞焉溫和的模樣,臉上重新有了笑,在聞焉的縱容下打趣起了晴雲。

都是七八歲的小丫頭,晴雲到底是沒有那麼緊張了。

正說笑間,院外有人敲門,小丫鬟小跑著去開了門,結果竟是幾個小廝送來了一整隻處理乾淨的新鮮鹿。

小丫鬟跑進屋來稟告:

“是四公子命人送來的。”

聞焉:“收下吧。咱們今晚烤鹿肉。”

小丫鬟脆生生應下:“誒。”

鹿肉收下不久,院門又被敲響,這次來人是聞如許身邊的人。

他命人送來了幾張藥膳方子,還有幾本市面上十分搶手的話本。

聞焉從善如流地收下。

聞如許的人走後,聞如清和聞長寧的人也一前一後來了。

這姐妹倆,一個送來了一顆拳頭大小,價值連城的夜明珠,一個給她送來了一盒城中最有名最好吃的糕點。

前一個是聞如清送來的,後一個則是聞長寧送的。

聞家除了聞焉以外的四兄妹,個個都是圓滑之人,極會看人眼色。

只要他們願意放下身段來哄人,就沒有哄不到的。

端看送到她院子的這每一樣禮都很討巧,足見端倪。

萃華院伺候的丫鬟們都懵了,完全不知道怎麼一轉眼就收了這麼多東西。

唯有晴雲多少有了些猜測,但並未多嘴。

事實上,眼下這些還是小場面,接下來的每一日聞焉都能收到各種精巧有趣的小玩意兒,且件件都是比照著她的心意來的。

聞家四兄妹並沒有露面,他們小心謹慎地送著禮,討好著她。

不過比起他們,聞佑之和陸氏卻一直沒有什麼反應。

聞佑之一直在秘密查殺手的事,每天忙得腳不沾地,陸氏卻另有一番心思。

她眼看著四兄妹往萃華院送禮,不敢阻撓,心裡卻備受煎熬,寢食難安。

那些念頭想法,她誰也不敢說。

終於有一日聞佑之歸家,夜裡夫妻倆睡去前,她沒忍住向他一股腦說了心裡的那些懷疑。

她懷疑聞焉的身份,懷疑她的來歷。

聞佑之在黑暗中睜眼耐心地聽完了她的種種疑慮。

許久,他眼神堅定握著陸氏的手斬釘截鐵的說:“她是。”

“她是聞焉,是我們的阿焉,是你我的女兒!”

“這麼多年她一直在我們眼皮子,連門都很少出。

如果她不是,以她的本事那天晚上大可以丟下我們自行逃命,為什麼要冒著暴露身份的危險來救我們。”

“你以前不是常說,五個孩子中為什麼阿焉最為庸碌,最沒有本事?她這本事不是來了嗎?她如今是我們家本事最大的人!”

緩了口氣,聞佑之慢聲細語道:

夫人,她救了我們全家的性命,沒有阿焉,當日我們就真的糊里糊塗地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