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體來說,遼東地界上女真人的政治鬥爭,要比他們久居漢地的同族們剛健拙樸。哪怕有朝廷遣來的高官,試著推行法度,也改不了中下層諸多部落力強者勝的基本原則。

這幾年朝廷多故,常以東北本地出身的雄武大將兼領軍政,於是更加劇了這種趨勢。

皆因這些重將要麼是早年與完顏氏一同起家的部族首領,要麼自身就是內族貴胄。對朝廷的衰弱,他們比尋常人的感覺更敏銳,既如此,身在地方就難免蠢蠢欲動,競相覬覦。

朝廷倒是幾度下詔,規勸這些人物,講些師克在和,善鈞從眾的道理,讓他們自今每事同心,併力備禦。可那種文縐縐的言語,全然不接地氣,東北內地強豪哪會在乎?詔書就算發得如雪片一般,眾將只當是廢紙。

此番蒲鮮萬奴莫名其妙地發癲,其謀劃一旦失敗,便成了桌上肥肉。而後繼正如郭寧所說,想來瓜分好處的各方如果實力不濟,立即就會被後來者大卸八塊,當成更新鮮的肥肉。

甚至還有整場戰事中唯一一位全無私心的完顏鐵哥,遺留下的勢力也同樣在被瓜分之列。

此時,僥倖從這場暴亂中生存下來的遼東強豪們,身上還淌著汙血,打斷的骨頭還沒拼合,嘴邊已經流下了痛惜的淚水,急不可耐地在飯桌旁坐了一圈。

紇石烈桓端覺得,自己是正經大金忠臣,所行並非為了私利。但大局如此,沒有實力,又怎麼維護大金國的利益呢?他也不得不順著這股風尚,亮出自家的刀子割肉。

這把亮閃閃的刀子剛殺了蒲鮮萬奴,還說他是病死的,這股子陰損兇惡的勁頭,別人可都看見了。紇石烈桓端本人也確實是在遼東地方頗具善戰威名的將軍,紇石烈德和阿魯真自度不如。

於是當他指劃分割的時候,兩人都靜靜聽著。

紇石烈桓端自家老實不客氣,先拿下了蒲鮮萬奴的職位和他在鹹平府路的地盤,將遼東膏腴之地盡數囊括在手,更能著手統合蒲鮮萬奴下屬十一猛安。

那十一個猛安,可不是中都城裡鋪天蓋地的光桿猛安,就算此番兵將折損甚多,總還有近萬戶的民人可用。納入管控之後,力量不小。

有了足夠的力量,紇石烈桓端就敢向西發展,試圖奪回被契丹人佔據的廣寧府,重新聯絡駐在北京大定府的完顏承裕,貫穿遼海通道。

紇石烈德得到了東北統軍司和草原最東端的泰州,統合兩州之地,又得到完顏鐵哥的餘部,兵力是紮紮實實地提升了許多。

隨之而來的麻煩,便是他將直面蒙古人的強大威脅,但既然背後有上京路的支援,就算不是對手,總能進進退退的糾纏。

至於完顏承充,畢竟年邁昏聵,當時能做到上京留守元帥,還是靠了徒單鎰昔日主政上京時的提拔。他的女兒阿魯真終究是女流之輩,直屬兵力還很孱弱。所以紇石烈桓端原本並不將她放在眼裡。

但阿魯真的見識卻很不錯,紇石烈德還在懵懂,她已經認出了郭寧的來路,同時與紇石烈桓端猛套近乎。

她的要求倒也不高,只求自家孩兒夾古蒲帶繼任胡裡改路都統的職位。

夾谷蒲帶本就是胡裡改猛安勃極烈,這要求,真真少之又少,紇石烈桓端如果拒絕,倒像是存心欺負孤兒寡母了。何況蒲鮮萬奴的義子義孫們,有許多都來自於胡裡改路或速頻路,那些地方的諸多部落,也總得有人出面安撫。

頃刻間商議已定,人人歡悅。

而句句都說自己是局外人的郭寧,也拿到了復州和蓋州兩塊地盤。

這兩塊地盤,原先屬於紇石烈桓端和溫迪罕青狗兩個。但他二人眼看要青雲直上了,總得給郭寧一些補償。

而另一方面,郭寧如果在遼東竟沒有一塊地盤,紇石烈桓端恐怕也要坐臥不寧,日夜擔心郭寧抽身不管,坐視遼東各家與蒙古人拼死消耗了。

如果說蒲鮮萬奴的人命,是紇石烈桓端給出的投名狀;定海軍在復州、蓋州兩地的控制和經營,便是郭寧給出的定心丸。

郭寧自然是樂意的,但他這兩年見識多了,城府比以前深些。當下故作不經意,好幾次帶過紇石烈桓端介紹蓋州、復州局面的話頭,只盯著上京路那兩位,客客氣氣地繼續做生意。

他問過了阿魯真,又問紇石烈德:

貴地有馬麼?有皮毛麼?有人參和北珠麼?

貴方要糧食麼?要鐵器麼?要藥材麼?要棉布麼?

這時候戰場上的局勢越來越清晰,上京路和肇州兩軍,也有斥候流水價折返回來,通報他們打探的戰場情形。

於是,阿魯真和紇石烈德便完完整整知道了這一場戰鬥何等乾脆,聽說了馬鬃河沿線蒙古軍留下數以百計的屍體,甚至還親眼看到了韓煊所部,那些連人帶馬都被鐵甲覆蓋的鐵浮圖重騎。

這一來,阿魯真笑得愈發歡悅,而紇石烈德矮壯的身軀好像又矮了些。畢竟白山黑水間的規矩很是明白,力強者勝的另一面,便是力弱者服,並不會有什麼強項之人。

很明白了,紇石烈桓端為什麼抖了起來?

全靠著這位郭節度啊!

既然這位狠人想做生意,那就做生意啊,有什麼好猶豫的?

好馬?我們有的是!

皮毛?人參?北珠?哈哈哈你找我可就找對了。

什麼?郭節度,我沒聽錯吧,你真給錢買?給糧食或其它貨物也行?

哈哈哈哈,還當定海軍要我們進貢來著,原來真是生意?那就更加絕妙了。

我們要糧食、鐵器、藥材和棉布,都要!郭節度,你有多少,我們要多少!

郭寧與眾人談說幾句,又道:“我有個部下的判官叫李雲的,專門負責群牧所的生意,過幾日他來貴地拜訪可好?”

阿魯真眉開眼笑:“好啊!好啊!上京路窮苦,我們早就盼著能得些物資補充啦!”

紇石烈德更是把水桶般的胸膛拍得咚咚作響:“李判官是吧?哪用他來拜訪?我們可以派人沿途接送啊!”

眾人在戰場上相顧而笑,過了好一會兒,紇石烈桓端才問道:“這一仗差不多打完了吧?耶律留哥呢?沒捉住麼?”

眾人回身眺望戰場。

這時候,郭寧才對紇石烈桓端道:“耶律留哥的下落不明,連帶著木華黎的位置,我們也不掌握。他的兵馬究竟在何處,我實在毫無頭緒。”

這可不是小事,此人的動向不明,誰敢說這一場就贏了?

兩人立即精選了斥候,著令晝夜兼程,繼續往各方向遠遠哨探。

此時天色漸黯,黃昏將至。郭寧所在的本隊連續派了幾撥人回來,傳遞大勝的訊息,留守城池的將士們無不歡悅。

唯獨李霆不那麼快活。

李霆在迫退阿魯都罕所部之後,便收兵回到城裡。一路上,他都在抱怨自己被郭寧騙了,難得來一次遼東,卻撈不著正經殺敵立功,也沒能讓更多的人知道中都李二郎的名頭。

眾人知道他和郭寧交情非常,話可以亂說,大都湊個趣,捧他兩句,哄他兩句。

這會兒他站在城頭眺望了半晌,卻看不清黃龍崗深處的地形,愈發遺憾:“仗已經輪不著打了,連看一眼都不成麼?”

他恨恨地轉頭,待要回軍營休息,卻在隨同文武當中,覷到一個熟人。

這人年紀不大,長得有點愣,正咧著嘴,憨笑著跟在李雲身旁。

李霆忽然有了個想法。

他大馬金刀地叉腿一坐,連連招手:“這不是阿多麼?過來!過來說話!我聽說,伱帶了個有趣的玩意兒來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