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龍元年正月,神都洛陽城,風雪瀰漫過後,久違的陽光突破雲層,殘陽照白雪。

隨著鹿皮的軍靴踩著洛陽紫微城的磚板,馬蹄噠噠響徹不停,北門玄武門的大門已開。

“先帝將江山託付於殿下,殿下無故遭遇幽廢,人神共憤,至今已有二十三年矣,而妖后篡國,豺狼成性,殘害忠良,殺姊屠兄,弒君鴆母,寵幸奸佞,穢亂春宮,實乃世所不容,今吾等得授天意,北門諸將,南衙朝臣皆為殿下所用,請殿下誅奸佞,復大唐!”

李靈桓聽到呼聲後,看了坐於榻上猶豫不決的男人一眼,猛地捏碎了几上的一隻琉璃杯,長身而起,身後的紅色披風拂過碎屑,驚起瀲灩波紋。

就如同她現在要做的事一樣。

“皇兄,既然這江山你不要,那我便替你去奪了!”

廢太子惶惶的抬頭,看了李靈桓一眼,似要起身,卻最終還是怯弱頹喪的坐了下去。

李靈桓大步邁出東宮外,看著黑壓壓的持械軍士,冷聲下令:“去吧,去集仙殿,誅奸邪!”

“是!誅奸邪,復大唐!”

軍士們如潮水般向迎仙宮中湧去,而此時的迎仙宮集仙殿中還是祥和一片,衣著華麗的男寵們正在詩情畫意,花言巧語的哄著暮年的聖皇女帝開心。

突地宮門大開,有近百名禁軍侍衛湧進殿來,嚇得兩名甚得帝寵的年輕男寵瑟聲尖叫,忙撲到了女帝的身邊的求庇護。

正值病中暈睡的女帝睜開眼,看到滿殿的禁軍環繞在她周圍,起初還略微一驚,旋即便恢復了鎮定,緩緩坐起身來。

“是朕的桓兒命你們來的嗎?她到底還是走到了這一步啊!”

禁軍讓開道路,讓李靈桓走到了女帝的面前。

李靈桓只朝身邊的心腹大將看了一眼,這名大將便手起刀落,兩下子便將兩名絕色男寵的頭顱斬在了刀下。

女帝只是微閉了眼,復又恢復她不可一世的冷漠威嚴。

彷彿那死去的不過是兩條狗而已,彈去塵埃,照樣不損她的聖人之心。

李靈桓心中冷笑:這便是她的母親,可將一切世俗感情拋諸於腦後,唯權至上,甚至視人命為草芥,只為自己的帝王之位。

“母皇,您老了,已不及年輕時英明神武,如今您久居集仙殿,不管朝中事,卻專寵二張兄弟,令其為耳目,偏聽偏信他們的一言,可您聽到的是真相嗎?”

“二張兄弟並無才德,可您卻讓他們把持朝政,敗壞朝綱,此二人貪贓枉法,陷害忠良,所行之事已令百官震怒,民怨沸騰,如今民心已不在武,而在唐,所以……”

“請母皇退位!”

李靈桓斬釘截鐵,語氣凌厲甚至不容反駁。

女帝看著自己已然成長得越來越像她的女兒,禁不住笑了起來。

“退位之後呢,桓兒,你會將這奪來的江山送給誰,是你的兄長,還是你的侄兒,或者說,你也與朕一樣,是為了自己?”

“桓兒只想問聖人一句,您後悔過嗎?”

“或者問母親一句,您後悔過嗎?”

這兩句問話的意思截然不同,問聖人,是問她是否對得起那些助她登上帝位的功臣?那些被她利用過後毫不猶豫過河拆橋諸殺殆盡的功臣?

問母親?則是問她對自己的兒女。太子仁厚與她政見不合,她便殺了太子,之後又將不聽話的沛王、李氏宗室一個個斬殺殆盡,使得她自己的兒子、兒媳甚至是孫子盡皆活在惶惶不安的恐懼之中,寧可做一個懦弱毫無主見的傀儡!

還有那個剛出生就要作為她在後宮中爭鬥向上爬的犧牲品,一個連名字都不曾擁有便被至親之人所棄,被世間所有人皆遺忘的女兒。

而李靈桓便是這個不該存在於這個世界的存在!

是地府給了她一次重回人間的機會。

“呵呵呵……桓兒,你還是太天真了,你以為母皇走到今天靠的只是魅惑主上,殘害親族,陷害忠良這些手段嗎?”

“這個世道終究對女人不公平,若想成就大業,若想國泰民安,朕只能比那些人更狠,否則朕便會頂著一個妖后的名聲,被那些人誅殺甚至踐踏,若朕有一絲的仁慈,都將萬劫不復!”

“所以,桓兒,朕不悔!”

“要想有所得,就必有所捨棄,朕選擇了權勢、天下,就必須捨棄所有世俗中人的感情,掙脫枷鎖,斷情絕愛,方才是為君之道。”

“桓兒,你想要嗎?倘若你也想要,那你就殺了朕!”

“否則,你會死!因為你本就是一個不該存在的人,是朕所立的假太子,若是讓那些朝臣們知道了你女扮男裝的身份,他們便會迫不及等的將你趕下臺,他們,也會要你死!”

李靈桓的手微微顫抖了起來,原來重返人間,得來的依舊是這冰冷的薄情。

但也足夠了!

足夠她清醒!

“那好,母皇,您去死吧!不過,我不會親自動手殺你,否則便會中了你的圈套,落得一個不孝子的名聲。”

“從此以後,您便移居上陽宮,等待生命中最後一片餘暉吧!”

李靈桓說完,便叫人取來了玉璽及聖旨,令女帝寫下傳位詔書。

隨後,她便拿著詔書走出了集仙殿。

女帝見著自己有武將一般熬烈不屈的女兒身影,唇角邊終是露出一抹欣慰之笑。

而下一刻,她的笑容便凝結在了唇邊,因為在她的瞳孔中,赫然看見有一枚箭矢射來,就這樣猝不及防的直透過了李靈桓的身體。

感受到最後一絲痛楚的李靈桓眼中也露出了一絲驚訝!

因為向她射出致命一箭的人,不是別人,而是她保護了一生的哥哥:廢太子顯。

這場宮廷政變,最終以女帝禪位於太子而結束,在五位顧命大臣的擁護下,廢太子顯成功登上了帝位,但是卻無人記得那位帶兵攻進集仙殿的準太子李靈桓,就連起居注都未記載任何有關於她的隻言片語。

她的人連同著世人對她的所有記憶都如同完全消失了一般不復存在。

只有女帝在臨終之前,腦海裡似乎閃過這樣一道倩影,她英麗、驕傲、恣意、灑脫,美得不可方物,卻如同曇花一現!

蜉蝣朝生暮死,便是她的一生!

……

“李靈桓,你真的願意麼?倘若做了這場交易,你將如同從未在這人世間活過一般,世人會遺忘掉所有有關於你的記憶,包括你的至親至愛之人!”

“從未得到,又何懼失去,他人是否記得我,我不在意!”

……

感覺到身體在急遽下墜,又似被一股大力猛然拉回,慕容桓騰地一下從榻上坐了起來,因為夢魘驚懼,她大口喘著氣,額頭上落下豆大的汗珠。

婢女阿姝聽到叫聲,忙不迭的丟下手中正撲騰不停的野雞,跑到了慕容桓面前:“阿桓,你怎麼了?難道是又做噩夢了麼?”

慕容桓輕撫了一下正在劇烈起伏的胸口,過了好半響,才驚魂甫定,仔細回想著剛才的那個夢,可惜,與從前無數次一樣,夢裡的感覺非常真實,就連那一箭洞穿胸口的疼痛感都彷彿還在,可是醒來之後,無論她怎麼回想,都想不起那個叫李靈桓的女子模樣。

也想不起她的身份,以及與之相關的所有人與事。

這種感覺很奇怪,就像是自己在另一個世界過完了別人的一生,可那個人又明明不是自己,那些事情也與她毫不相關。

“阿姝,今天是我十五歲的生辰,是吧?”

阿姝連連點頭:“是啊,阿桓,你終於及笄了,那位大師說,只要你過了十五歲及笄之齡,就能打破短壽且天煞狐星的命格,以後就能長命百歲了,我們也可以不必再呆在這個偏僻的小山莊裡,可以下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

言至此,阿姝又感到委屈,“只是可惜,我聽說別人家的小女郎及笄,家長們都會辦一場盛大的及笄之禮,可是女郎卻只能呆在這個小山村裡,不過,村子裡的許大爺送了我們一隻野雞,阿姝可以給女郎做長壽麵,煮雞湯喝。女郎就可以真的長命百歲了!”

慕容桓笑了笑,再次撫向了胸口:被利箭刺穿的疼痛感已經消失了。

是了,十五歲及笄之齡,是少女們含苞待放最美好的時刻。

過了十五歲,她就可以離開這裡,這是師傅給她的期限,也是她的家人與她約定的期限。

“那我們明日就下山去吧!”